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八千米
在邊岩參加數學物理競賽的這幾天裏,學校開始張羅起開秋季運動會的事情。我們美術班女多男少,幾乎每個男生都得包攬兩三個項目。而崔放和我作為我們班唯二兩個不那麽“弱雞”的男生,基本上就成了這次運動會的扛把子。
課間的時候,崔放拿着學校發的運動會項目安排表朝我走過來:“盧沛,我跳高拿個名次應該沒問題,但是跳高和男子八千米這兩個項目時間有沖突……哎,八千米你能跑下來嗎?”
我乍一聽感覺有點懵,湊過去看那張表,撓撓頭發看着他,聲音虛得很:“應該……能……吧?”
老實說如果在初中那會兒,讓我赤膊上陣跑個馬拉松什麽的也不在話下,但自從上了高中,大部分時間我都坐在自己座位上,運動量少得可憐,好不容易淺淺成型的幾塊腹肌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這個時候問我有沒有信心跑下八千米,我還真有點不敢托大。
崔放看起來對目前的狀況也深有體會,手指屈起來摸了兩下下巴:“你以前跑過嗎?不然你去跳高,我跑八千米也行。”
“跑過是跑過,但也隔了一兩年了……”我想了想,握着拳在桌子上輕敲了兩下,“算了,我跑吧,我跳高應該沒你那麽擅長。”
“行,那就先這麽定下來吧,”他在男子八千米那一欄的後面寫上了我的名字,又直起身子:“再報一個項目吧,人數實在不夠。”
“三級跳還沒有人是嗎?”我順着那一排項目看下來,指了其中一個,“那就這個吧。”
“OK,”崔放做好标記,一只手落在我肩膀上拍了兩下,“辛苦了哥們。”
就這樣,我扛下了我們班運動會最艱巨的一個項目——男子八千米,這意味着下周五運動會的時候,我需要圍着四百米的操場跑二十圈。
想想自從上了高中,我一共跑過的步可能還不夠繞操場二十圈,我覺得這次運動會對我來說兇多吉少。
更令人頭疼的一件事情是,運動會當天,邊岩肯定會站在操場邊一線圍觀我跑步,我可不想在他面前成為一只中途下場的弱雞。
……不過,如果跑完二十圈也沒拿到名次,好像也好不到哪去,可能在他眼裏還落得個不但弱雞還逞強犯蠢的印象。
這死小孩在這方面可從來都是嘴毒得絲毫不留情面。
于是,為了在運動會這天不至于丢人丢到姥姥家,我做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決定——這一個半周抛棄自行車,每天來回跑步上學放學。
那天下午放學去停車場的路上我把這個決定告訴了方嘯和劉楊,理由當然沒說出口,只說怕到時候運動量太大,身體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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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新聞上還說有人因為跑步猝死,我還沒活夠呢!”
“啊?盧沛,你們班是你跑八千米啊?”方嘯一臉不相信的表情。
“!!!”我突然反應過來,哀嚎着朝他喊,“你們不會是你跑吧!”
方嘯可是市裏的長跑冠軍,跟他一起跑的話,我的臉會丢到太姥姥家。
“哦,本來不是,不過既然是你跑得話……”他一臉壞笑地看着我,“我可以申請和別的同學調換一下啊。”
“哎呀我了個去,猴子,你還是我好哥們嗎?”我趕忙上前搭着他的肩膀,擺出哥倆好的姿勢,“咱們兄弟倆就不要自相殘殺了成嗎?你到時候就在旁邊給我搖旗助威就行了好嗎?”
可能是我的表情太苦大仇深,他沒繃住,捂着肚子笑了好一陣,才勉強停下來邊笑邊說:“行行行……不過告訴你個不太好的消息,我們班要跑八千米的是闫磊。”
……闫磊!
這個消息果然不太好,闫磊和方嘯一樣,都是校隊裏的長跑運動員。當年在初中,基本上他們倆一出馬,長跑項目的一二名就相當于被提前預定了。
——唉,算了,妄想跑過八中體育班的人,我只能等下輩子投胎轉世了,眼前這次運動會,我還是指望別丢臉丢得那麽慘就行了。
當天晚上,估摸着從家裏跑步到學校的時間,我把鬧鐘往前撥了一個小時。第二天早上五點半被鬧鈴吵醒的時候,透過窗簾縫隙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我差點沒搞清楚狀況一蓋被子又蒙頭睡過去。
好在我躺回去之前回頭看了眼鬧鐘,猛然想起了昨晚做的重大決定,當下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
推開房間的門,家裏靜悄悄的,我爸媽還沒起床。我蹑手蹑腳地走到廚房,把面包和牛奶熱好,還笨手笨腳地煎了個形狀醜陋的雞蛋。等到我媽從房間走出來的時候,我已經喝完了最後一口牛奶。
我媽睡眼惺忪地擡頭看了看牆上的挂鐘,又一臉太陽打西邊出來的表情看着我:“沛沛,你是不是失眠了?”
“沒有啊,”我拿手背抹了下嘴,說出了昨晚想好的借口,“媽,最近兩個周輪到我辦板報,我得早點去學校。”
“你這孩子,昨天晚上怎麽不說啊?你吃飽了嗎?”
“飽了飽了,我還煎了個雞蛋呢,多天才啊我,”我從房間裏拿出書包,邊換鞋邊大言不慚,直起身來,“媽我走了啊。”
“欸你這孩子,天還沒亮呢着什麽急啊,今天降溫穿秋褲了嗎?”
“——穿了!”我丢下兩個字,匆匆忙忙地往樓下跑。
這年頭,穿秋褲多不酷啊?!我可不想讓邊岩看到我穿秋褲的樣子。
——欸?不對啊,這幾天好像都見不着邊岩了。
——那也堅決不穿!
走出樓道,冷風一吹,我打了個寒顫,這才意識到今天真的降溫。
沒事,跑跑就熱了,我對自己這樣說着,一邊邁開步子跑了起來。
往學校跑的時候,我才深切認識到自己的體能下降得有多厲害。從我們家到學校大概有二十裏地,跑到一半的時候我已經氣喘籲籲并且有點頭暈腦脹。
不過這一路上,我倒是見證了天空從灰蒙蒙到天光大亮的轉變,而且我覺得自己不穿秋褲的決定是完全正确的——因為還沒到學校,我已經跑出了一身熱汗。
剩下的一半路程,我幾乎是靠意念撐着跑下去的。每次我撐不住想走兩步的時候,我就想起運動會那天可能發生的狀況:“欸盧沛,別跑了,你看前面那麽一大群人,你跑完了也沒意義,還不如早點下來歇着。”
“盧沛,你看看你累得呼哧帶喘的,別跑了,自己找罪受,何必呢?”
——我可不想聽到這些話從邊岩嘴裏說出來。
好不容易在七點之前跑到學校,走讀的同學也差不多都剛剛才到。由于今天降溫,剛到的同學都被外面的冷空氣凍得縮手縮腳,只有我滿頭大汗,感覺自己從頭到腳都冒着熱氣。
幾個跟我熟的同學都一臉驚異地看着我這副模樣,打趣道:“盧沛,這麽冷的天,你是不是跑去蒸籠裏蒸了一會兒啊?”
我跑得口幹舌燥,咕嘟咕嘟往喉嚨裏灌水,大半瓶水灌下去才騰出嘴說一句:“哥這是積極響應教育部陽光少年的號召好嗎?”
往後的幾天裏,我幾乎都是在這種身體與心理的雙重自我搏鬥中度過的。不過比較欣慰的是,這樣來回跑了幾天之後,我明顯覺得跑完這二十裏地不像最開始時那麽痛苦了,頭暈腦脹的症狀也慢慢不再出現。雖然跑到最後還是呼哧帶喘,但明顯不那麽腳底發虛了。
看來我初中的那點底子還沒全退化,這一個多周的訓練也還是卓有成效的。
度過了開始幾天的自我意念鼓勵之後,我漸漸能在跑步的時候空出腦子想一些別的事情。盡管我也試着用路上這段時間背背古詩和單詞,但我想得最多的還是邊岩。
然後我把記憶裏很多事情都挖了出來,一件一件地穿成了一條銜接流暢的時間線,慢慢搞清楚了邊岩一直都喜歡喬易夏、只是我一直都沒發現的這個事實。
比如為什麽邊岩會專門買了貓糧去喂樓下那只貓,比如為什麽那天傍晚他聽我說鄰居在背後說喬易夏壞話的時候,心情瞬間就明顯低沉了很多,比如為什麽那天在宿舍,我一問起喬易夏怎麽不和他在一個寝室,他的聲音就迅速冷卻下去。
我甚至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我才剛剛發現自己喜歡他,我下樓和喬易夏蹲了一會兒,一擡頭卻發現邊岩正從拉開的窗戶探出頭往下看。而被我發現之後,他又迅速縮回了頭。
唉,想到邊岩就像我喜歡他一樣、這麽辛苦地喜歡着喬易夏,我的心情就低落地一塌糊塗。
甚至他可能比我更辛苦一點,因為喬易夏一向為人淡漠,不可能像我倆一樣這麽親近。
這大概是唯一值得我慶幸的地方吧。而我的慶幸居然是建立在邊岩更加艱辛的喜歡之上的,多諷刺。
想清楚這些之後,我開始考慮自己以後要怎麽做。我是不可能不喜歡邊岩的,就在我剛剛發現自己喜歡他那陣,我曾經努力嘗試過不去喜歡他,但那段時間有多麽糾結煎熬只有我自己知道。
而我也不可能直接去和他說我喜歡他,畢竟如果我冒冒失失地這樣做了,很可能連現在這種親近的關系就都毀于一旦了。我是相信邊岩不會因為我喜歡他這件事情就故意疏遠我的,可人的某些感情是不受自己控制的啊,即使主觀上不想疏遠,這段友情也會慢慢不受控制地發生變質吧。
我情願讓這場暗戀梗在喉嚨裏、爛在肚子裏,以兄弟的名義在他身邊貪得無厭地多待一會兒,也不願手起刀落給自己個痛快。
運動會開始的前兩天,諾貝爾班參加競賽的同學陸續回到班上。一大早,我從家裏一路跑到學校,臉上的汗水都來不及擦就迫不急地往他們班門口跑,他也剛到,一擡頭看見了我,從教室裏走了出來。
“有這麽熱嗎?”他伸出手,在我額頭上抹了一把,看着泛着水光的手指頭,一臉驚異地問我:“盧沛,你這到底是洗頭了還是出汗了?”
“……我自行車壞了,”我不想讓他知道為了這次運動會我傻乎乎跑了這麽久,有些窘迫地撒謊道:“一路跑過來的。”
“那得跑多久啊?”他睜大了眼睛看我,眼珠墨黑,在長長的睫毛下泛着水光,“你怎麽沒坐公交車啊?”
“……沒等着。”
他一臉見鬼的表情:“你都有時間一路跑過來還不遲到,竟然沒等着公交車?”
“公交車可能……晚點了吧?”我有些底氣不足。
哎,喜歡一個智商高的人就是這麽辛苦,撒個謊都分分鐘被戳穿。
——不過也可能是我智商太低,撒個謊都圓不回來。
“哎呀……你這,你等等啊。”他說着,走回教室裏朝前排的女生借了包紙巾。抽了一張出來。
我看着他往上擡了兩下的手,以為他要給伸手給我擦汗,心裏頓時一陣竊喜,但事實證明這只是我的錯覺,他一把把紙巾塞到我手裏:“自己擦擦汗。”
“哦……”我一邊嘿嘿笑着,一邊胡亂擦了兩下。
見到邊岩的感覺可真好啊,就算知道他不喜歡我,可在他身邊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從心底湧上一種開心的感覺。
為了運動會那天在邊岩面前來個出人意料的一鳴驚人,我一直憋到了前一天晚上才告訴他我要跑八千米這件事情。
可話還沒說出口,邊岩就微皺着眉頭說:“唉,學校太不通人性了,明明我們班同學都剛剛參加競賽回來,明天又要搞什麽月考。”
“啊?明天不是運動會嗎?”我激動地脫口而出,“你們班不去操場啊?”
“對啊……煩死了,說我們沒時間準備項目,來不及。”他可能察覺到我語氣激動,擡頭看着我問:“你參加什麽項目了嗎?”
“啊……”我整個人都要垂頭喪氣了,但還是強打精神地沒讓自己看起來太失落,裝作漫不經心地說:“報了八千米和三級跳。”
“八千米?!”他把胳膊搭到我肩膀,側過臉睜大眼睛問我,“真的假的?”
“真的啊……哎你這表情是什麽意思?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能跑下來……我初中跑過五千米來着你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