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天快亮時,沐萦之才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
等到再次睜眼,窗外的天色已經大亮了。
“什麽時辰了?”
冬雪忙扶她坐起來:“夫人,再過半刻就巳時了。”
沐萦之忽然想起今日是白玲和白珍正是進學的日子,她們兩姐妹伶牙俐齒的一點也不老實,有些不放心,便迅速起了身,換上常服,随意吃了幾口粥,乘着步攆往問梅軒去。
問梅軒的書房不大,昨日春晴已經使人将裏面的陳設換過了,擺上了三張桌子,筆墨紙硯都齊備。
沐萦之到的時候,白玲和白珍站在桌前寫字。
兩個人拿毛筆的姿勢都不太對,但臉上的神情會很認真。
沐萦之走進去的時候,馮亦倩正在給白玲糾正提筆的姿勢。
“手腕一定要提起來,所謂懸腕,不要趴在桌上寫。”
白玲聽得似懂非懂,擡手提着毛筆,“先生,可是這樣寫,寫出來的字跟你的一點也不像。”
她面前有一張紙,上面用端正大氣的顏體寫着白玲的名字。
見沐萦之站在書房門口了,馮亦倩囑咐白玲繼續練,走到沐萦之的身邊。
“夫人。”
“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沒有,今日的課已經講得差不多了,現在是習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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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學了什麽?”
“講的是《論語》第一篇,學而。”
沐萦之滿意地颔首。
白玲、白珍年紀不小了,到了議親的年紀,真想學成什麽那是來不及了。如今進學,只是為了通些道理,習些禮節,慣常見到的字認識一些。
聽着馮亦倩的安排,沐萦之知道她已經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兩位姑娘可還聽話?”
馮亦倩想了想,道:“大姑娘學得挺認真的,二姑娘學得快,但耐性不足,學一會兒就吵着要休息,若不是老夫人過來訓了她,只怕這會兒她已經走了。”
“母親來過了?”
“是,老夫人一直囑咐兩位姑娘要用心學,還給我帶了許多東西過來。我已經收了将軍府的酬勞,旁的東西實在不能收了。”馮亦倩說着,往書房裏大桌上的看了看。
那張是馮亦倩用的教桌,除了筆墨紙硯之外,還放着一大籃時鮮水果,應當就是白秀英拿過來的東西。
“既是母親的心意,先生不必推辭,今日的就收下吧,回頭我跟母親說說,叫她往後不必再送。”
“那有勞夫人了。”
“先生可安置好了?”
“我帶的東西不多,昨日就安置好了。”她倒想多帶些東西,可婆家的人哪裏肯,小叔子連兩個孩子的衣裳都不肯讓她多帶幾件。
“可還有什麽需要?”
“夫人肯容留我們,已經是天大的恩情,切莫如此客氣,否則,我真是……”馮亦倩說着,就低下了頭。
将軍府從前是郡王府,便是花園邊上最小最差的臨街院子,也不是民間可比的。
馮亦倩帶着兩個孩子住進去,既寬敞、又清靜,哪還有什麽不滿。
之前她也在京城相看了不少房子,貴的她租不起,便宜的她不滿意。屋子狹窄、陳設簡陋這些她可以不計較,但便宜的屋子麽,自然環境就差些。
馮亦倩是讀書人,心裏也是想把兩個孩子撫養成才、考取功名的,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是住在那些小巷瓦肆,沒有進學的環境,若心志稍弱一些,只怕人就費了。
沐萦之問道:“話說回來,我還不知道先生的兩個孩子多大了?”
說起孩子,馮亦倩的目光頓時柔軟了幾分。
“兩個都是兒子,一個八歲,一個六歲,都已經開蒙了。”
“兩個兒子?他們怎麽肯放人?”
馮亦倩苦笑道:“公婆自是不肯的,不過他們家家道中落,子息卻是極旺,大伯有三子,小叔亦有兩子。”
沐萦之明白了,家裏這麽多男丁,家財卻不夠分,大伯和小叔巴不得馮亦倩趕緊把這兩個孩子帶走。
“那你往後怎麽安排他們念書?”
“如今先跟着我,今兒出門前我都給他們布置了功課,等我把房子這邊安排妥當,再在附近看看合适的書院。”馮亦倩話沒說盡,京城裏的書院大多昂貴,她這次回去要人,幾年的積蓄所剩無幾,要送兒子出去念書,還得再積攢一陣子。
這些若說給沐萦之聽了,或許她會慷慨解囊,但沐萦之已經幫了自己夠多了,她沒有臉面再要更多的。
沐萦之沒有細問,點了點頭。
“哪天若得空了,讓我見見他們。”
“夫人學識淵博,境界高遠,若能得夫人指點,實在是他們之幸。”馮亦倩說完,深深看着沐萦之。
沐萦之總覺得馮亦倩的目光裏有些什麽,好奇地問:“先生為什麽這麽看着我?”
馮亦倩低下頭,想了一會兒,複又擡起頭,“其實,我仰慕夫人已久,只是身份懸殊一直無緣得見,兜兜轉轉,沒想到我能到夫人府上做事,還得夫人如此善待。若他知道,不知會如何高興呢!”
他?他是誰?
“先生說的,是什麽淵源?”
馮亦倩看着她,只覺得她姿容絕美、清麗脫俗,即便她身為女子,見此姝色亦心有所感,當即輕聲吟誦道:“其象無雙,其美無極,西施掩面,比之無色。”
這是……
沐萦之恍然:“《明珠賦》?”可這是什麽淵源?沐萦之有些疑惑,旋即想起了什麽:“馮亦徹?他是你的……”
“堂弟。”
“我說呢,我第一次聽你的名字就覺得有些熟悉。先生是清河馮氏之女,難怪學問這樣好。”
沐萦之從未見過馮亦徹,也從未跟他說過話。
但天下人的心中,馮亦徹這個名字跟沐萦之是連在一起的。
那年元夕,沐萦之在燈會游玩,走上石拱橋時,一陣大風襲來,吹落了沐萦之的帷帽。裴雲修上前拾起帷帽,傳出了一段佳話。而月牙河岸酒肆中的一個年輕人,望見了帷帽下的絕世容貌,揮筆寫出了另一段佳話。
“癸巳元夕,餘與友飲于月牙河畔,遇高門嬌姝,名喚萦萦。感宋玉夢神女、曹植見洛神之事,遂斯做賦。”
洋洋灑灑,一氣呵成,寫出了衆人争相傳頌的《明珠賦》。
也正是因為這首賦,讓沐萦之成了京城無可争議的第一美人。
沐萦之對這首賦沒什麽自得之情,讀過之後,覺得馮亦徹這個人才華橫溢、冠絕當世,便是與宋玉、曹植相比,也不遑多讓。
只是很快就将這件事抛到腦後了。
她心悅裴雲修,對于其他人自是不太留意的。
何況馮亦徹雲游天下,離沐萦之的生活實在太遠。
這個名字漸漸地就淡忘了。
直到馮亦倩出現,她也沒想起來,只是覺得耳熟。
“馮亦徹如今在做什麽?”沐萦之好奇地問了起來。
她隐約記得,馮亦徹的年紀比裴雲修還大一些,那年是進京準備春闱的,但後來似乎是落了榜。
馮亦倩嘆道:“馮氏是詩書立家,我自幼就跟着族中子弟一起念書,我們這一代,最有靈氣的就是堂弟。只是他的心思不在科舉仕途上,在人人科考的馮家,實在是一個異數。他不肯進學,惹怒了爹娘,将他逐出了家門。如今他跟我一樣,都算不得馮家人了。我只知道他四處游歷,不時寫些游記詩詞,賺點潤筆費。”
倒也潇灑。
沐萦之淡淡一笑,不經意地往屋子裏瞥了一眼。
她和馮亦倩在這裏聊得熱絡,屋裏白玲白珍就瞅着空偷起了懶,沐萦之看過去的時候,兩個人正圍着白秀英送過來的果籃,一人掰下來一個香蕉。
正吃得起勁兒呢,對上了沐萦之的目光。
白珍讪讪笑道,又撕下來一只,遞向沐萦之:“嫂子,這香蕉甜着呢,你要不要來一個?”
“你們這字也不練就吃上了,是不是先生教的東西都學會了。”
白玲幹笑兩聲,“我們才學第一天,哪裏這麽快就學會了?”
白珍悶着頭啃香蕉,不看沐萦之。
“沒有全學會,總學會了一些吧?我看看你們的字寫得怎麽樣了?”
沐萦之走進書房,先拿起白玲寫的字,她約莫寫了十來幅,說是寫字,更像是照着馮亦倩寫的字在畫畫。
白字比較簡單,字雖學得不成形,但基本能認出來,玲字就慘不忍睹了。
橫橫豎豎交叉在一起,該分開的地方合在一起,該合在一起的兩筆卻分得老遠。
不過雖然如此,她能耐着性子描這麽多張,也算難得了。
沐萦之選了寫得最好的一張,另拿了一支筆,蘸了少許朱紅,在“玲”字上面圈了幾處,交給白玲:“你仔細看看,這幾處地方,你寫的字跟先生寫的有什麽不同。”
白玲接過那張紙,雖然一下沒看懂哪裏沒寫對,仍然認認真真的去琢磨了。
沐萦之又走到白珍的身上,寫了這麽久,白珍才堪堪寫了三張。
她淡淡掃了白珍一眼,白珍撅着嘴看向別處。
沐萦之拿起其中一張,一看,頓時有些驚訝。
白珍的字雖然無甚風骨可言,但一筆一劃都寫對了,該合的合,該收的收。
更難得的是,她看出了顏體字的特點,将橫寫得很細,豎寫得很粗。
沐萦之不由得對白珍刮目相看。
白珍被她連看了幾眼,垂着頭道:“嫂子,我知道你覺得我好吃懶做,我剛才是真餓了,你要罵就罵吧,別老瞪我。”
白玲見狀,以為沐萦之真會罵白珍,跑過來求情:“嫂子,我們今兒早上起晚了,早飯沒吃幾口先生就到了,所以才沒忍住吃香蕉。”
“我沒說這事,阿珍,你以前學過寫字嗎?”
“沒有啊。”
“那我再寫一幅字,你來臨摹。”沐萦之鋪開宣紙,以柳體字把白珍兩個字重新寫了一遍。
白珍把沐萦之寫的放在桌上,看了看,拿着筆照着寫了。
雖然仍是沒什麽筆力可言,但她寫出來的字胖瘦勻稱,再沒有方才橫細豎粗的問題。
看樣子,白珍倒是有些天分的。
以前她還覺得奇怪,怎麽白家會出現白澤這樣的人物,原來人家白家本就是有些根基的,可惜無緣施展罷了。
雖然這麽想,但沐萦之并未當面誇獎白珍,只吩咐她不要偷懶、勤加練習,示意馮亦倩随她出去。
馮亦倩看着沐萦之的目光更加拜服:“想不到夫人還懂教學生。”
“我身子一直不好,從前沒事,就教我的幾個丫鬟讀書認字。”
“原來如此,夫人是不是想說二姑娘的事。”
沐萦之點了點頭,“我原想着讓她們倆随意學些,沒想到白珍竟是有慧根的,還請先生因材施教,多指點她一些。”
“夫人放心,我知道的。”
沐萦之又望了望書房裏提筆練字的兩姐妹,這才緩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