第46章
冬風蕭瑟,夜雪初積。
伏仙宗的弟子們剛結束晨練,三三兩兩在石階上掃起雪來。
“喻丹石!你能不能做點事啊!坐在這背詩幹嘛?”
蔣獨照一掃帚抽到他背上,喻丹石不為所動,依舊坐在階邊的石頭上背書。
蔣獨照還想再說他兩句,就見一個少年從無上殿的方向走了下來,他長得極英俊,又滿是少年意氣,一把繡虎從不離手,笑起來時還有兩顆虎牙,是個無論是誰看見都會心情愉悅的人。
“大師兄!”蔣獨照兩眼發光地打招呼,柳東河笑着摸了一把她的頭,“辛苦了,掃完帶你去紫庭玩。”
“他都一直不動。”蔣獨照委屈道。
柳東河聞言直接抽走喻丹石手裏的書,看了一眼,道:“你爹寫的?難怪了,但什麽時候做什麽時候的事,獨照還小,你可不能欺負人。”
喻丹石抽了一下鼻子,一雙丹鳳眼眯了眯,拿過書塞到懷裏,拾起了掃帚:“你要多花功夫修煉,哪裏要掃這麽久。”
“哼。”蔣獨照在他身後做了個鬼臉,柳東河笑得打跌,喻丹石突然回頭問:“大師兄,無離真人在不在?”
柳東河一愣,回道:“一早就和師祖走了,師父還囑咐我多管管你們,快快快,等會兒還要上課。”
這時一個呆頭呆腦的少年從林子裏探出頭來,他頭上還騎着小吱,就見他一邊縱容着小吱拔他頭發,一邊好奇問道:“你莫不是為了無離真人來的吧?”
“……”喻丹石沉吟片刻,痛快地點了點頭“我曾向兼山君求道,他給我看了一篇文章,那一刻起我覺得世上其他學問都不堪入目。我問他作這文章的人何在,他占蔔一天,方給我指明了方向。那天正好祥雲遍布,萬鳥齊飛,我當即就有了決定。”
那少年還想再深挖一點,便聽身後有人怒喊:“錢圓圓!又去哪兒偷懶了!”
錢圓圓立馬哭喪着臉轉身,還不忘小聲提醒:“唐菖蒲太兇了,你們以後都小心點。”
柳東河笑得都快坐地上了,他的師弟師妹們怎麽這麽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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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乾澤城內一座不起眼的客棧裏,梅慕九剛披上外衣,下樓準備吃飯。下面秦衡蕭已經占好了座位,點好了菜,見師尊慢悠悠過來,連忙先給他倒了杯清茶,順便要了盤點心開胃。
他們是被華羽叫出來的,華羽說他想念家鄉,更想散散心,就陪着他來了,結果一大早他就出去買買買了,把他們扔在了客棧裏。
“師尊,這個甜。”秦衡蕭拈着一塊糕點,送到梅慕九嘴邊。
這也不是第一次喂了,但梅慕九就是覺得奇怪,一時張口也不是,不張也不是。但見秦衡蕭一副不吃不松手的樣子,還是啓唇吃了。
“是不是很甜?”秦衡蕭笑道。
“……”梅慕九雞皮疙瘩都快起來了,他怎麽想都覺得是那天喝酒發生了什麽事,自那天過後,徒弟就越來越奇怪了,但是問他他又不說。
菜很快就上齊了,都是梅慕九愛吃的,秦衡蕭還時不時給他夾菜,膩歪得可怕。
梅慕九:“……”
他到底受什麽刺激了。
快吃完的時候,華羽匆匆跑了進來,喝了杯水,道:“今兒京城發生了件大事。”
梅慕九給他面子,捧場道:“怎麽?”
“不知道你們聽沒聽過兼山君這個人,前些時間皇帝把他弄去當國師,然後說他刺殺皇帝未遂,剛剛把他壓在外面游行呢,說過兩天就斬了。”
秦衡蕭筷子一抖,眼睛一眯:“兼山君?”
華羽點頭:“你認識?太慘了,一個凡人,這麽大雪,就只穿了件單衣,綁着幾十斤的鏈條,一身血,太可憐了。聽說還是個瞎子,你說瞎子怎麽殺人,這皇帝簡直是胡鬧。”
“他不是普通人。”秦衡蕭道,兼山君雖瞎了,但殺人總是可以的。可是……“但他不會殺人。”
梅慕九察覺到氣氛不對,想起那天打更人說的“訪友”,瞬時明白了,放下筷子起了身“去看看吧。”
街上的行人都在往城樓方向走,特別是一些姑娘們,哭得雙眼紅腫,一片片地跪倒在城樓下,希望皇上開恩。
這一天全城的人都在為他請命。
書生激揚文字,字字泣血,姑娘們幾乎要以死相逼。
乾天大陸千年一遇的妙人,兼山君,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但說起兼山君三個字,人人都為之敬仰。
他雖看不見,卻飽讀詩書,每天都有人自願為他念書,可他早有一路跟随的侍女,經常有人路過他的院子,還能聽見那清脆的讀書聲。他靠為人答疑而謀生,曾有書生說過,聽兼山君一言,可連狀元都不要。他雙眼盲了,心中卻裝滿了天下和人心,有的人剛走進院子,他便知道是什麽人,他手下随便一撥弄,便知未來與過去。
但他始終,也只是個凡人,皇上要他三更死,他絕活不過五更。
而此時的他,正坐在那高高的刑臺上,雙手被沉重的鏈條吊起,一身如雪白衣遍布血跡,漫天大雪下,被凍得雙唇發青。兩天後,他會在這裏被斬首示衆。
秦衡蕭剛走到下面,他便仿佛感知到了,僵硬地面向了他。
秦衡蕭輕聲道:“我會救你。”
沒有人聽到這句話,但兼山君聽到了,他輕輕做了個口型,“保重。”
一邊的華羽向看守的侍衛探聽到,待晚上,兼山君便會被壓回牢房,到那時可以過去一問到底發生了何事。
好在皇宮這麽多年依舊如故,華羽也記得很清楚,帶着人從暗道就到了牢房,剛一進入,秦衡蕭便感覺到這地牢裏竟布滿了陣法,若不是他們修為還算高深,興許還沒進門就要被發現。
簡單地解開陣法,秦衡蕭一個閃身,便出現在了兼山君的身邊。
兼山君耳朵一動,虛弱地笑道:“你果真不是凡人,一同來的兩位可是你的朋友?”
梅慕九倒是先驚訝起來了,他們的步法之輕,即使是修真之人也不會感知到,沒想到一個凡人卻能聽得清楚。
“初次見面,這般狼狽,讓二位看笑話了……咳,咳……”兼山君躺在草堆上,咳出了幾口血,秦衡蕭忙往他體內輸了道靈力。
華羽看了眼守在門口渾然不覺的守衛,還是放低了聲音:“到底怎麽回事?”
兼山君斂起笑意,緩緩說道:“五日前,國師患怪病而死,皇上便連夜請了我進宮,要将這位子給我。”
那時他剛沐浴完準備就寝,一隊人馬就沖進了他的卧房,将他強行“請”進了宮。皇帝當時是這般說的“宮內有一座祭臺,用以求我朝風調雨順,民衆安居樂業。國師仙去後,此陣便無人看管,朕久聞兼山君學富五車,頗通鬼神之術,此事還望先生不要推辭。”
他哪裏懂什麽鬼神之術,只是天下各類風俗秘術都了解一些罷了,但皇帝都如此說了,又有重兵看守,他也不好推脫,只是求風調雨順,他的确可以做到。
然而……“他的的行為極其古怪。他總是要我在地圖上點出哪處是龍脈,哪方又是陣眼,還問我何處山石可以用作陣法,讓他可青春永駐。我起初只以為他想長生不老,自古君王,多想如此。但在昨晚,他邀我去他寝殿看祭臺,我卻聽出他的聲音變了,走路聲也不對,但很快便正常了,又回到了白日的樣子。如同……瞬時間變了一個人。”
“等我接觸到那陣法時,我才發覺大事不好,這是邪陣。我曾研習過這種陣法,它名為陰陽陣,同樣的陣,所用材料不同,便會有截然不同的作用。陰石會死人,陽石則滿是生機,兩種山石看似一樣,但落地之聲卻有細微差別。他所用的,正是陰石。他要我看管這個陣法,保證它運行無礙。”
華羽了然道:“你拒絕了。”
“正是,他便懷疑我已然知道了,實際上……知與不知,只要拒絕不過都是死罷了。他看中我是一個瞎子,想我不會知道他的勾當,可惜……”
梅慕九卻對另一點頗有疑問:“何為變了一個人?”
兼山君嘆道:“不知,但在我進寝殿那一刻,他絕不是往日的皇帝。”
事不宜遲,他們當即就打算潛入寝殿,去看看這皇帝到底在做什麽妖。
他們一路形同鬼魅般飄到了那奢侈華麗的宮殿,透過紙窗,正好看見皇帝在批改奏折。
看着看着,華羽驀地低呼了一聲,雙拳握緊,一雙眼睛瞪得極大。
梅慕九問他怎麽了,華羽卻只是沉着臉,認真道:“我進去問他,你們不要過來。”
說完,他便閃身進去了,直接掃滅了殿裏的燭光,一手掐着皇帝的脖子,惡狠狠道:“和外面的人說你要睡了,誰都不許進來,讓他們走遠一點。”
皇帝突然被挾持,也被吓得不輕,馬上就按他說的做了,聽到外面的侍衛走了,皇帝才一副想要商量的樣子:“你現在走,朕還可以饒你一命,不然……”
“華息,好久不見。”華羽斷然打斷他,聲音中悲怒摻半,聞者驚心。
皇帝一抖,吓得臉色發青,哆哆嗦嗦道:“你……你在叫誰,朕警告你……”
“皇兄,別人認不出你,我還認不出嗎?你換了個殼子,好歹也把習慣都改了。”華羽捏着他的臉,讓他看向自己“皇兄,這個位子,你坐得也太久了。”
“……”華息閉目深吸了一口氣,猛地推開他,破罐子破摔地低聲吼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好歹幾百年前也是我的家,我來回顧一圈,有什麽不對嗎?”華羽浸在黑暗中,一張臉陰沉得可怕“倒是你……我們看着你下葬,你卻還坐在這裏,你……又是,在做什麽呢?”
華息渾身抖得像篩子一樣,癫狂地後退幾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還在給帝澤當狗嗎?”華羽步步逼近,一直把他逼到了角落裏“所以他們保你活到現在,只要你……要你做什麽?你背着那麽多百姓,又送了多少人去死?你這副殼子,又是搶了誰的?”
“關你什麽事?”華息壯着膽子罵道“你去當你的神仙,你管我活多少年?”
“國師是怎麽死的?難不成是看見你換殼子了?給你一個凡人做副皮囊很難吧?是不是每天都要一換?”
“閉嘴……閉嘴!”
“所以你找了個瞎子來,他不會看見你換殼子,卻沒想到他聽得出來,你這才要把他也弄死,是也不是?”
華息抱着頭跌坐在地,不斷吼道:“閉嘴!”
華羽突然笑了,在沉靜如水的夜色中,悲涼至極:“你從前不是這樣的,雖然昏庸,卻也不至如此。看來當狗當久了,遲早會泯滅人性。這麽多年,莫名其妙死在你手裏的,可有上萬人?你把他們送到帝澤或極樂宗手裏等死的時候,可曾感到過虧心?”
他在笑,華息卻也開始笑了,他大笑着,笑得涕泗橫流:“誰不想當皇帝?誰不想長生不老?你有靈根,你可以修煉,我不行!這個位子,我既然坐了,就要坐下去,我偏要坐下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華羽已然抽出了劍:“三百多年了,你早該是個死人了,皇弟今夜,就再送你一程吧。”
“你不敢殺我。”華息突然冷靜下來,嗤笑道“我早就身披邪術,我一死,天下人都會跟着我死。”
他把脖子湊到劍邊,嘿聲道:“來啊,殺我啊,看有多少人給我墊背。”
“……”華羽倒退一步,怔怔道“你果真是瘋了……你這樣做,會永世不得超生……”
“我不在乎!”華息頭發亂糟糟的,一臉癫狂,正如一個瘋子“我只要活着就行!我活着就不會死!”
華羽緊握着劍,最終,也只能咬牙送回了鞘。
他轉身離去,華息在後喊道:“你就不怕我告訴他們你知道了,把你殺了?”
華羽冷笑一聲,恨恨道:“你盡可試試,只怕到時先死的是你。難道他們會容忍一個已經暴露的走狗嗎?”
“……”華息一愣,再一眨眼,他的弟弟便已不見了。
回到牢房,華羽的眼角還是紅的,他沒有說話,在外聽見一切梅慕九幫他把發生的事都說了,兼山君恍然道:“原來如此。想必當時他才剛換了副皮囊,還未完全融合,我才覺出不對來。”
秦衡蕭疑道:“只是,那邪術又是何物?”
“他必然是想辦法把那邪陣與自己融合了。”兼山君唏噓地說“一旦融合,他便與天下百姓共存亡。只是死時會極其慘烈,死後也會在地獄中受永世折磨。他竟真這樣做了……”
“要如何破解?”
兼山君沉思片刻,道:“在我院中梨樹下,有一箱古籍,或有破解之法。”
“那便走吧。”秦衡蕭說着,拿出一具木傀儡,這是魏先邪送給他的,只見他在上幾番動作,這木傀儡便看起來與兼山君一模一樣了。
梅慕九給兼山君換了身衣服,再把那身白袍給傀儡套上,确認無誤後四人便趕緊離開了皇宮。
“你今後有何打算?”看着那忠誠的侍女利索地收拾着行裝,秦衡蕭關切地問道。
兼山君苦笑着,卻也滿是釋懷:“跌宕文史,嘯傲煙霞。不能大隐于市,總能在山間當個閑雲野鶴。”
梅慕九想起白日裏那些跪到現在還沒起的姑娘們,生起了些憂慮:“只是不知那些為你請命的人,見你已死,又會如何。”
談及此事,兼山君才有了些波動,已盲的雙目竟隐隐有了些水光:“他們知我,我知他們,這方天地,沒了兼山君,或許才是幸運。待我死後,不過又是尋常的生活。”
不久後,他便趁着夜色,與幾人告別,幹脆地離開了。
走前,他驀地回頭,笑若春風:“幾位大恩,難以回報,若有再見之日,我必當倒屣迎之。”
看着車馬遠去,秦衡蕭松了口氣。
而院中華羽已然挖到了一個木箱,裏面放滿了古籍,他一本本拿出來,看了許久,喚道:“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