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
藥香陣陣,玉簪花浪下,五六個醉山客,前面的頭頂着一碗藥,後面的捧着帕子和傷藥,排着隊從花下穿過,邁着小短腿走進無上殿的側殿內。
過了會兒,又排着隊噠噠噠跑出來,從頭至尾都沒發出一點聲音。
華羽從樹後探出頭,提起一個醉山客,對他做了一個口型,醉山客蹬蹬腿,搖搖頭,華羽嘆了口氣,放下他,跟着他們一起往藥園走。
輕風從半敞開的門中透過,吹起垂下的紗帳,從裏露出一截纏着藥布的玉色手腕。搭在床邊的細長手指輕輕動了動,然後慢慢縮回了被子。
躺着的男人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單衣,黑發鋪了滿床,他蒼白的唇上還沾染着幾滴殘存的藥水,看上去竟也滿是虛弱的美感。
他眉頭皺了皺,緩緩睜開雙眼。
眼前,小吱正趴在枕邊沉睡,長長的尾巴纏繞在身子上,顯得更加瘦了,看起來只剩下了小小的一團。
梅慕九眨眨眼睛,稍微清醒了一點,吃力地半坐起來,愣愣地看着床邊被風吹得飛揚而起的紗帳,半晌才緩過神來。
整個寝殿都彌漫着藥香,他的身上到處纏着白布,床邊的小桌上還擺放着一疊換洗的帕子。
他揉揉眉間,試着又動了動,沒有感受到一絲痛感。
暈過去前的血腥景象一下子都遙遠得如一場夢,梅慕九昏昏沉沉的意識逐漸回籠,他突然抖了一下,小吱猛地彈起來,看見坐起來的梅慕九,先是愣了一下,緊接着便歡呼着在床上蹦來蹦去,然後一溜煙跑出了門。
梅慕九連衣服都來不及披,赤着腳下了床,生疏地走了幾步,身體才适應過來,他一步一晃地走到門邊,就見柳韋然肩上載着小吱,正興奮地向他走來。
“小蕭呢?他怎麽樣了?”梅慕九迫不及待地問他,一張口,才發覺自己的嗓子又幹又澀。
柳韋然連忙把他帶去床上,給他倒了杯水,溫聲道:“放心,他沒受傷,守了你幾個月後,就被魏前輩派到凡人中修身養性去了。”
梅慕九飲盡一杯水,柳韋然又給他續上一杯,他卻沒急着喝,又問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你傷太重了,從你回來到現在,已經睡了兩百多年。”
Advertisement
梅慕九一怔,顯然想不到自己眼睛一閉一睜就過了這麽多年。
他有些慌亂地又抿了口茶,急切地說道:“帝澤或極樂宗的人,可有來找過麻煩?”
“他們在血武原野元氣大傷,哪敢出來尋事,特別是極樂宗,這陣子恐怕只能休養生息了。至于帝澤,我們想,他與極樂本就是暗地合作,自然不敢讓外人所知。就是張賢楚,那張默海都只向外說他被兇獸襲擊,不幸身亡。”
柳韋然頓了頓,繼續道:“按魏先生說的,此次他們沒有得到血池,這兩百年定是在尋找其它替代物,不過目前我們找不到任何消息。”
知道了這些,梅慕九算是放心了大半,柳韋然見他精神不錯,想是傷也無大礙了,方才把其他人都叫進來。
看着一臉關切地走進來的衆人,梅慕九感動得也不知說什麽好,手裏給小吱順着毛,最終也只小聲說:“讓大家擔心了。”
渡船張面上一臉嫌棄:“和老夫我矯情什麽,你醒過來就行了,可千萬別再被人擡回來了,我年紀大可經不得吓。”
打更人打他一下,和華羽也一前一後真情實感說了許多。等到衆人都抒發完心聲,問候完了,一直守在邊上的李十八才有條有理地将這兩百年的事情輕重分明地說了。
梅慕九邊聽邊穿上外衣,帶着李十八往外走去:“邊走邊說吧,我也該走走了。”
禦神山顯然更加美了,地靈将山上的花草樹木都打理得極好,就是野草看起來都宛如珍品。樓閣,石路,亭階等等也比從前漂亮壯麗了許多,築天者想必也是每天都在雕琢着。最大的驚喜是,秦衡蕭走前,把補天泥都用上了,兩百多年的時間,伏仙宗加上禦神山,已有了九十九峰。頭那麽大的補天泥,現在也只剩下了手指頭那麽大了。
兩人登上禦神山頂,梅慕九贊嘆地看着眼前的壯觀景象。
雲遮霧繞中,群山延綿起伏。每一座山都像棋盤上的棋子,位置精準而極妙,梅慕九仿佛已經看見了漫天星辰,看見了人佛當初随手灑下的萬千星群。山與山之間的路也猶如被分割的銀河,塗滿了點點的星光,一條連着一條,四通八達,美不勝收。
而在凡人看來,東海上依舊是一片空蕩,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就在他們頭頂幾十丈處,有群山環繞,仙氣蒸騰,宛如另一個天下。
“還有。”李十八與他看了許久,才道“我們還新修了一個劍閣。當時,秦少主出來時,身後還有萬劍追随,魏前輩便做主都收了。回來後均藏入劍閣,等您廣受門徒,以備後用。”
果然,山腰處的煉器閣旁,正伫立着一座恢弘的劍閣,走入其中,古武懸滿了玉牆,放滿了箱櫃,按着品級一層一層地堆積着,穿行其間,都如同正行走在沙場上一般,四處都是肅殺的氣息。
待到将山都巡游了一遍,梅慕九才走到瀑布邊上,魏先邪正和霍孚遠在亭中對酌。梅慕九看見的時候還有點恍神,他之前也一直是與小蕭如此賞景對酌,談天說地的。
“你醒了,傷可還要緊?”魏先邪不敢給他喝酒,先關心地問道。
“無礙。”梅慕九在另一邊坐下“這段時間辛苦你了。只是,小蕭……在何處?”
魏先邪想起蘆葦蕩中的事,依舊是心有餘悸。感知到符紙的感應後,他們便開陣接引梅慕九二人回來,哪知藍光一閃,陣中卻出現了一對血人,秦衡蕭抱着梅慕九,雖然已經暈過去了,卻還是不斷喚着師尊。他當時都駭得幾乎要跟着暈過去,好在霍孚遠還算冷靜,當即給他們止了血,用最快的速度帶着他們回了宗門,才沒錯過最好的救治時機。
他猛地灌了口酒,定了定神,道:“他當時強行突破,修為飛躍至金丹大圓滿,但心境卻滿是殺氣,神智混亂。我想辦法為他清明了神識,但他的煞氣卻依舊過重,長此以往必成大患。我只好封閉了他的修為,把他放到凡間過上一段清閑日子,鍛煉心境了。現在……”
說着,他虛空一劃,手心浮出一段幻影:“就在此處。”
梅慕九仔細辨認了畫面上的方位,再聊了幾句,便匆匆去尋人了。
他沿着熟悉的山路緩緩走着,突然沒有了一絲急迫。當他到了陰北群山下時,他就出奇地平靜了下來。他憶起了許多事,當年,他與秦衡蕭就是在這裏度過了他們最無憂無慮的時光。他們做農活,攆雞逗狗,一起看了日出,在田間睡過頭被長輩追着打,也和淳樸的村民們互幫互助過無數次。
他完全明白為什麽秦衡蕭要回到這裏。
這個小小的村落,是他們兩個人共有的栖息處,只有他們才知道,它有什麽意義。
不過與當初不同的是,現在他不是那副孱弱的身子,不會走一點山路便氣喘籲籲,再被人撿走。這次他用的時間少了很多,不一會兒,便到了村子裏。
村裏的人已然換了兩三代了。
村長的玄孫和他一樣,也喜歡蹲在房子前,揉弄家裏養着的小奶狗。看見來人,這個少年沒有絲毫見到陌生人的生疏,爽朗地笑道:“有事嗎?”
這一瞬間,梅慕九從他的眉眼中,看到了那個老村長的影子。
“我是你們教書先生的朋友,勞煩您指個路。”梅慕九學着書生的樣子向他拱了拱手。
“是秦先生的朋友啊?”少年立即站起來,手在褲子上随便拍了拍,殷勤地拉過他“他還在教那群孩子呢,跟我來。”
梅慕九任他抓着自己的手臂,事實上當他離秦衡蕭越近,他卻越緊張了。
看見那個簡陋的小土房的時候,他就聽見了秦衡蕭的讀書聲。他的聲音一直很好聽,不論是少年時期的清澈,還是成年後的磁性,抑或是……現在念着詩詞的,宛如沾滿了春雨的溫柔。
只是遠遠的聽着,他都仿佛能看到一個翩翩君子,芝蘭玉樹,如琢如磨。
推開低矮籬牆的小木門,梅慕九一個人悄悄走進去,在木窗邊,偷眼看向屋內。
院子裏的花開得極盛,青天白日下一簇簇得壓在牆頭,掩在窗前,愈顯得色美,把這個簡陋的山間小屋裝點得分外詩情畫意。
在花枝的掩映下,梅慕九按捺住逐漸加快的心跳,終于看見了那個于他來說好像只是一日未見的徒弟。
青衫似碧水,儒巾雙飄帶,廣袖藏乾坤,挺立如高山。
那個從血池裏爬出來見神殺神見鬼殺鬼的惡魔,突然成了一名風采無雙的隐士,梅慕九恍然間覺得遙遠無比,但又有些熟悉。
秦衡蕭的本命法決,使他本就是要走這條路的。所以他從小讀了那麽多書,學了丹青,學了琴藝。想起他曾經在禦神山頂一個人對着花草彈琴,梅慕九不禁微笑起來。魏先邪就這樣評價過他二人:梅慕九生性仁慈,卻學了殺。秦衡蕭生性冷淡,卻修了仁。此消彼長,向死而生。相輔相成,互成大道。
許是秦衡蕭平常拿劍拿久了,他才忘了他的小徒弟也是個讀書人。
這個書生身上分明皆是氣魄,使人只看他一眼,就能看到他廟堂之上舌戰群儒,江湖之遠濟世四方。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月下花換酒,眉眼皆詩章。他可以提劍殺敵,也可以養花寫詩,他可以奉君成王,也可以隐居逍遙。
梅慕九分分鐘就已經給他構思好了幾萬字的小說。
屋內十來個小不點都端端正正地坐着,随着秦衡蕭念書,有幾個小姑娘臉都紅了,看着她們俊朗的先生,眼裏都是星星。
“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
豆丁們搖頭晃腦,讀得很是認真。
一個小胖墩突然站了起來:“先生!”
秦衡蕭目光從書本上擡起,卻也不惱,問道:“怎麽了?”
小胖墩臉蛋紅紅的:“外面有個漂亮哥哥在看我們咧!”
秦衡蕭一頓,轉目望去,看見了群花相襯的梅慕九,花下看人,孰知誰美。
他張了張口,竟有些顫抖:“師尊……”
屋子裏頓時熱鬧起來,幾個比較皮的孩子開始起哄:“先生,先生,他是誰啊?”
秦衡蕭比了一個安靜的手勢,難得看起來如此高興:“今日就到這裏,大家回去吧。”
“他是誰啊他是誰啊。”
“他是你們先生的先生。”
“喔……”小豆丁安靜下來,紛紛交頭接耳“先生的先生我們應該叫什麽啊?”“先生和先生的先生誰更厲害?”“為什麽先生的先生也長得這麽好看?”
……
秦衡蕭不再管他們,徑直走了出去,四目相接,一時無言。
梅慕九看他突然這樣無措,好笑地走過去抱了他一下:“秦先生好生俊俏。”
“……”秦衡蕭無奈一笑,也擡手抱了回去,摟得緊緊的,閉目道“我好想你。”
秦先生的住處與其他人一樣也很是簡陋,只有書房還算好看,書櫃上整整齊齊地摞着許多書,桌上擺放幾張随筆畫,還有一方以前梅慕九送的眉紋小硯。
梅慕九過去一看,畫上竟都是自己,睡着的時候比較多,最上面的一張,是他一次午睡之時,一旁的秦衡蕭安安分分地躺在一邊看書,和諧而美好。
“……畫得……挺好看。”梅慕九猶豫半天,才如此評價了一句。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但又說不出來。
秦衡蕭也有些慌亂地收起了畫,趕緊帶着梅慕九到了前廳,兩個小孩兒從門前跑過嘻嘻哈哈給他打了招呼,然後笑着跑遠了。
“秦先生看來頗受學生喜歡。”梅慕九接過他泡的茶,輕輕嗅了一口,邊揶揄道。
山裏的茶雖粗糙,但勝在有簡樸的清香,稍稍一品便覺出塵。
秦衡蕭坐在他對面,靜靜看着他,看到梅慕九心裏發毛了才笑着說:“幸好你沒事。”
他來到塵世間後,每天都是日思夜想,每晚入夢時看見的都是梅慕九孤獨而堅韌的背影,天地一紅,鮮血與殺戮充斥着他的夢境。直到一百年後才漸漸淡然下來,只是思念卻越來越重。
“本尊福大命大。”梅慕九突然貧得厲害“你在這過得可還好?”
秦衡蕭灑然一笑,“晝起晨讀,下午教書,晚上溫習,偶爾外出看看山水,走走人家。除卻想你,一切安好。”
梅慕九喝茶的動作一頓,喉間緩緩咽下清茶,看向秦衡蕭雙目,見他一派灑然,暗道自己真是太過敏感,便也回笑道:“你要不想我,我可不想帶你回去了。”
“那師尊打算何時走?”
梅慕九心內盤算一息,說道:“兩日後,先與你去應人佛一約,然後看看《改天逆命術》有何玄妙。”
算算,當初人佛說的三百年之期,竟也很快就要到了。
“那我先帶你在周邊走走。”秦衡蕭道。
梅慕九便自己慢慢喝茶,看着他把房間收拾好,整理了一遍衣冠,然後一同出門。
一路上不少人向他行禮打招呼,人氣很高,也很受尊敬,連帶着梅慕九都有了好待遇,好幾個老奶奶都吆喝着要請他們吃飯。
秦衡蕭也與往日完全不同,無論是誰,都會回應,待人接物竟一絲毛病都挑不出來。
梅慕九一時也不知該是欣慰還是如何,他能夠看出來這個從前一貫冰冷的人只是學會了圓滑與隐藏。這大概就是魏先邪想要的歷練效果。
他終于成為了一個讓人再也無法看透的人。
從村子走到山下,再到白水江邊,秦衡蕭說了很多事。兩百年來他輾轉了許多地方,做過文官,也上過沙場,做過苦力,也當過畫師。最後才回到這個小村子洗去一切凡心。他遇見過無數人,有奸臣賊子,英雄壯士,也有癡男怨女,更多的,都是庸庸碌碌的世人。他也遇見過一個一生只喝酒的詩人,後來剛弱冠便在江中溺死了。
“颠狂覓酒尋詩去,賞遍西湖幾樹春。”
他跳江時正是立春,兩岸皆綠,水中浮翠,他一躍入便如同陷入了春日一般,再也回不來了。
梅慕九品了品這句詩,看着那向下流瀉而去的白水,也唏噓道:“生死無常。”
這晚兩人是在船上吃的晚餐,北面自古便有賞燈節,江邊一到晚上,人們便紛紛出門,将燈放入河中。孔明燈也有,月朗星稀,綴滿了夜幕,岸邊小孩兒手裏都提着鯉魚燈四處嬉鬧。船上則大多都是些來游玩的達官貴人,梅慕九坐的是游船,專給人享樂用的,歌姬舞女繞船而坐,唱着一片盛世太平。
白水江之所以是這個名字,正是因為江水泛白,繞城而過就和白色絲綢一般,即使到了夜晚,也總是白得發亮。每到賞燈節,一盞盞江燈随着江水流淌,更是使江邊宛如白晝。
待到人們的燈都放完了,沿江的煙火便被一齊點燃,一時間鳳簫聲動,玉壺光轉,天上地下皆萬般絢爛。
梅慕九與秦衡蕭靠在窗前坐着,江風清涼,景色極美,兩人俱是沉醉。
梅慕九正賞着焰火,驀地從水裏鑽出一個小男孩,極其靈巧地扒到了他的窗沿上,一張淌着鼻涕的小臉與他鎮定對視。
小男孩:“這位大爺。”
梅慕九:“……”
“能不能賞我一點錢,我和妹妹已經很久沒吃飯了。”他說着,又低頭從水下提出一個小女孩,小女孩沖梅慕九傻傻一笑。
梅慕九:“……”
他向秦衡蕭要了三兩銀子,放到小男孩胸前挂着的破布袋子裏,又從桌上拿了一盤糕點:“要不要?”
兩個小孩都愣了,顯然沒想到真有人會給錢,還給吃的。他們趁着過節,才壯着膽子出來乞讨,游過幾艘船,都被罵走了,差點還挨了打。
“不……”男孩剛想拒絕,就聽見妹妹的肚子響亮的咕嚕一聲,只好紅着臉道“謝謝兩位大爺。”
“你們水性很好?”梅慕九好奇地問道,一邊把糕點裝起來,遞給小姑娘,看他們攀着窗戶攀得辛苦,幹脆再把兩個孩子抱進來。
“從小在白水江邊長大的,餓了就要去抓魚。”他吸着鼻涕道。
“最近為何不去了?”
小姑娘悶悶不樂:“打魚哪是那麽容易的,有時候一天才能抓到一條。哥哥還生病了,好幾天沒出門了。我又不會抓魚嗚嗚……”
“呀……”梅慕九沒想到把人弄哭了,求助地看向秦衡蕭。
秦衡蕭當即向船上的夥計多要了幾樣點心,放到他們面前,果然,兩個孩子都開始滿眼放光。
相比小姑娘的矜持,男孩簡直就是狼吞虎咽,胡亂塞下一個餅,他突然跳了起來。
“您……您是山上那個秦先生!”
秦衡蕭挑眉:“你認識我?”
“我聽大虎說過,前幾年村裏有了個先生,讀了好多書,長得還俊。他還帶我去看過你一眼,就去年的事。”
說着,他一轱辘跪到了地上“您和這位貴人,都是好人。求你們,能不能帶我們走,幹什麽都行,求你們了。”
“師尊?”秦衡蕭給了他一個眼神。
梅慕九把孩子扶起來,順手測了靈根,三靈根,不上不下,可以修煉,但也不算有天賦。
“我和秦先生過兩日就要走了,你若真想跟着我們……就去東海,一個月後,是我們的開宗之日。”
小姑娘怯怯地說道:“可是,東海在哪呀,是不是很遠?開宗是什麽?去了你真的就要我們了嗎?”
“很遠,但是去了,我們卻也不一定會要。”
說着,梅慕九手中突然出現了兩粒丹藥,他放到男孩的碗裏,認真道:“吃了藥,病就好了。我們在東海等你。”
兩個孩子都被這突然出現的藥吓了一跳,看着梅慕九和秦衡蕭站起來才急道:“我們到不了怎麽辦?”
“到不了,便到不了吧。”梅慕九低聲說。
小姑娘被這句話委屈得想哭,就見那兩個神仙般的哥哥一下就不見了,旁邊那些人卻仿佛沒有看見任何異常一般。兩人在船上找了半天,還探出頭在外面找,卻根本找不到蹤影。
他們找得氣喘籲籲,回到那張圓桌上,小男孩猶豫了一會兒,仰頭咽下了那兩粒藥,他只覺得瞬時間整個人都輕盈了許多,也不再頭昏腦漲了,鼻涕也沒了。
病果真是好了。
“那兩個哥哥就是神仙啊妞妞!我們一定要去!”
他興奮地嚷嚷,船一靠岸,就拉着妹妹狂奔而去。
這件事很快就被梅慕九抛到腦後,對于他和秦衡蕭來說,他們只是給了兩個孩子機遇,把握不把握得住,卻不是他們要考慮的了。
兩日後,村子裏的人都得知了秦衡蕭要走的消息。
那天清早,一籃籃的雞蛋,雞肉,水果,還有各式小禮物,堆滿了秦衡蕭的院子。孩子們都站在院子外,哭得震天響,幾個孩子的父母對他一揖到地,村長哭得涕泗橫流,只求他留下來。
“我還請了一個先生,他是前年的狀元郎,高風亮節,才高八鬥。明日便會上山來,諸位不必擔心。”秦衡蕭溫聲道。
“我不要你走!”小胖墩緊緊抱着他的大腿,一雙眼睛哭得像桃子一般“我們不要什麽狀元郎,只要你。”
秦衡蕭嘆了口氣,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先生總是要走的,先生還有很多事要做。”
又與孩子們說了許久話,無外乎是要他們別哭了,以後還會來看他們的,天冷要多穿衣服,每天的功課要記得做,在家要聽話這些,秦衡蕭嘴都說幹了,孩子們卻還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哭聲一片,村長一抹臉,突然喊道:“都停下!秦先生對我們有恩,教了這些年,一文錢都沒要過!如今,秦先生家裏有事,我們憑什麽要他留下來?我們守善村,知恩圖報,先生要走,我們就送!先生要回,我們就接,哭什麽哭!別耽誤了先生的時間!”
梅慕九看着這個爽朗的少年,鼻子酸了一下。
慢慢的,人們都平靜下來,将院子裏的東西都搬到懷裏,執意要送秦衡蕭出去。
走到村口,秦衡蕭轉身向他們深深鞠了三躬。
然而這個早上,整個守善村,上至八十老人,下至五歲幼童,都一直跟在他身後,将他送下了山。
那些樸素的禮物,放滿了三輛馬車。
“先生!以後我們要是給您寄信,寄到哪裏啊?”
一個孩子跟在馬車後面喊道。
秦衡蕭撩開簾子,對他揚起一個溫柔如水的笑容:“把信放到江燈裏,順着江流下來,我會收到的。”
馬車漸行漸遠,梅慕九吸了一下鼻子,看着無甚波動的秦衡蕭,輕聲道:“剛剛我差點想,就陪着你在這裏教完算了。”
秦衡蕭拿着帕子輕柔地擦去他還徘徊在眼眶裏的眼淚,搖搖頭:“師尊知道,我們總是要走的。緣分一事,最是無情。”
“是啊……最是強求不得。”
他看着秦衡蕭,伸手環住他的肩:“你要難過,便也靠着我吧。”
沉默半晌,這個一臉冷靜的男人,終是緩緩靠在了他的肩上。
這次見人佛要容易得多,剛到觀禪天宗的大門口,上次接待他們的大和尚便已在那等了許久了。熟門熟路地到了宮殿,打開門,裏面竟不是一片昏暗,燭光明亮,人佛一身素衣,正在作畫。
聽見聲音,她也并不回頭,如見到每日都見的摯友一般,随意道:“來了?先在這邊坐坐。”
她畫的是一場天昏地暗的混戰,惡鬼湧動,修士抵死相拼。
她畫了很久,大約兩個時辰後,才放下筆回頭道:“說吧。”
秦衡蕭并不生氣,相反還極為尊敬地将自己的身世詳細說了。
人佛今日紮了個十分少女的髻,還插了幾朵小花,顯得極其俏皮,她一邊聽一邊頻頻回應,聽完便像個不問世事的少女般天真地笑着:“謝謝。”
不等二人再說些什麽,她手中甩出一道火焰,将那兩人高的畫紙點燃了。
“今日我也是要與你們告別的。”她面上無悲無喜“再過一個月,我就要飛升了。這個天下,我厭了。該知道的,現在我已然全都知道……再無留戀。”
她吸了口氣,笑道:“我很喜歡你們倆,我在上面等你們。”
那張紙很快就燃盡了,只剩下少許灰燼。
梅慕九只盯着看了一會兒,便移開了視線。
人佛把筆都燒了,眼中滿是通透:“我看見了未來,又如何?我不是天,也不是佛,即便是佛……也救不了衆生。”
三人沉默地對坐,梅慕九率先起身,向她告了別。
出門前,梅慕九柔聲道:“希望上面,也有這麽美的花。”
人佛聞言,果真笑得極為開心,向他眨了眨眼睛:“借你吉言。”
出了觀禪,梅慕九将《逆天改命術》遞給秦衡蕭,他如以前一樣,把書頁拆開,一番複雜的組裝,白光後,手裏便出現了一個羅盤。
此時羅盤上一個點紅光閃得厲害,竟使得羅盤都微微震動了起來。
梅慕九和他對視一眼,都意識到了事态嚴重,連忙踏雲而起,向着紅點的方位飛去。
離地方越近,紅光便越盛,兩人不斷加速,最終落到了一個破落的大院前。
大門上的牌匾已經松了一個角,要墜不墜的,上面的大紅字,龍飛鳳舞地寫着,無畏派。
大門看上去也很破舊,仿佛随時要塌。秦衡蕭拿着羅盤,先側身進去,就見正廳前躺了幾十個人,非死即傷,還有十來個人堵在那兒,罵罵咧咧,騷動不已。
他們兩個人隐匿了身形,一路走到正廳,都沒有人知道。
廳內,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的少正年奄奄一息地靠着柱子,手裏的劍哐當一聲滑落在地,鮮血從他的頭上流了下來,使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雖然他也早就沒了睜眼的力氣。
“柳東河,看你也差不多要去見閻王爺了,這無畏派的牌子你到底給還是不給?”一個大漢扛着刀,不耐煩地喊。
“按道上的規矩來……”他顫顫巍巍地站着,虛弱道“我就是死,我沒說給,你就不能搶。無畏派,就只有我一個人了,要死都得和我一起埋到棺材裏。你算什麽東西……”
“好,你有種。你一個人撐到現在,還拉了我這麽多兄弟墊背,稱得上是條漢子了。可惜啊,你們這派到你也就玩兒完喽,白輝煌了兩三百年,沒了。”
“都是命,到我手裏毀了,我到地下去給列祖列宗認罪。但你這個卑鄙小人,遲早會遭報應。”
大漢吐出口中草莖,呸了一聲,“你早歸順我們,不就沒這出事兒了?學那讀書人的骨氣,有屁用,要滅派還不就幾柱香的事。媽的……別跟這小子廢話了,老三,送他上路。”
被叫做老三的,手裏拿着一把弓,嘿嘿笑道:“我野猴的箭在京城都是數一數二了,現在便宜你了,下去後多念念你猴爺爺的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瘦小的男人大笑着,手裏卻熟練地開弓拉箭,笑聲中,那枚羽箭激射而出,精準地命中了柳東河的胸口。
方才還執着站着的少年雙膝一軟,沒有跪下,而是直直地側躺了下去。
“無畏派,寧死不屈。”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嘶吼了一句,轉瞬就沒了呼吸,雙目卻還是圓睜着的。
然而人們都沒看見,就在他心髒停止跳動時,一道靈氣極快地打入了他的身體,護住了他的心脈。
那十來個人當他死了,哄笑半晌,操家夥把房子砸得稀爛才打鬧着出了院子,準備去喝酒慶祝。
“這個破派一沒,武林遲早是我們的。可憐就可憐在,就剩這麽個掌門人了,還這麽軸,真是活該。”
讨論聲漸漸遠去,秦衡蕭彎腰扛起柳東河。
梅慕九往他嘴裏倒進一瓶丹藥,确定他穩定下來了,便趕緊帶着人飛往宗門。
這條命吊得及時,柳東河躺了一晚就已然沒有了大礙,睜開眼的時候看見坐在自己胸口上藥的醉山客還吓了一大跳,以為自己真的到了陰間,小鬼來帶他上路了。
“你的傷差不多痊愈了。”梅慕九撩開門簾走進來“感覺怎麽樣?”
少年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被救了,翻身下床就磕了三個頭:“救命之恩無以回報,我柳東河這條命,從此就是您的了。”
“這倒不必。”梅慕九笑着把他攙扶上床,順手把開始玩起藥的醉山客提下去“只是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
柳東河盯着與他如此之近的梅慕九看了會兒,眼睛猛然睜大,結結巴巴道:“您……您是無上仙人!我……我家自古供奉着您。”
梅慕九一愣,想起了那座被擺放在正廳的雕像,可惜已經被砸了。
柳東河還在極其興奮地說着:“原來真的有您……我原以為只是傳說,您救了我的祖上,又救了我,我真是……您真是我柳家的大恩人。”
“我與柳居,武長君都是朋友,有難自然相助,你也是我按照指引方才找到的。”梅慕九說着又問了之前的問題“無畏派如何落得這副光景?”
“這要從十年前說起……”柳東河被射中的心髒突然一陣抽疼,他喘了半天氣,才斷斷續續道“十年前,我父親被推選為武林盟主,在去武盟的路上被伏擊身亡了,緊接着江湖上鋪天蓋地都是無畏派的傳聞,把我們傳成了十惡不赦的人,甚至還有人說我們是魔教。派裏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到後來也就剩我和一些親傳弟子了。”
“那時我才七歲,長老死前把父親的令牌交給我,讓我為無畏派恢複名譽,就是死,也要把清白搶回來。但是……”死時都沒哭的少年,驀地流下眼淚來“我沒有做到,我不配當掌門人……我和他們這些年東躲西藏,結果,你也大抵看到了……他們看中的就是無畏派的牌子,把傳承幾百年的門派收入囊中是每個武林門派的期望,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梅慕九輕嘆一聲,拍拍他的肩:“為你争下這條命已是逆天,我們無法為你做你該做的事。今日起,你便是我伏仙宗的弟子,待你學成了,再回去一雪前恥罷。”
“伏仙宗……?”他擦掉眼淚,怔怔道。
“走,和我出去看看。”梅慕九帶着他出門“我是梅慕九,伏仙宗的宗主。我的徒弟,秦衡蕭,将收你為徒,待你熟悉了這裏,便去拜師吧。”
他還沒開始修煉,禦神山的奇妙之處很多都無法看到,但僅他目之所見的,便已如臨仙境。
從小過慣苦日子的少年終于有了點少年的樣子,不顧傷還沒好全,漫山遍野地跑了一圈,這一跑,心中的郁結之氣也散了大半。
去找秦衡蕭前,柳東河突然止了步,從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