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跑
和邊岩道過別之後,我整個人都蔫了,跑步的勁頭也消失殆盡,書包甩在一側肩膀,無精打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算是知道祥林嫂為什麽逢人便念叨那句“我真傻,真的”了。
近十天的長跑突擊讓我全身上下稍稍一動,就有一種類似肌肉撕裂的酸痛感,前幾天渾身幹勁的時候倒也沒太在意,這時候才覺得腿和胳膊都要沉重地擡不起來。
我拖着疲沓的步子往前走着,心裏已經把自己從頭到腳嘲了個遍。
唯一能讓我尚且暗自慶幸的一件事情是,多虧邊岩不清楚這件事情的原委,不然他肯定會笑死我。而我這輩子也別妄圖能和他在一起了。
畢竟,誰會喜歡一個傻瓜啊?
由于下了晚自習已經九點多,這十公裏的距離我又是一路走回來的,等我到家的時候已經十一點了。好在之前我已經和我爸媽報備好,說這幾天晚上我會晚些回來,所以等我進了家門,他倆并沒把我兜頭罵一頓,只是等得有些焦急地問我:“今天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啊?”
“自習車半路壞了……”我已經懶得去想別的理由了,而且他們也并不知道這幾天我是兩頭跑過來的。
“這都要半夜了,你們班那板報什麽時候才能辦完啊?”我媽接過我的書包,給我遞過來一杯熱水。
“今天,”我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接過水喝了兩口,“今天就辦完了。”
今天就是我犯傻的最後一天了。
第二天早上我踩着車蹬子等劉楊方嘯的時候,情緒仍舊沒能振奮起來。
“盧沛,今天不跑着去學校了?”方嘯遠遠地走過來,大聲問我。
“嗯。”我頗沒底氣地應了一聲。
劉楊走過來捏了捏我胳膊上的肌肉:“怎麽樣?這兩周練得還行?”
“……一般般吧。”我無精打采,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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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兒,你只要跑下來,拿個名次還是沒太大問題的,”方嘯開了車鎖,直起身子轉頭對我說,“除了體育生,八中真正能跑的有幾個啊?你初中那會兒在咱們學校也算能跑的了。”
“随便跑跑吧。”我點了點頭,覺得拿不拿名次對我來說根本就不重要了。
男子八千米項目安排在上午十點。
從教室走到樓梯口的時候,我朝諾貝爾班的方向看了一眼,門關得嚴嚴實實,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還不到八點,他們班的考試已經開始了。
坐在操場邊的看臺上,我把胳膊肘撐在大腿上,拄着頭看着人聲鼎沸的操場。
說真的,雖然跑過闫磊拿第一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自從知道要跑八千米的那一刻,我還是忍不住熱切地期待這一天的到來。就算第一個碰到紅線的那個人不是我,我也會拼盡全力地讓邊岩知道我有能力保護他。盡管他可能并不需要我的保護。
我突然覺得自己幼稚得要死,就像剛剛學會唱一首歌的幼兒園小朋友,迫不及待地要回家唱給爸爸媽媽聽。
我太需要在他面前展示自己的機會了。
九點四十五的時候,各班要跑八千米的人都站在了起跑線上,黑壓壓的有三十多人,看起來還挺唬人的。
闫磊曾經和我一個初中,又因為方嘯的關系我倆也算熟識,他站在我旁邊一邊活動筋骨一邊和我說話:“怎麽樣啊盧沛?一會兒咱倆比比?”
“得了吧你,”我也開始熱身,原地做起小踏步,“我多久沒活動了。”
“是麽?我聽方嘯說你最近都是跑步上學的啊?”他笑着看向我,“夠拼的啊。”
……方嘯這個損友,怎麽什麽都往外說!
我正讪笑,想找個什麽話題掩蓋過去,方嘯走了過來,胳膊搭在我肩膀上擡着下巴對闫磊說:“體育生跟美術生比長跑……出息吧你。”又拍拍我肩膀:“沒事盧沛,你盡管跑,等回頭我幫你報仇。”
我不以為意,往操場中間看了一眼:“剛剛喇叭上不是喊跳高比賽要開始了麽?你怎麽還在這?”
“我這不是給你加油鼓勁來了麽?邊岩那小子不在,劉楊又在扔标槍,就剩我有時間來給你做賽前動員了。”
“……你就算動員了我也就那速度,”我抓着他的胳膊從我肩膀上拿下來,催他道:“快去吧快去吧,一會兒該點名了。”
“量力而為啊。”他笑着在我肩上拍了兩下,轉身走了。
——
“各就各位——預備——”
“砰”的一聲,發令槍響了。
三十幾個人像被關在籠子許久的困獸一樣,一眨眼的功夫全竄了出去。沒過一會兒,就按前後順序排成了長長一隊。
我跟着大部隊的步伐,跑在隊伍不前不後的位置,想着開始時不能用力過猛,等中間大家力氣耗盡的時候再稍微發力趕上去。
反正最想讓他看到的那個觀衆也不在,還不如按我自己的節奏來,這樣跑到最後也不至于太難受。
跑到第六七圈的時候,一直在後面的幾個人開始陸續中途退場。他們下去之後,我成了“吊車尾”小分隊的一員。我趕忙加快腳步,往前超了幾個人,又跑到了中間的位置。
第十圈的時候,因為體力撐不住而下場的人越來越多,操場上僅剩十幾個人還在堅持着往前跑,我一直保持在中段位置,這時候已經跑到第五六名,除了距離最前面的一二名差得挺遠,後面幾圈發力應該也能拿到個三四名。
說真的,我從小就不是多麽争強好勝的人,總覺得待在中段的位置就不錯,壓力不大還樂得自在。這個時候想着拿名次,不過是為了所謂的班級榮譽感,還有操場邊那些給我吶喊助威的同班同學罷了。
要知道每次當我跑到美術班區域的時候,總能看到全班同學都扯着脖子對我大聲喊加油,這些整齊劃一的鼓勵激起了我心底不多的熱血和好勝心——大概沒有人會忍心辜負別人一片赤誠的期望吧,我也一樣。
十三圈的時候,闫磊從我後面超了過來,經過我的時候還不忘回頭對我眨兩下眼睛:“怎麽樣盧沛,還行嗎?”
“這麽快就發力啊?”我覺察到他速度比之前快了不少。
“等後幾圈大家都發力,你再開始就晚了。”他扔下這句,邁着兩條長腿跑了過去,一連又超了兩個人。
說得也是,我也邁開步子跟了上去,想着先離三四名近一點,等最後趕超的時候也會更容易些。可誰知距離上一名同學還有十幾米的距離時,他大概聽到我的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也随即加快了腳步,這使得跑在第三名的那位同學也立馬有了危機意識,步子的頻率明顯加快。
……看來想短時間超過去也不是那麽容易,沒人甘願丢掉目前的位置。
跑在我前面的人這時都不約而同地加快了速度,誰也不想在最後幾圈失去保持了那麽久的優勢。
我的呼吸開始随着加快的腳步慢慢變得急促,喉嚨跑得發幹,咽一下都覺得費力。先前保存的體力一點點耗盡,僅剩的五六圈距離像永遠沒有盡頭,操場邊的加油吶喊也全都虛浮在空氣裏,飄渺着萦繞在耳邊。腳底軟綿綿的,兩條腿像灌滿了鉛塊,沉重而疲沓,一點都使不上勁。
第三四名在我前面看似不遠,但追了一陣卻沒見距離縮小,每個人的心裏都憋着一股勁,誰也不肯先松氣。我只能先放慢腳步調整呼吸,以防到最後沖刺時力氣全無。
我默默在心裏一點點給自己立着目标,跑到前面的小商店,跑到前面的那棵柳樹,跑到那邊那個籃球框。就這樣靠着意志支撐着自己跑過幾十米又幾十米。
正是上午十點多,陽光驅散了晨間的涼意,空氣中開始彌漫着悶熱的味道。汗水自額角順着臉頰流下來,有些癢癢的,我擡起胳膊拿手背抹了一把,遠遠的,好像看到對面的操場邊,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四處張望什麽。
我頓時一怔:邊岩?
縱然從小一起長大,對他清俊挺拔的身影再熟悉不過,我也一時沒敢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他,只一邊跑一邊眯起眼睛想再看清楚一點。
我是不太相信他會中途從考場中跑出來的,畢竟諾貝爾班管理嚴格,相互之間也競争激烈,而且如果幾次考試成績均分太低的話,是有可能被勸退到宏志班的——雖然這種事情不常發生,也足以對自尊心強烈的優等生産生極大的威懾了。
難道是我跑得頭暈眼花,一時之間産生了幻覺?
我正皺眉勸自己那人不可能是邊岩的時候,下一秒,他把頭轉了過來,一眼看到了我。他高高揚起一只胳膊朝我揮着,邁開步子朝我的方向跑了過來,嘴裏還喊着我的名字:“盧沛!”
他額前的頭發被風撩起來,漏出白皙光潔的額頭,整個人逆光而行,好看得不得了。
跑得近了些,我才看見他笑得彎起來的眼角。跑到我面前的時候,他還輕輕跳了一下,又叫了一聲我的名字:“盧沛!”
我都要懷疑這是不是在做夢了,擡手揉了兩下眼睛,有些發懵地開口:“這麽快就考完了?”
“沒有啊,在考英語。”他跟在我身邊,在操場裏圈和我一起跑着,“外面這麽熱鬧,實在聽不進去聽力,我就借口逃出來了。”
我目瞪口呆:“回頭你們老師見你成績那麽低,不得罵死你啊……”
“管他呢。”他滿不在乎地說了一句,似乎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回頭看了一眼後面的人:“還有幾圈?”
“五圈。”雖然有些為他擔心,我還是忍不住高興起來,感覺流失的力氣又回到了身體裏,雙腿也不像之前那麽綿軟酸脹了。
他是不是練了什麽絕世神功,偷偷摸摸地把內力傳給我了啊?
“那是不是闫磊啊?”他伸長了胳膊往前一指,“他是第一?”
“對啊。”
“盧沛,你離第一也不遠啊,”他邊跑邊在旁邊給我加油鼓勁,信心滿滿地說道,“來吧盧沛,跟着我跑,保證你超過他!”
我默默翻了個白眼:“……他超了我一圈了好嗎。”
“……”他似乎被我噎得頓了一下,一時沒接上話,回頭看了看,才轉過頭用不确定的聲音問我,“呃……所以很多人都超圈了是不是……”咽了下喉嚨又接着問:“所以盧沛,你現在是倒數第幾……”
我簡直要被他這句話氣得吐血,哭笑不得地說:“邊牙牙同學,你是不是敵方派來故意幹擾我方軍心的?啊?快回去考試,你再待一會兒,我都要被你氣出內傷了。”
“所以你不是倒數?”他睜大眼睛,似乎不太相信似的。
喂喂喂,這表情是什麽意思?
“那你是第幾啊?”
我瞬間底氣全無,不情願地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第五。”還沒等他說話,我就一咬牙加快了速度,下巴低了低:“不過等會兒就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