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牙牙聚會
回到家裏,我媽還沒下班,我換了拖鞋,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後背癱倒在椅背上,覺得好久都沒這樣放松過。
我擡起右手,繃直了舉到眼前,這一年來畫畫加上做題,中指上磨出一個突兀的大包,無聲地昭示着這段時光的艱辛與充實。
結束了……我放空地盯着天花板喃喃道。雖然不知道結果如何,但好歹告一段落了。
我心安理得地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吃完午飯就抱着電腦狂補這段日子錯過的動漫,看到眼睛發酸了,就跑到樓上去找邊岩。
和以往過去的那些暑假一樣,我們四個還是每天傍晚在樓下打籃球,有時也湊到一起開黑,在游戲裏厮殺個天昏地暗。
原本設想了千遍萬遍的那些高考後瘋狂的場景,真到了這一天,又絲毫提不起興致去付諸實踐。整個人似乎變成了一株植物,每天只要喝點水曬曬陽光就能愉快地活下去。
我爸媽善解人意地沒過問我的高考情況,任由我天天在家裏四體不勤。老實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考得怎麽樣,但又實在打不起精神去對網絡上那些五花八門的高考答案。
該來的總會來的,我對自己這樣說。
趁着高考成績還沒出,各個班開始及時行樂,一場又一場同學聚會接連舉行。泛着厚厚白色泡沫的啤酒溢出玻璃杯,清脆的杯壁碰撞出叮叮當當的聲響,KTV裏有人聲嘶力竭有人含情脈脈,表白的和分手的各懷心事,最後全班合唱一曲《那些花兒》:他們都老了吧,他們在哪裏呀,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
等到邊岩他們班聚會的時候,我們仨所在的班級已經聚完了。
那天下午三四點,頂着太陽打了一會兒籃球,我們四個坐在一旁的石階上休息,邊岩起身說要回去洗個澡,準備晚上去參加班裏的同學聚會。
方嘯把剩下的半瓶水喝完,手裏拿着空瓶晃蕩,擡頭問:“去哪兒聚?”
“Cheers。”邊岩說。
“我們班也在那聚的,”劉楊接話說,“裏面布置得挺不錯的。”
Cheers是學校附近的一家娛樂場所,八中的班級聚會常常選在那裏,是一代又一代學長學姐有口皆碑推薦下來的。
方嘯用手朝後拔了拔汗濕的頭發,提議道:“Cheers附近新開了家網吧,聽說配置挺不錯的,之前一直沒來得及去玩,不然咱們今晚去通宵吧?反正牙牙結束了最晚也就九十點,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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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岩想了一下,點頭說:“行啊。”
“你們倆呢?”方嘯興致勃勃地轉朝我和劉楊。
我倆都點頭說可以。
四人一拍即合,又坐在石階上吹了會兒風,跑回家洗了個澡,和各自家長說一聲,在路邊叫上一輛出租車,這就上路了。
車開到Cheers門口,邊岩開了車門走出去,方嘯叫住他:“完事了給我們打個電話,我們那時候說不定在哪兒。”
“知道了。”邊岩應道。
Cheers門口已經聚了十幾個人,大家東張西望,看到邊岩跑過去,幾個人興高采烈地朝他揮手喊他過去。
不管在哪裏,邊岩都屬于很受歡迎的那類人,大家都喜歡和他待在一起。
出租車再次發動時,我餘光掃到一個清瘦的身影,似乎是喬易夏正朝那邊走過去。
前一陣子,八中公布諾貝爾班的保送結果,四個保送到A大的人中,喬易夏位列其中,他最終還是選擇了A大的外語系。
我想起崔放說,小喬想去遠一點的地方,所以A大對他來說夠遠了嗎?
“天還沒黑呢,咱仨去哪兒?不會現在就去網吧吧?”劉楊坐在我旁邊問。
我回過神,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先找個地方吃飯吧。”
“吃完飯我們去八中籃球場打籃球吧?”坐在副駕駛座的方嘯回頭說:“三年都沒安心打過,白瞎了那麽好的場地,今晚打個夠本。”
“你還沒對八中産生陰影啊?看來高中三年你還沒被虐夠。”劉楊笑道,“你信不信,一會兒在籃球場上打籃球,還是有教導主任過來扯着大嗓門趕人。”
“靠,”方嘯憤憤道,“那我們就理直氣壯地跟她說,老子高考完了,想打多久打多久,就是不走,你管不着!”
“行,一會兒就這氣勢,”我也笑,“別慫啊。”
我們仨找了個小餐館把肚子填飽,雄赳赳氣昂昂地去了八中籃球場,一開始還興致頗高,打了沒一會兒就有些索然無味起來,我和劉楊對峙方嘯,人數太少,燃不起鬥志。
好在過了不久,幾個高一的體育生學弟也來操場,方嘯在校隊裏和他們打過交道,上去打了個招呼,終于湊齊了全場五對五籃球賽。
這晚教導主任不知去哪開了小差,我們足足打了兩節課也沒見老師過來趕人。等到幾個人都體力不支停下休息的時候,一聲刺耳的吼叫才穿雲裂日地傳到耳朵裏:“你們幾個,哪個班的?都快期末考試了還在這打籃球,想請家長了是嗎?”
高一的小屁孩瞬間做鳥獸狀散開,一溜煙跑了個沒影兒,剩下我們仨淡定地杵在原地,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你們仨還戳那幹嘛?等我記名字告訴班主任啊?”大嗓門扯得更響。
“老師,我們是高三的,高考完了。”方嘯摸摸後腦勺,沖着站在不遠處的黑影說。
“班主任已經不管我們了。”我佯作悲傷地接一句。
“那你們打你們自己的,別打擾別的級部學習!”教導主任氣急敗壞地扔下這句,嘴裏還在不滿,“高考完了還回來,成績出來了嗎?”終于走遠了。
方嘯沖着她的方向翻個誇張的白眼,我和劉楊都笑起來。我上去拍拍他的肩膀,嘆道:“氣勢不足啊!”
他狡辯道:“哥這叫……有禮貌!”
幾個高一學弟走後,我們仨蹲在操場邊氣喘籲籲地恢複體力,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我仰起脖子對着礦泉水瓶喝了幾口,擡頭看看黑漆漆的天空,上面疏疏朗朗地綴着星星,一輪彎月懸在半空,輕紗似的薄雲晃晃悠悠半遮半掩。
一切靜谧地剛剛好,除了身邊少了一個人。
我擡起手腕看看表:“快九點了,邊岩他們是不是該結束了?”
“早着呢吧,”劉楊說,“上次我們班鬧到快十二點。”
“結束了就該給我們打電話了,”方嘯站起來,跺跺腳,“蹲得腿麻,出去溜溜吧。”
三個人順着一排明亮的路燈往下走了不遠,坐在路邊的長椅上百無聊賴地吹風。
Cheers離八中有一段距離,附近又經常聚着職高的小混混,我擔心邊岩一路走過來有什麽危險,想了想,站起來說:“邊岩他們應該快結束了吧?閑着也是閑着,我往那邊走走,說不定能碰上。”
劉楊和我點頭:“那你去吧,省得牙牙一會兒找不到地方。”
我慢悠悠地往Cheers的方向走,想着邊岩如果結束了,肯定會給我打電話,到時候再快跑過去接他應該也不晚。
可誰知一路放慢腳步,一直走到cheers門口,各種鬼哭狼嚎地聲音從裏面傳出來,裝在褲兜裏的手機還是安靜如躺屍一般。
在門口又轉了幾圈,我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快十一點了,依舊沒動靜,這幫諾貝爾班的好學生這麽能鬧騰?還是說又去了別的地方?
我忍不住走進去,東張西望了一通,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走。前臺的小哥走過來問我是不是要找人,我轉過頭看他:“哦……就是剛剛一整個班來聚會的,他們在哪個房間?”
“三樓304,”他伸手朝一旁示意,“電梯在這邊。”
我點頭和他道謝,沒坐電梯,拐到了一旁的樓梯跑上去。
到了三樓,我順着包間號找過去,走到304門口,裏面傳來幾個人說話的聲音,似乎正雀躍地讨論什麽。
我側過臉把耳朵貼上去,想分辨出邊岩的聲音,房間裏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差點把我震一跟頭。
緊接着似乎是礦泉水瓶敲擊桌子的聲音,一陣劈劈啪啪後,一個很有大姐大氣勢的女聲傳過來:“啊哈哈哈,邊岩!幸災樂禍了一晚上,終于輪到你了!”
邊岩?我的耳朵敏感地抓住這個名字,他們是在玩真心話大冒險嗎?
又一陣哄笑,剛剛的女聲氣沉丹田地吼:
“來來來!我大諾班兩大門面首次聚首,大家有損招的趕快出,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另一個聲音說:“我的天激動人心的時刻!讓我好好想想!”
“想什麽啊,直接表演豬八戒背媳婦兒得了,我現在就能上網搜個伴奏!”
“這個挺好,不過誰是豬八戒誰是媳婦兒啊!待選待選,還有誰提議?”
“牽着手在外面走廊走一圈,全程婚禮進行曲伴奏!”
“這個也行啊,哎程學琴,以前怎麽沒看出你這麽損?”
“對唱《今天你要嫁給我》!”
“這個也好,好像都不錯啊!我的天好難選啊,”又是剛剛的女聲,“邊岩喬易夏,你們倆自己選一個吧,要不三個都表演也行!”
邊岩的聲音終于從一片鬧鬧嚷嚷中傳出來:“哎,大家別起哄,我不會唱歌,你們知道的……”
話音還沒落,就有人緊接着嚷:“那還有其他兩個選擇呢,小喬想選哪個?”
……
扶在門把手的那只手又收了回來,我突然不想聽下去了,順從心底湧上的那股抗拒,我黯然離開門邊,走開了。
304裏面傳來一陣又一陣歡呼,随即又被其他房間烏糟糟的聲音蓋住。所以他們後來選了哪種呢?就像那個女生說的,哪種都不錯,好難選啊。
那句“我大諾班兩大門面首次聚首”,連帶着說這話時歡呼雀躍的語氣,一起盤旋在我腦中,一遍又一遍,震天地響。
所以每個人都喜歡看到邊岩和喬易夏站在一起吧?一樣長得好看又成績優秀,是諾貝爾班最出類拔萃的兩個人。就算在全校最優秀的50個理科生組成的班級裏,也能輕而易舉地脫穎而出。在所有人眼中,他們才是一類人吧?
我一直覺得喬易夏和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而在別人眼裏,邊岩和喬易夏才應該是一個世界的人吧?
而盧沛呢?盧沛不過是以特長生的身份、成績平平地進了八中,雖然僥幸通過了A大校考,在很多人眼裏也不過是走了一條進入名校的捷徑,是投機取巧、渾水摸魚。
不知哪個房間裏點了五月天的《知足》,跑了調的聲音七拐八折地傳出來:“怎麽去擁有一道彩虹,
怎麽去擁抱一夏天的風,
天上的星星笑地上的人,
總是不能懂不能知道足夠,
……”
原來邊岩于我,就是那道彩虹和夏天的風,而我不過是那個地上的人,還妄想只要跑得足夠遠,跳得足夠高,就能抓住那道彩虹抱住那陣清風,多麽可笑啊。
我卻不知地上的人與天邊的彩虹,從來都只能是仰望與被仰望的關系啊。
我的心情一下子低落到極點,積攢了十八年的自我厭棄一股腦全都湧上來,僅剩的那點理智瞬間被湮沒殆盡,行屍走肉般地出了Cheers大門。
揣在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起來,掏出手機那一瞬間,我小小地振作了一下,可看清來電顯示上的名字,頓時又恢複了沒精打采,我接起來:“喂?”
“邊岩結束了沒?”方嘯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來。
“沒有,早着呢吧。”我踢着路邊的石子說。
“我和劉楊到Cheers附近了,你在哪兒呢?”
“我也在附近,你們在哪兒,我去找你們。”
方嘯說了地點後挂了電話。我朝他說的方向走了幾步,又突然折回來,跑到Cheers前臺,有些迷茫地對着後面一排酒櫃打量。
都說借酒消愁,應該還是有些道理的吧?揣着這樣壓抑的心情讓我整個人都陷入了抑郁,我很不喜歡自己這樣的狀态,更不想讓邊岩看到這樣消極的盧沛。
大概喝醉了就好了吧,明天又是一條好漢,我對自己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