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天色昏暗,從雲到泥土,都一片暗紅,如被血染過。寬廣的濕地上,數不清的修士一步步向峭壁走去。那面峭壁簡直如同要把人堵死在絕路上,而他們正是要在絕路趕盡殺絕的殺手。
梅慕九靜靜盤坐着,漏景緩緩地扇動,他鎮定地看着前方無數鬼影和其中夾雜着的修士,心中竟沒有一絲波瀾。
他想,當初武神柳承所見的,是不是就是這樣的景象。如此遼闊的疆域上,竟能湧現出填滿地平線的敵人,那些極樂宗的鬼修操縱着黑霧,帶着帝澤派出的少數修士們,在濕軟的泥上如履平地,只消片刻就離他只有十餘丈遠了。
“宗主,何必故作鎮定,你不過一人,而我們有上千人,不如早點交出血池,也好讓你們走得好看點。”張賢楚站在最前方,一副好心人的嘴臉。
“你們也太看得起梅某了。”梅慕九好笑地看着眼前無邊的人群“看來這池子,對極樂宗重要過頭了,竟然派了這麽多人……或鬼過來。”
張賢楚冷哼一聲,手指一動,一柄劍直朝血池飛去,梅慕九輕輕擡手,漏景将這劍輕飄飄地擋了下來。
“不要動他。”
他的眼神冰冷,直直地站了起來,在如潮水的包圍中,他的身影渺小得可憐,卻也堅定得可怕。
張賢楚不耐煩地怪叫道:“你想清楚了!我們有上千人!”
“雖千萬人,”梅慕九舔了舔滲出血液的唇“照殺之!”
“上!”
張賢楚大喝,人群湧動,直向梅慕九沖去。
他急速運轉靈力,口中念決,漏景狠狠一扇,憑空塵沙飛揚,如飓風席卷,在地上劃出一道明顯的橫線,人們皆哀叫着被扇出橫線之外。
幾個領頭的鬼修咒罵一句,扔出一列符紙,嘶吼道:“梅慕九!你當真要如此?!”
如此兩字剛一說完,梅慕九就發覺自己已入幻境,那符紙竟勾起了他的心魔,一聲一聲的質問擠滿了他的神識,刺得他頭疼不已。
“你還要為別人而死嗎?”
Advertisement
“重來一世,又要重蹈覆轍?”
“為什麽不活着?”
“為什麽要犧牲自己?”
“只活這麽幾年,你甘心嗎?”
……
梅慕九在極端的疼痛下,驀地笑了,他拂去被笑出來的眼淚,喝道:“我梅慕九這一生從不求長短。
“只求,問心無愧!”
心魔碎裂,群敵再次湧上。
然而交戰良久,他們卻始終越不過那道橫線。
張賢楚越看越心驚,原先的輕蔑,已然變成了恐懼。
他聽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可他未想過,世上真有這樣毫不惜命的人。
眼前的男人明明已經遍體鱗傷,本命法寶都被打到了極遠之處,他連站都站不穩了,卻還是掙紮着撿了把劍,倔強地站在原地。
即使是最不怕死的孤狼,此時也應該知難而退了。
又一道劍氣狠狠斬向他的膝彎,梅慕九悶哼一聲,雙手握劍撐在地上,膝蓋上鮮血汩汩流出,但在滿是血的衣裳上卻看不出痕跡。
他依舊站着。
那些人在和他喊話,可他不敢回應,他怕一張口,那些血就要流出來。
“再上!他撐不了多久了!”
一個極樂宗的人大喊道,人們紛紛回應,胡亂地又圍了上去。
剛越過線,這個看起來奄奄一息的男人便突然動了起來,他滿是血的手滑得幾乎拿不住劍,卻依舊迎着前方的不盡人影殺了上去。
他是不會用劍,但他的殺氣,卻讓常年被陰氣熏染的鬼修都心驚膽戰。
梅慕九的确撐不了多久了。
他的動作慢了,步法也遲鈍了,有個人直到沖到血池邊上他才反應過來,轉身一劍砍下他的頭,同時也被身後幾劍穿胸而過。
“哈哈哈哈哈哈……”他吐出口中鮮血,悲怆地笑道“這麽多人……卻與我打了這麽久……真是廢物。”
他反手将插在背上的劍拔出,幾道血柱噴射而出的同時,梅慕九的頭一陣眩暈,雙眼都看不清了,只能隐約看見前方那些鬼影與修士合攏上來,兇神惡煞,讓他覺得真如掉落在了地獄裏一般。
他的筋脈盡裂,血也流了大半,一個沖到他面前的修士,舉起刀,正想一斬而後快,就見梅慕九用盡全身力氣喝了一聲,額上的金印再度出現。
金光照在這片血域上,他孤零零的身影看起來就像救世主一樣神聖而悲壯。
“我說了……不要動他。”
舉着刀的修士只聽到他輕聲說了這句話,緊接着一股磅礴的靈力從他體內放出,頃刻間就橫掃了一片修士。這股靈力那樣龐大,那樣悲壯,甚至充滿了絕望。
他的刀直直掉了下去,直到死,他也不知道,一個窮途末路,身受重傷的人是如何再擠出這麽多靈力的。
衆人再次被沖到那道橫線之外。
就在這時,梅慕九握住劍的手松了。
在張賢楚驚喜的眼神中,往後倒去。
“師尊?”
一只手攬住了他的腰。
梅慕九昏過去前的最後一眼,只看到秦衡蕭被鮮血塗抹得面目全非的臉,和一雙赤紅的雙目。
他想的最後一句話還是,是不是每次要倒了,都會有他扶上來。
“師尊……”
秦衡蕭緊緊摟着他,将頭埋到他懷裏,他的喉間發出野獸般的低吼聲,渾身顫抖不已。
而在場的人,皆是一片寂靜。
他們親眼看見這個高大的男人是如何從那血池裏緩緩爬出來的,就如一個爬出地獄的惡魔一般。他全身浴血,身體上遍布着血管的紋路,雙目全紅,連瞳仁都看不到了。他的身上混合着聚集世間所有兇惡的煞氣,只是出現,就能讓人如墜冰窟。
張賢楚更是震驚,他清楚的記得之前在觀禪見面時,這個少年還極其單薄,而現在……他的肌肉飽滿,線條有力,如經過了刀削斧劈,天匠雕琢,仿佛随手一揮,就能毀天滅地。
秦衡蕭只是摟着梅慕九,他只敢摟着他的腰,生怕觸到了他別的傷口。他在血池裏總是很心慌,才一直在加速吸收,直至現在他的全身都像被碾碎了一樣的疼,但他感覺不到,他只感覺到自己的憤怒如一張網般将自己裹得死緊,每一個動作都讓自己愈加悲痛,愈加瘋狂。那些煞氣漲滿了他的身體,沖擊着他的神識,他甚至都快忘了自己是一個人,殺戮的欲望讓他發癢,看見師尊倒下去時的怒氣與疼惜幾乎讓他理智盡失。
一個鬼修不可置信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為什麽你這麽快就能出來?”
他恍若未聞,雙手輕柔地将梅慕九放在一個較為幹淨的地方,赤紅的雙目冷冷盯着那漸漸後退的衆人。
“你們該死。”
“全都該死。”
他每說一個字,就往前走一步,每走一步,都有數人被煞氣撕碎。
他只用向前走,連手都不用動,就能讓人們死在原地。
若說他之前只是一個酒杯,現在便是一口大缸,裏面灌滿了水,且還在不斷往裏倒水,溢出一點又補上一點,幾乎要把缸都擠破。而在缸身後,還有整整一片汪洋,任它汲取。
這裏是他的主場,這片平原,在這一刻,就如為他量身定做。
步步後退的張賢楚抖着聲喊道:“你需要這個血,豈不是說你就是後卿刃!既然如此,不如加入我們,我知道你想殺人,你忍不住的,回來吧……回到你出生的地方,是我們締造了你!只要回來,要殺多少就能……”
“你們傷了他,還想要我為你們效命?”秦衡蕭手一擡,本來沉在池中的宵斷飛射而出,落到他的手上,他的身影如鬼魅一般瞬時就飄到了張賢楚的面前“這個世上,只有他能讓我殺人。”
說着,他揚起了嘴角,襯上滿臉血痕妖異得可怕。
一劍入喉,将張賢楚死死地釘在了地上,秦衡蕭笑着掏出了他的元嬰,在手中慢慢擠成一團肉醬。張賢楚嗚嗚嗚地蹬着腿,抽搐着,被釘住的喉嚨使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點疼痛,及不上師尊所受的萬分之一。”
他斬斷他的筋骨,削去他的血肉,還要維持他的生命,直到張賢楚全身破碎得浸在血泊裏方才住手,看向他人。
秦衡蕭自始至終都沒有大聲過,一張臉看似冷靜得可怕,但人們都從他血紅的雙目中看到了狂暴的殺意,他與他召喚來的萬劍把這片血域,變為了恐怖的屠宰場。
原先還想拼死一搏的極樂宗弟子,在死了大半後終于開始紛紛逃竄,然而秦衡蕭卻像死神一般把他們玩弄于股掌之間。
他收割着他們的生命,冷酷而殘忍,沒有一絲憐憫,有的只是悔恨和憤怒。
“快天黑了!快跑啊!”拼命逃亡的修士在濕地上滾了一身泥,慌不擇路地奔跑着,剩餘的人也跟着他加速逃竄。
秦衡蕭看着他們的背影,卻沒有跟上去。
他如一頭炸毛的雄獅,突然溫順下來,收斂了戰意,一步一頓地向着梅慕九走去。
他這會兒才感受到切膚的疼痛,和淹沒他的疲憊。
“師尊……”方才還大殺四方的男人,低下了他高揚的頭,彎下了他仿佛鋼筋鐵骨的脊背,将梅慕九抱入懷中,如懷抱着整個世界。
他的師尊,比他說過的所有故事裏的人,更像一個英雄。
可他,只想代他承受。
“師尊,回家了。”
超出他身體和修為所能容納的能量漸漸散去,他疲憊得連簡單的話都要說很久,在他閉上雙眼前,他的指尖輕輕點燃了符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