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誤會
這個念頭在我腦中不斷升溫沸騰,記憶中那些微不足道的瑣事全都像咕嘟嘟冒出的氣泡一般,一個個輕輕炸裂開來。
邊岩曾經對我的那些好再鮮明不過地浮現出來:不厭其煩地給我講題,無可奈何地借我作業,家裏做了什麽好吃的總不忘下樓端我一份,每年我過生日的那天都會和我說生日快樂——雖然那語調聽起來總有些淡淡的漫不經心,可能夠準确地在一年365天裏把這平淡無奇的一天牢牢記住,也算上心了不是?
我就這樣在腦子裏翻騰着陳年舊事,忍不住從心底高興起來。這種情緒狀态一直持續到下午上數學課、老師讓前後桌四人一組讨論試卷的時候。
我耳邊響着周圍持續不斷的嗡嗡讨論聲,偶爾點頭表示一下贊同,其實心思全然不在試卷上。
待到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小組其他三人全都停住了嘴,一臉好笑又探究地看着我。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嘴角不知什麽時候翹了起來,趕忙當作什麽都沒發生似的收起臉上的笑意,手裏的筆在試卷上點了兩下,欲蓋彌彰地催促道:“接着講啊,我聽着呢。”
“盧沛,你有什麽好笑的事啊?講出來大家樂呵樂呵,都是身處水深火熱的題海裏的難兄難弟,好意思藏着掖着嗎!”坐在我斜後方的許易典半開玩笑地和我說。
“我看不像,”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我同桌方婧捏着下巴裝模作樣地分析道:“盧沛剛剛這表情,典型一副少男懷春的模樣,”她拿筆敲敲試卷,眯着眼睛看向我,擺出一副逼供的表情:“說,是不是談戀愛了!”
少男懷春?想到自己剛剛的樣子被這四個字形容,我整個人如被雷劈,恨不能一彎腰鑽進桌洞裏。
天知道我剛剛發愣的時候究竟是一副什麽鬼樣子。
好在數學老師實時地打斷了全班的讨論,把我從這陣窘迫中解救出來。
可饒是如此,我身邊這個深谙娛樂圈各種風流秘事、八卦情史的同桌還是沒放過我。
“是誰啊?”
“什麽時候發生的事兒,我怎麽都沒聽你說過?”
“進展到哪一步了?牽手了嗎?”
“不會都接吻了吧?效率這麽高?”
我被她這噼裏啪啦一連串的問題纏了兩個課間,見她越問越不像話,又實在脫不開身,只能在最後一節自習課的時候硬着頭皮臨時編了個借口:“唉,不是我,是我的一個朋友,他之前喜歡一個女孩,不知怎麽以為那女孩也喜歡她,結果自作多情了好長一段時間,最近才發現那女孩完全對他沒意思,鬧了個大烏龍。我是想起他那些糗事才忍不住笑的,你想到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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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我講完,哦了一聲,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果真沒再纏着我問東問西。
看來“我有一個朋友”這個句式,真的是從古至今屢試不爽、老少鹹宜的一個句式啊。
我見她拿筆抵着嘴唇,似乎還在回想我剛剛說的話,忍不住起了個念頭,腦子還沒想清楚,一個問句已經脫口而出:“你說是不是這種‘以為你喜歡的人也喜歡你’的念頭,通常都是錯覺啊?”
她斜着眼睛,側過頭看我一眼,沒多做考慮地回答道:“對啊,八成都是呗。自作多情這個詞不就是這麽來的?”
這句話頓時像盆冰水,嘩啦一下潑向了我腦子裏沸騰了一下午的那鍋粥,那些翻騰起來的氣泡瞬間平息下來,所有的糾結都指向最後一個念頭:難道這一切都是我的錯覺?
“你仔細想想,你所以為的他對你做的那些獨一無二的事情,是不是也對別人做過?”她大概見我不作聲了,又接着補充了一句。
是不是也對別人做過?
給劉楊耐心地講過題?把作業借給方嘯?有好吃的常常我們四個湊一起分享?至于記得生日這回事……好像也可以用我倆的生日都在二號,不過是中間差了五個月來解釋。
我瞬間整個人都蔫了。
“不會吧盧沛?你還玩暗戀這套啊?”我同桌方婧大概察覺到我神色有異,把臉湊過來一臉驚異地問我。
“都說了是我的一個朋友,別自己亂發散啊。”我輕描淡寫地敷衍道,有些心煩意亂。
“好吧,”她又看了我兩眼,似乎是欲言又止地說,“有情況及時跟我彙報啊。”然後才終于轉過頭去整理錯題。
都是錯覺嗎?那中午邊岩那句激起我這一切想法的話呢?
我微蹙着眉,企圖在腦子裏還原當時的場景:明晃晃的陽光,空蕩蕩的寝室,安靜坐在床邊的邊岩是用怎樣的語氣說出那句“你再多陪我一會兒”的?
可我好像想不起來了,像即将大功告成的拼圖,直到最後卻發現獨獨少了中間的最重要的那塊。悵然若失。
我心存僥幸地對這句話做閱讀理解:“陪”這個字,我們男生之間平時是不太說的,因為這個字似乎帶了那麽點依戀和不舍的意味,說出來總讓人覺得有些微妙,甚至帶着些示弱的意味。
筆尖在紙上漫無目的地劃拉着,我想着自己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忍不住自嘲起來:要是我有這個精神頭對語文試卷上的古詩詞做分析,也不用天天擔心能不能和邊岩去一個城市上大學了。
習題冊上的題目對我來說成了意義不明的亂碼,各種混亂的想法牽着我的情緒搖擺不定,前一秒覺得邊岩說不定确實也對我有想法,後一秒又覺得自己肯定是在自作多情。
我索性站起來,大步走到衛生間裏用涼水洗了把臉,希望借此讓自己平靜下來。
走出衛生間,一拐彎,遙遙地看見走廊那頭,陽光透過明亮的窗戶照進來,像散發着魔力的潘多拉魔盒一樣,鬼使神差地牽着我的腳步往那頭走。
走到諾班後門,我這才猛然清醒過來,剛剛那十幾米的距離不知是怎樣一步步邁過來的,好像受了什麽蠱惑一樣。
我調轉腳步想回教室,走了沒兩步,又退回來,身子斜斜地側着,想從後門偷偷看邊岩一眼。
他仍坐在靠窗戶那列中間的位置,但這次卻沒像往常那樣板着腰背認真看書,而是歪斜着身子趴在一側的胳膊上,臉朝向斜前方的位置,神情看起來無比專注,像在深思什麽。
他在看什麽?我忍不住微微朝前挪了兩步,順着他目光的方向看過去,視線卻被門邊擋住,形成了一個令人心焦的盲區。
諾班最近兩個周都陸續去參加奧賽,這兩天進行化學競賽初賽,班裏的人少了一小半,座位稀稀落落地空着,每個人都埋頭于眼前的題目,誰也無暇顧及他人。
我回憶着他們班的座位安排,除了喬易夏,怎麽也想不起那個區域坐了其他哪些同學。
往我們班教室走的時候,我暗自推測,邊岩應該不會是在看喬易夏的:他喜歡女生啊,曾經一起看小黃片的經歷足以證明這點。那他是在看那片區域的某個女生?
我回想着他剛剛的神情,很專注,又似乎不太開心的模樣。
老實說,即便從小一起長大,我也很少見到邊岩不開心的樣子。他這人情緒散得快,就算有什麽事情不太遂心,轉眼就被其他事情吸引去了注意力。再加上那張清秀好看的臉,要是放在古代,也算得上是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小公子了。
能讓他不開心的人或事,對他來說一定再重要不過了吧。
那片被門框擋住的盲區引得我心急如焚,我把書合上堆到一邊,只待放學鈴一打,就能迅速沖到諾班前門看個明白。
那種焦躁的情緒在這不長的二十分鐘的等待裏,被一點點放大,讓我幾乎坐立不安起來。我盯着牆上的挂鐘,心焦地數着秒數,在分針指到三十七,班裏的談話聲漸起的時候,終于忍不住,從座位上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邊岩他們班門口。
這次我有了等他的正當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到前門,但我靠近了才發現,就在剛剛那對我來說漫長得像過了一個世紀的二十分鐘裏,邊岩根本就沒變過姿勢,甚至視線也沒挪動一下,仍是略顯呆怔而又專注地看着斜前方的位置。
那視線可真像奔着喬易夏去的,我大致看了下那片區域,默默在心裏嘀咕了一聲。覺得不太可能,又在腦子裏描摹着方位,仔細揣測了一下。
不對,我腦子裏警鈴大作,他好像就是在看喬易夏。而且現在視線無阻之後,我才發現喬易夏前後左右的座位空了大半,剩下那兩三個可能的目光落腳點,看起來明顯不太符合邊岩的審美。
我正沉浸在這種不找邊際的推理當中,下課鈴響了。
一直都處于我視線之中的邊岩這時像被突然響起的鈴聲喚醒,擡手揉了揉眼睛,把目光收了回來。
他直起腰,又撐着下巴發了一會兒呆,這才擡起頭,似乎想看看牆上的挂鐘。他頭一偏,和我的目光撞個正着。似乎是被我這種觀察珍奇動物的目光看得怔了一下,他眨了眨眼,彎起眼角對着我笑一下,又張嘴做了個“等會兒”的口型。
他臉上剛剛那種不太開心的表情轉瞬間消散,似乎一切全都是我的幻覺。
沒過一會兒,他從教室裏跑出來,睜大眼睛往我背後看:“盧沛,你怎麽沒背書包啊?”
“我想了想覺得……還是留下來上晚自習比較好,”我抓抓頭發,心口不一地撒着謊,“回去之後就沒人把作業借我抄了,那得多痛苦啊?”
他好笑地看我一眼,拳頭握起來,往我前胸錘了一下:“出息吧你。”神情看上去卻比剛剛生動了不少。
并肩往食堂走着的時候,他又說:“留下來上晚自習也挺好的,起碼有學習的氛圍,就不像一個人在家那麽容易松懈了。”
“嗯,是啊。”我配合地點點頭。
其實我只是想和他多待一會兒而已,想和他一起并肩走過教室到食堂這短短的一段路程,一起面對面吃完食堂裏那有些難以下咽的飯菜,有時候遇到不會的題目還能恬不知恥地拿去問他。
邊岩講題目的時候是他最耐心溫柔的時刻,他總是講幾個步驟就停下來問:“我這樣講可以嗎?”“我講得明白嗎?”而不是“我這樣講你能聽懂嗎?”
好像即使我聽不懂,問題也全在于他而不是我。
我貪戀他這為數不多的溫柔時刻,也貪戀能在講題的間隙偷偷地近距離觀察他。他睫毛輕顫的時候,好像一下下輕掃過我的心尖處。
這種漫不經心的撩人偏偏最令人心折。
“對了,明後兩天我們要去省實驗參加數學競賽。”吃到中間,他突然想起來什麽,咬着筷子和我說。
我點點頭:“好好考啊,”趁機把盤子裏唯一一塊帶肉的排骨夾到他碗裏,順竿爬地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多吃點好的,補補腦。”
“也不知道是誰更需要補補腦。”他撇撇嘴,看我一眼,還是夾起那塊排骨來咬了一口,又垂眼笑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麽開心的事情。
我嬉皮笑臉,嘿嘿笑道:“我以後慢慢補也來得及,你這是應急……”正說着,擡眼看到崔放打了飯,正端着餐盤往我們這邊走。
快要走到我們這桌的時候,他突然像是瞟到什麽,腳步一停,把餐盤放到了旁邊的桌子上。我下意識往那桌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随即頓住:喬易夏正一個人坐在那,微垂着頭安靜地吃飯。見到崔放坐過去,他把頭擡起來,似乎是簡單地打了個招呼。
就是這個背影,讓邊岩專注地看了足足半個小時,我心裏暗忖,喬易夏長得好看是不争的事實,不過能好看到讓邊岩一動不動地看了那麽久……在看着這個背影的時候,邊岩心裏在想什麽呢?
“你看什麽呢?”邊岩一臉疑惑地順着我的視線回過頭,看了那背影幾秒鐘,才慢慢轉過頭來,低頭往嘴裏塞了兩口米飯,咽下去說:“喬易夏也會去參加數學競賽。”
“……哦,”我心裏挺不是滋味,五髒六腑都泡在打翻了的醋壇子裏,食不甘味地僵硬說道:“那挺好的,可以互相照應一下。”
他前一秒還在咀嚼的臉頰似乎頓了一下,不過只一眨眼的時間,又恢複了正常的神色,淡淡說道:“我會的,你放心吧。”
這欲蓋彌彰的語氣聽得我頓時沒了食欲。
坐回教室的時候,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長長地呼出來,剛剛走的那一路,我呼吸都亂了頻率,憋悶地喘不過氣來。
下午那種隐隐的感覺逐漸顯出了再清晰不過的輪廓,雖然千方百計地想當一只逃避的鴕鳥,有一種聲音還是聒噪地在我耳邊叫嚣:邊岩,可能,也許,大概,真的,喜歡喬易夏。
我恨不能立刻跑到他面前,用胳膊緊緊卡住他的脖子,讓他在我懷裏一動都動彈不得,質問他:你是不是喜歡喬易夏?然後不管他的答案是什麽,都斬釘截鐵地大聲說:你不準喜歡喬易夏。你必須喜歡我,因為我那麽喜歡你。
可我不能啊。
設身處地地想一下,如果有人跑過來和我說:你不準喜歡邊岩,你必須喜歡我,因為邊岩不如我那麽喜歡你。那我一定會把這人當作瘋子,連理都不會理。
可悲的是我現在就是那個瘋子,一廂情願地想扭轉別人的感情。
可感情這種東西,偏偏是連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又怎麽可能受別人控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