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畫畫
星期一早上,各科課代表把周末作業收齊。我同桌是英語課代表,她把收上來的試卷堆在桌角,高高一摞像座小山。我常常盯着那些試卷想,如果把高中所有的試卷一張不落地收集起來,不知道會堆多高呢?
大概會比我還要高吧。畢竟我在長個的時候,它們也在長個,只是不知道誰長得更快一點。
如果是全班的試卷呢?或者全校呢?每每這樣想的時候,我腦海中就會浮現出一座試卷山,那上面漫山遍野全是白花花的試卷,試卷山上每隔一段時間還會下試卷雨,于是試卷山就越堆越高,或許最後會成為一座試卷通天塔。
這畫面讓我覺得好笑又窒息。
課間的時候,我同桌站起來,一彎腰,兩只手抄到那摞試卷最下面,把那座小山鏟到了英語老師的辦公室裏。
崔放走到我身邊的時候,我還在對着桌角怔怔發呆。
“哎盧沛,你小竹馬犯什麽事兒了?好像正在挨老師的批呢。”
“啊?什麽?”我回過神看他,“邊岩怎麽了?”
“不知道啊,正挨批呢,原來諾貝爾班的班主任那麽兇啊。”
我心頭一跳,兩手撐着桌面噌一下站起來,撂下一句“我去看看”就快步走出了教室。
走到樓道中間的衛生間那裏,我停下腳步,那老師的話隐隐約約傳到我耳朵裏,我聽不太清,但大概也通過那三言兩語琢磨出了老師的意思,無非是高中學習就像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那些話,又舉了先前幾屆學生的例子,說誰誰誰剛進諾貝爾班時如何優秀,高考又怎樣名落孫山。
果然是因為邊岩周五翹考英語的事情。
唉,原來所有的高中班主任都是這麽小題大做。
或許真有人會經歷成績一落千丈這種事,可我絕不相信那樣的事情會發生在邊岩身上。
不知道為什麽,對于邊岩,我總抱有一種盲目的相信。我總覺得他不擅長的那些事情只是因為他不想做,而不是因為做不好,比如寫字,比如唱歌。
天氣預報顯示這天的天氣為晴,湛藍的天空上飄着薄薄幾朵雲,上午的陽光透過教學樓最東邊的窗戶灑下來,從另一頭看去,似乎那邊的一切東西都在金燦燦的背景下失了顏色,變成漆黑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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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裏的邊岩成了一幅精致的剪影,在老師面前背手而立,頭微微低着,額發柔軟垂下,和鼻梁連成流暢的線條。
想到他正因為翹考陪我跑步而挨批評,我心裏就湧上一種很複雜的感覺,既覺得過意不去,又有些心疼邊岩,還對老師充滿怒氣,最讓我不想承認的是,我竟然還有那麽點開心。
察覺到心裏有這種想法之後,我簡直想抽自己一巴掌:邊岩正在因為我而挨批哎,我居然會有那麽點開心?……盧沛啊,你簡直太沒良心了。
中午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偷偷觀察他的神色,發現他臉上似乎并沒有顯出什麽難過的情緒。
“你們班主任挺兇的嗎?”我咽下一口米飯,問他。
“平時還好吧,不過稍微犯點錯就慘了,”他看來并沒打算隐瞞上午被批評的事情,臉上的表情似乎還有那麽點冤屈,“上午大課間那會兒,把我狠批了一頓。”
“沒事吧?”我見他沒刻意隐瞞,便直接問道,“會不會給老師留下什麽不好的印象啊?”
“沒事啊,主要是英語老師告狀了,因為我英語一直沒其他科考得好嘛,她可能早就想告狀了。”他說完這句,笑嘻嘻看我一眼,看起來沒把那些批評放在心上。
你看看吧,我就說他情緒散得快,根本就不需要我提心吊膽一上午。
“對了,運動會的獎品是什麽啊?”他夾了一筷子青菜放在碗裏,擡頭問我。
我比他吃得快,正坐在對面等他:“兩個印着學校logo的筆記本,特別醜,你要嗎?要的話給你。”
“我才不要。”他斬釘截鐵地拒絕。
我猜他也不要,他是死要好看,對不好看的東西向來不屑一顧。
那天回教室之後,我心底之前的那種想法又開始不安分地蠢蠢欲動:會不會是我搞錯了,其實邊岩是喜歡我的?
我同桌之前說,如果懷疑一個人喜歡你,那就想想他為你做的事情是不是獨一無二的。
那……他會翹考陪劉楊方嘯跑八千米嗎?
陪方嘯應該不會吧,畢竟方嘯本來就很能跑。
那陪劉楊呢?
我直覺不會,但怕自己又在自作多情。
那天他剛跑到我身邊的時候說,他是在教室裏聽到操場的聲音太熱鬧,實在坐不住才跑出來的。
或許是真的呢?
他坐不住,然後想起劉楊正在操場跑八千米,就索性跑出教室陪劉楊一起跑了幾圈,似乎這樣解釋的話,又是有可能的啊。
還有,如果他是專門為了我跑出來的,他為什麽不直說,而要找個借口呢?
如果他喜歡我,那我喜歡他這件事,應該很顯而易見吧。
而且,那天他确實看了喬易夏足足二十分鐘,如果他不喜歡喬易夏,他為什麽要盯着看那麽久呢?如果他不喜歡喬易夏,他之前的那些反應又怎麽解釋呢?
唉,自從那次從邊岩宿舍回來之後,我覺得我都快變成偵探了,我以前哪在乎過這些小破事啊,現在居然學會了分別從正向反向推理,還同時學會了證僞。
喜歡邊岩真是一件費腦的事情啊。大概再喜歡他一段時間,那些數學證明題對我來說也不再攻不可破了?但願如此吧。
不過,自從邊岩住校之後,我開始有了新的盼頭:八中隔一周休一次周末,而邊岩由于平時在校園裏用不着自行車,休假那周的周五晚上和下周一早上都由我們仨載着去上學。由于我和他住得最近,他自然而然就坐在了我的車後座上。
我開始無比熱切地盼望周五下午的到來,雖然那意味着又要完成堆成小山的周末作業。連周一早晨都變得沒那麽令人不爽了,他坐在我車後座的時候,我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一天之計在于晨”。
我時常回想那段近半個小時的路上我們在說什麽,可常常什麽都想不起來。大概是些很無聊的事情吧,但我卻記得我們總是說得很開心。
當然,有時候我們也不說話。不說話的時候,我就開始唱歌。不謙虛地說,其實我唱歌還蠻好聽的,初中舉行班班唱活動的時候,我還當過男生領唱。
有時候我會一首接一首地低聲唱,而邊岩在我唱歌的時候也總是很安靜,想到後面坐着邊岩這個聽衆,我腦子裏的曲庫就變得源源不斷。
有時候唱完一首歌,我會恬不知恥地轉頭問他:“好聽嗎?”
他的回答永遠只有一種:“好聽啊。”
我一高興,裝作寬宏大量地朝後一揚手:“那批準你點歌了。”
他喜歡聽周傑倫的《彩虹》,總讓我唱這首。
我就低低地唱給他聽,唱“為什麽天這麽安靜,所有雲都跑到我這裏”,唱“也許時間是一種解藥,也是我現在正服下的毒藥”,還唱“看不見你的笑我怎麽睡得着,你的身影這麽近我卻抱不到”。
有時候也唱《七裏香》,“秋刀魚的滋味貓跟你都想了解,初戀的香味就這樣被我們尋回”。
開始的時候,我還總試圖去追方嘯和劉楊,後來就故意騎慢一點,想多和邊岩待一會兒。就連以前讨厭的上坡也變得可愛起來,因為騎上坡的時候,時間似乎會變得更慢一點。
——
十一月的一個周五下午,我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突然一閃眼看到崔放和喬易夏站在樓道東面的窗戶旁。
崔放似乎正和喬易夏說着什麽,甚至還用胳膊攬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真想不出會有人對喬易夏做這個動作,原來他倆已經這麽熟了?
在我回到教室後不一會兒,崔放也走進來了,他把門關上,到講臺上拿起黑板擦拍了兩下講臺桌。
由于他是班長,大家都以為他有什麽任務要布置,剛剛嘈雜的談話聲一下子安靜不少,大家都擡頭看他。
可誰知他卻不是要說公事的,拿手抓抓頭發,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最後一節自習課,給大家找了個同學當模特,大家都沒意見吧。”
教室裏先是一陣面面相觑,随後一下子炸開了鍋:“誰啊誰啊?”
要知道在八中,真人模特可不好找,八中的學生普遍羞澀,誰也不想接受一整個班的目光洗禮。何況都是窮學生,做模特不但是免費的,還得白白搭上一節自習課。
“領進來你們就知道了,很适合做模特。”他說完這句話,似乎是有些着急地走下講臺,把前門拉開,朝着門口招招手,語氣很溫柔:“進來吧。”
誰都沒想到,進來的居然是喬易夏,那個在諾貝爾班、成績很好的、平時看起來冷若冰霜的喬易夏。
喬易夏在我們級部很出名,不只因為長相和氣質,還因為他的英語成績幾乎次次都是級部第一,從高一到現在,他的名字在英語老師嘴裏出現過不下50次。
女生們都開始興奮地交頭接耳,有幾個平時比較活躍的甚至對崔放喊:“班長,你太牛了!”
我也覺得崔放能請來喬易夏做模特挺牛的,畢竟從表情上看,喬易夏似乎并不很放得開。
崔放做了個手勢示意大家安靜,笑道:“好不容易請來的,你們別給他吓跑了。”又轉過頭去對喬易夏說:“你随便站就行,怎麽舒服怎麽來。”
全班都開始手忙腳亂地拿出畫板和鉛筆。
開始畫的時候,我發現喬易夏似乎有些過度緊張,他身子站得挺直,兩只手在胸前握得很緊,眼睛看似是盯着前面的地面,過于快速的眨動還是暴露了他的不知所措。
也是,全班四五十人的眼神一起招呼過來,心理素質一般般的人根本受不住。只是這樣的話,他站得別扭,我們畫起來也不會很舒服。
崔放站起來,拉他走到窗戶旁邊:“你坐窗臺上吧,不用面對我們。”
學校分給我們做畫室的這間教室和其他教室布局不太一樣,窗戶更大,采光也更好,窗臺寬寬的,足夠坐下一個人。
他坐下之後,我又想起什麽,跑回隔壁彎腰在桌洞裏翻找了一通,扒拉出一本《追風筝的人》。
“喬易夏,給你本書看,接着。”走到離他不遠,我把書抛給他。他擡手接住了,翻了翻,擡頭和我說謝謝。
這樣就好多了,姿勢不僵了,眼神也不躲閃了,模特和畫畫的人都舒服一些。
落筆之前,我大概構思了一下,覺得喬易夏應該很好畫。畫人物最重要的是抓神韻,而喬易夏身上那種清冷的氣質其實是非常突出的。如果把線條和光影處理好,再通過一些細節表現出他這種獨特的氣質……我腦子裏呈現出一幅成品,覺得效果應該還不錯。
開始畫整體輪廓的時候,我還算是心無旁骛。等到描摹臉上的細節時,我又心猿意馬起來,想着邊岩喜歡喬易夏,應該是從喜歡這張臉開始的吧,畢竟他一向只喜歡好看的東西。
我筆下不停,心裏卻偷偷嘆了口氣:唉,喬易夏這張臉是很好看啊,就算讓我回爐重造一次,也不一定能精致成這樣。
而且成績上也能和邊岩匹敵,哪像我啊……如果我是邊岩,大概也會選擇喜歡喬易夏吧。
離放學還有幾分鐘,教室裏的談話聲漸起,看來大家都畫得差不多了。崔放走到喬易夏身邊,低下頭在他耳邊說了什麽,喬易夏點點頭,從窗臺跳了下來。
“盧沛,”他走過來,手裏拿着那本《追風筝的人》,“能把這書借我看完嗎?”
我正完善細節,聽他這麽說,擡頭笑道:“可以啊,拿走吧。”
他和我道了謝,轉身走了出去,崔放跟着他後面,也一起出了教室。
等了幾分鐘,教室裏的人陸續走光,我走出教室,往最東邊的諾貝爾班看了一眼,邊岩仍沒出來,可能正有什麽事情,就順便去了趟衛生間。
回到教室的時候,邊岩正站在我的畫板前,微微俯身看我的畫。
我甩着手上的水:“下課了?”
“剛下。”他沒擡頭,還是盯着畫板看得很認真。
我猛然想起那上面是剛剛畫的喬易夏,見他看得目不轉睛,突然從心底湧上一股酸澀感,我幹巴巴地開口解釋:“喬易夏剛剛來給我們班當模特了。”
“哦…… ”他絲毫不打算在我面前掩飾目光,仍盯着那幅畫輕輕說,“你畫得很好啊,神韻、氣質,都很貼合。”
我差點一賭氣要說出“你喜歡那送你好了”,但話到嘴邊又強自吞了下去:真送給他了那還了得?看不見人的時候還能看畫,而且還是我畫的,那我得多憋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