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陪伴
我舉着那張紙,回過頭看邊岩。他卻忽然起身,站起來朝兩邊甩了甩頭發,仰了下脖子說:“好困啊,我要回去睡覺了。”
“哦,好啊。”我呆怔地随他起身,跟在他後面朝門口走。
我站在門邊,看他一級一級樓梯朝上走。他細瘦的腰線透過薄薄的T恤顯露出來,也許是熬了夜的緣故,背影看上去比以往要單薄一些。我忍不住叫住他:“邊岩……”
“嗯?”他停下來,轉過身從高處低頭看我。
“昨晚……對不起。”
他微微歪着頭:“為什麽說對不起?”
我支吾着說不出所以然。
“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兒要說對不起呢?”
我擡手抓抓半濕的頭發,不知道該接什麽話。
他輕輕笑起來:“沒事呀。”
我抿了抿嘴唇,又仰着脖子朝他笑,看上去一定有點傻。他也彎着嘴角笑起來,眼睛裏的那池月光蕩啊蕩。
躺回到床上,我舉着那張小紙片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想着,大概在邊岩心裏我可能真的是個大笨蛋吧,無緣無故地大晚上跑去喝酒,居然還能把自己給喝挂了。
唉,說起來,幹了這麽多蠢事之後,我在邊岩心目中的形象還有挽回的餘地嗎?
我又把那張紙翻過來看,這側臉畫得可真有畢加索的風格,眼珠子都要長到耳朵上了。
字寫得像小學生一樣,我要是個大笨蛋,那他就是個小笨蛋。
發一會兒呆,又自我安慰道,只不過我倆笨得角度不太一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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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天下午,室外烈日烤炙,屋子裏的空調嗡嗡低鳴着,從窗戶朝外看去,大馬路上似乎正冒起騰騰熱氣。
我媽已經把地板拖了三遍,這時正拄着拖把站在我身後,鼻梁上架着平時不常戴的眼鏡,看起來比我還緊張。
邊岩搬了個椅子和我一起坐在電腦前,不知第幾次安慰我媽:“阿姨,盧沛肯定能過的。”
我手心冰涼,後背沁了一層汗,雖說之前校考成績還算不錯,可也免不了擔心會發生成績滑鐵盧的事情。
我一遍一遍急躁地刷着網頁,右下角的時間終于跳到15:00,我不知第幾次輸着那串考號,雖然經過多次重複已經記在腦子裏,可還是對着準考證看了又看。
我把鼠标移到下面的确認按鈕,轉頭看邊岩和我媽:“我點了啊?”
邊岩說:“點吧,沒事。”
我心裏砰砰狂跳,食指一動,伴随着鼠标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成績單從電腦上跳了出來。
我粗粗掃過過前面的單科成績,一眼盯住最下面的總成績,三個連在一起的小小數字一舉決定了我的命運。
我媽伸長脖子從後面湊過來看了幾秒,轉頭問我倆:“這是過了一本線吧?”
我倆都是一陣猛點頭。
邊岩一科一科念出我的成績,評價道:“考得不錯嘛。”
我嘿嘿朝他笑:“都是邊老師教得好。”
我媽把拖把朝地上一扔,兩只手搭在我倆的肩膀上,盯着那幾行成績看了好一會兒,才長長籲了口氣,摘了眼鏡匆匆往屋外走:“我得趕緊打電話告訴你爸。”
我媽剛走出去,我的手機嗡嗡地瘋狂震動起來。
我接通,方嘯的聲音傳過來:“怎麽樣盧沛?成績查了沒?”
我報了自己的分數,又聽他在那邊說了他和劉楊的分數。
我似乎聽到三塊大石頭哐哐哐紛紛落地的聲音,在心底砸出了深淺不一的坑。
踏出門去找劉楊方嘯的時候,我媽剛打完電話,在屋裏沖我倆喊:“岩岩,阿姨明天請你吃大餐啊。”
邊岩回頭長長應一聲,又對着我笑出一排白牙,嘴角下面顯出一個淺淺的小窩。
成績出來之後不久,高考志願系統也開了。我先前在A大校考時已經選擇了設計學類的方向,在填報志願時便沒多做猶豫,篤定地選了汽車設計專業。
方嘯的成績過了二本線,但居然沒按照之前的想法填報體育類專業,而是出乎意料地報了T市體院的體育新聞專業。我們仨知道之後,都表示想象不出未來的方記者會是什麽模樣。劉楊則申請到了一所英國大學的商科專業,成了我們四個中走得最遠的一個人。而邊岩的應用數學專業早在幾個月前就已經塵埃落定。
昏天暗地的高三至此才褪去最後一抹暗色,臨近結尾陡然變得姹紫嫣紅起來。
在等待錄取通知書的日子裏,我們四個被送去駕校學車,在大太陽下面蹲了一個多月,又和小時候一樣,被灼熱的陽光漆成了深淺不一的顏色。
邊岩和方嘯成了兩個極端,一個怎麽都曬不黑,另一個簡直被曬成了炭。他倆挨在一起的時候,胳膊上露出的皮膚兩相對比,視覺效果尤其震撼,也難怪劉楊一臉奇異地啧聲道:原來我們黃種人的膚色這麽兼容并包啊!
拿到駕照那天,方嘯咧嘴笑開,遠遠看過去,整張臉上只有一排牙最有辨識度。
我揣着剛出鍋還熱乎乎的駕照,開車載着我爸我媽奔去了爺爺奶奶家。
我爸對我實行放養政策,坐在後排一言不發地看我手忙腳亂。
我媽坐在副駕駛指揮我,全程安靜下來的時間不超過一分鐘:“換擋換擋!你這是換了幾擋!”
“油門別轟那麽大,離合松那麽快幹嘛?!”
“別趕綠燈,你慢點!”
按說我媽平時話也沒那麽多,奈何一到了車上就變身成話痨教練,副駕駛真是個神奇的位置。
在爺爺奶奶家避暑的日子裏,我們四個抓着各自新買的手機,有事沒事都在群裏嚎一嗓子。惬意又無憂無慮的時光裏,我開始嘗試着畫些四格漫畫,把記憶裏小時候的那些事情畫到紙上。
我畫了兩三歲的時候,我們幾個都從爺爺奶奶家回到大院裏,那時候的邊岩胖乎乎的,胳膊和腿像一節節嫩蓮藕似的,手裏抓着一把糖搖搖晃晃地走到我們仨面前,依着他媽在旁邊的指揮,給我們仨手心裏塞一塊糖,用小奶音一個一個叫:“沛沛哥哥,劉楊哥哥,方嘯哥哥。”
“你告訴哥哥們你叫什麽呀?”邊岩媽媽抱着鑽回他懷裏的邊岩。
邊岩露出一張小臉,口齒不清地咬着手指頭說:“我叫,我叫牙牙。”
“是岩岩,不是牙牙。”邊媽媽在一旁糾正他。
我在群裏說我正在把小時候的事情畫成漫畫,他們仨都開始給我提供素材:“畫咱們四個一起被狗追的那次!”
“畫小學的時候和小胖他們對峙那次,要着重表現咱們的英雄氣概!”
“咱們四個一起看小黃片那次一定要畫啊!”
“畫一起打籃球的,”方嘯說,“要把我畫得帥一點啊!!!”
……
我頓時手邊有了一大堆素材,全都畫完估計又要一個十八年。
——
那天我和劉楊方嘯正聊着電視直播的球賽,聊了半晚上,邊岩的頭像仍是灰色的。他罕見地一天沒上線,搞得我心裏有些慌慌的。
方嘯也問,牙牙呢?怎麽一天都不吭聲?
可我們都不在一起,誰也不知道他在幹嘛。
我握着手機給他發了信息,等了好一會兒也沒回。
沒看手機嗎……那他在幹什麽呢?我盯着屏幕看了半晌,跳下床,撥通了他的號碼。
電話裏自帶的彩鈴響了好一會兒才接起來,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我懸着的一顆心終于晃晃悠悠地落了下來。
可他一開口,疲憊又無助的語調又讓我心裏頓時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
“我在醫院裏,我爺爺今天早晨突發腦梗,現在還昏迷着。醫生說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醒過來,也可能以後都醒不過來。”
“盧沛,我好慌啊,從來都沒這麽害怕過。”
我沒遇到過這種事情,頓時也慌了,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只能一遍遍重複:“爺爺會好的,他平時身體那麽好,人也那麽好,肯定會醒過來的。”
挂了電話,我心裏惴惴不安地亂成一團。我看看正倚在沙發上看電視的爺爺奶奶,想着邊岩剛剛在電話裏的慌張無措,他明明從來都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少年的模樣,似乎什麽事情到他手上都可以被游刃有餘地處理好,我幾乎從未見他表現出這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我握着手機坐立難安,電視上的球賽正如火如荼進行着,可我卻一點都看不進去了。
我想立刻就去見他,陪着他,我可以想象此時此刻的每一分鐘對他來說有多難捱。可卻不知道我的陪伴對他來說是慰藉還是麻煩,怕自己這時去了只會添亂。
寝食難安地過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傍晚,我食不甘味地往嘴裏塞了幾口飯,忍不住又給邊岩打了電話。
“爺爺怎麽樣了?”
“還在昏迷,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醒過來。”
“肯定會醒過來的,爺爺就是太累了,睡幾天就醒過來了。”
他輕輕地“嗯”一聲。
“你吃過飯了嗎?”
“沒有,不是很有食欲,吃不下。”
“牙牙,”我猶豫道,“如果醫院很忙的話,我可以去幫忙,小時候爺爺還帶着咱倆一起捉知了,我還記得呢。”
他嘆口氣:“如果忙起來就好了,現在只能幹坐着等爺爺醒過來,什麽都做不了,好無力啊。”
走回屋裏,我爺爺奶奶還在吃飯,我和他們說了邊岩爺爺腦梗的事情,又說我想去醫院看看。
我爺爺立刻表示出不贊同:“一家老小現在心都吊着,你這個外人去了,人家還得打起精神跟你說話,不能把你晾一邊,你這時候去不是添亂嗎?你等邊岩爺爺醒了再去,到時候帶點東西去。”
“我不給他們添亂,”我趕緊解釋,“我就是給邊岩送個飯,就在樓下給他,不上去。”
我想如果事情發生在我身上,只要邊岩在一旁陪着我說說話,就算無濟于事也能更加安心吧。只不過他那麽聰明,一定能想出辦法安慰我,而我只卻能笨拙地坐在他身邊,不知道他需不需要我的陪伴。
我爺爺最終還是同意我去了,出門之前再三叮囑我不要上樓去給邊叔叔他們添麻煩。我拎着奶奶準備的飯盒,狂奔到路邊打了輛車。
出租車開了近一個小時才到醫院,窗外的樹飛速地朝後掠過,在昏沉沉的夜色中全都失了顏色。
到了醫院樓下,我拿着手機徘徊幾圈,想着電話裏先問問爺爺的情況,然後再決定要不要叫他下樓吧。
電話剛撥出去,邊岩的聲音從背後傳過來:“盧沛?”
我回頭,看見邊岩站在醫院的正門邊。他朝我跑過來:“你怎麽來了?你不是在你爺爺家?”
“哦……我,”我撓了撓頭,“我來看看,也不太遠。”手裏搖晃的飯盒提醒我還有一個任務,我朝上提了提:“你不是說你沒吃飯來着?我奶奶給你準備的,挺好吃的。”
他看着我點點頭,嘴角是明明朝上彎着的,但卻一眼就能看出憂傷。
“對了,你怎麽下樓來了?”
“出來走走,病房裏的氣氛太壓抑了,總是控制不住地往壞處想。”
我和他并肩在馬路邊走着,暮色四合,收起了最後一絲天光。
我倆在附近找了石階坐下,我把飯盒給他,可他放到一邊說:“現在不是很想吃東西。盧沛,你陪我說說話吧。”
“好啊,我陪你,想說什麽?”
他開始講那天早晨他爺爺突發腦梗之後,他和奶奶是怎麽手忙腳亂地一路來了醫院,他說小時候救護車的聲音從馬路上傳到家裏,誰都能模仿出來,卻沒想到能響得那麽驚心動魄。又講小時候爺爺牽着他告訴他這叫什麽花,那又叫什麽樹,教他識字,教他小九九,還教他唱歌,他說他總學不會也唱不好。還說爺爺年輕時的照片看起來意氣風發,是個帥小夥,費老大勁才追上了當年是村花的他奶奶。
說到這裏的時候邊岩笑了一下,又沉默起來,過一會兒,默不作聲地把頭埋進膝蓋裏,好半天也沒說話。隐隐約約地啜泣聲傳過來,聽得我一陣心酸。
我靠過去一點,從後面攬住他,我安慰他爺爺肯定會醒過來接着陪他的,一下下輕輕拍着他。
可我也只能這樣陪着他,陪着他,什麽都做不了。
他把自己緊緊蜷成一團,看起來那麽小。我順着他的頭發,一下又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聲音才帶着哭腔悶悶傳出來:“如果爺爺醒不來了怎麽辦?他就成植物人了,誰都不認識了。”
“別瞎想,肯定會醒過來的。”我安慰他,聽起來是那麽無力。
他直起身子,擡起胳膊在臉上胡亂擦了幾下,靜默了好一會兒,才重又帶着鼻音開口說:“你說……是不是生命裏的每一個人,都只能陪我們走一段路而已啊?”
“最早的時候……是爺爺奶奶陪在身邊,長大一點……和父母待在一起的時間比較長,上學之後,朋友的比重開始變大,再後來……陪在身邊的可能是愛人和家庭吧。可是……父母會生老病死,朋友會各自奔走,愛人之間也有聚合離散……”
他低低道:“如果就只剩孤孤單單的一個人,那生命真的好漫長啊……”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十八年來過得太沒心沒肺,我居然從沒想過這個問題。邊岩這番話像帶着勁風的一記重拳,狠狠在我心裏砸了個窩。
我想起不久之後我會長久地離開B市,而劉楊和方嘯也都各奔東西,小時候時時刻刻都像綁在一起的四個人,終于在邁過高考這道坎之後,踏上了屬于自己的那條路。
原來我們的少年時代,就這樣以殊途的方式結束了啊。
而我拼盡全力地考上A大,換來的也不過是陪邊岩多走一段路而已。要走多遠,會碰到下一個岔路口呢?
我倆都沉默着,看着路上飛馳而過的車輛,一個個車燈明明滅滅。
手機震動地聲音傳過來,邊岩摸出手機,接通了,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麽,他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醒了?”
“我,我這就回去!”
“知道了知道了。”
挂了電話,他轉過頭看我,臉上還有些淚痕,表情卻是喜悅的:“盧沛,我爺爺剛剛醒過來了。”
“真的?”我催他站起來:“你快回去看看。”
“嗯!”
我拉着他的胳膊,沿着路邊一路狂奔到醫院,到了樓下,他說:“你和我一起上去看看吧?”
“我不去添亂了,你快上去吧,等過幾天我再來。”
“好吧,那,那我上去了。”
“去吧,哦對了,飯盒,”我把飯盒遞給他,“找個微波爐熱一下再吃。”
“嗯。”他接過來,往前走了兩步,又折回來,有點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盧沛,謝謝你啊。”
我低下頭,伸手把他眼底的淚痕抹去,學着他的語氣說:“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要說謝謝呢?”
他抿着嘴唇笑,跑到門邊,又回過頭和我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