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禮物
白晝一天比一天短,我們早晨出門的時間卻一天比一天提前,常常我們騎着自行車去學校的路上,太陽還沒露頭。熹微的晨光下,我們呼出的一團團白氣很快随風散去。
這年冬天下了幾場大雪,厚厚的沒過膝蓋。每到這個時候,自行車就被我們徹底抛棄,方嘯邁着兩條長腿在最前面大刀闊斧地開路,我們幾個則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步走到公交站點。随手彎腰抓起一把雪團成一個球,互相打着雪仗,等待13路車的到來。
幾場大雪過後,年關如期而至。在鄉下陪爺爺奶奶過完年,回到城裏我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邊岩。
我擡手敲了敲門,豎起耳朵聽着裏面的動靜。還沒聽清,門從裏面拉開了,是邊岩他媽開的門。我擺出笑臉彎腰作揖:“邊阿姨過年好。”
邊阿姨笑眯眯地拉我進去,嘴裏應着:“哎哎,沛沛真懂事。”
走進去才看見客廳的沙發上坐着兩個老人,是邊岩的爺爺奶奶,趕忙又彎腰和他們拜年:“爺爺奶奶過年好。”
邊岩正在旁邊坐着,眼睛笑得彎彎的朝我勾勾手掌:“盧沛,過來過來。”
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還沒坐定,又被邊岩爺爺一句話叫起來:“沛沛和岩岩現在誰長得高?站起來比比。”
我聽到這話,趕忙站起來。邊岩卻坐得住,朝一旁撇撇嘴,從背後扯我衣服讓我坐下。
其實他沒我高。我這半年突飛猛進地往上竄了五厘米,已經一米七八,在班裏排隊的時候得靠後站。邊岩也長個兒了,但勢頭沒我猛,不緊不慢地,矮了我那麽點。
不過他沒堅持兩分鐘,還是扛不住爺爺奶奶的催促,不情不願地站起來。我倆背靠背站着,後腦勺貼着後腦勺,都扯着脖子想讓自己看起來高點。
“還是沛沛高點,”邊岩爺爺點頭評價道,又拍了下他的背後:“岩岩得加把勁了。”
邊岩轉過身,摁着我肩膀朝上跳了一下,不服氣地說:“我還長個兒呢!”
比完個子又被拉着比成績,這下輪到我不自在了,撓着頭發應付兩個老人。
好不容易瞅着空,邊岩撂下一句“爺爺,我倆還有題目得讨論”,拉着我就朝他房間跑。
我靠着門朝他龇牙咧嘴:“我天,比我爺爺奶奶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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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開書桌前面的椅子坐下來:“別理他們,随便應付兩句就行了。”
他桌子上亂糟糟地擺着攤開的書,全是奧數,見我走過來,手忙腳亂地合上摞到一旁。
我坐在他床邊,拿過一本随手翻着:“你要選理科吧?”
“嗯,”他點頭,又問我:“你呢?文科?”
“大概吧,還沒定。”我歪着身子躺倒在他床上,嬉皮笑臉地說:“你說我該選什麽?聽你的。”
他真歪着頭認真分析起來:“你啊,語文和英語成績好一些,平時亂七八糟瞎看的書也不少,選文科大概合适些。”頓了頓又說:“不過你選了文科,歷史地理什麽的,我就幫不了你了。”
我仰着頭聽他一句句往下說,聽到這裏,隐隐有些難過起來。
反正不管文科理科,我都沒可能和邊岩在一個班了,甚至連隔壁班都不可能了,他是要去實驗班的,而我則要去藝術班,往後的距離只會越來越遠。
我轉移話題,随口和他東拉西扯,漫不經心地在他房間東張西望,見到牆角放着一個包裝挺可愛的袋子,好奇地問:“哎?那是什麽東西?”
我走過去彎下腰抓起一把:“餅幹?能吃麽?”拈起一個要往嘴裏放。
他慌忙拉我胳膊阻止:“這是貓糧!”
貓糧?我皺眉不解:“你家養貓了?”
“沒……”他聲音聽起來有點虛:“樓下那貓,挺可憐的……”
“哦,”我點點頭,見他有點難以啓齒的樣子,伸手推了一下他腦袋:“挺好一事兒,怎麽說起來跟做賊心虛似的?”
他也沒還手,坐在床邊嘿嘿朝我笑,兩條腿朝前伸着,看起來又細又長。
他一笑,眼睛彎彎的,像盛了滿滿一池月光。
當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腦子裏全是他的笑,牽着我的嘴角也朝上揚起來。躺了好一陣沒睡着,我從床上翻起來,摁亮燈,拉開抽屜拿出一疊錢。
這是我今年的壓歲錢,有小一千。往年收了壓歲錢都由我媽保管,今年上了高中,總算可以自己支配。
除了一直眼饞又買不起的顏料,其實我也沒什麽特別想買的東西。
不過現在,我突然有種強烈的想送給邊岩什麽東西的念頭。
說起來從小到大,我還真沒送過他什麽東西,以前天天能黏在一起,發現喜歡他之後,卻覺得和他之間的距離慢慢遠了起來。
大概是長大了的緣故吧,心事總是堆積起來自己慢慢消化,因為漸漸知道很多事情不是嚎啕大哭地發洩一通就能得到解決的。
這念頭一直兜兜轉轉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才徹底塵埃落定,我決定送邊岩一只鋼筆。既可以每天被他握在手裏,又能暗搓搓地提醒他我那點微不足道的優勢。
有了這個想法之後,我幾乎把市裏的文具店逛了個遍。每周六下午我都要騎二十分鐘的車去城北的一家畫室學畫畫,從畫室出來之後就沿着路邊找文具店,一家一家進去挑,可眼看着一個月過去了也沒什麽成果。
那天從畫室出來之後,我騎着自行車漫無目的地沿着路邊朝前走,一樹樹櫻花随風簌簌搖動,每年四月的路邊都是這樣暗香浮動。
一閃眼,看見一家網吧。我心裏閃過一個念頭,立刻兩手剎住車,彎腰上了車鎖,一路小跑着進去。
眼花缭亂的網頁晃得我頭暈,一下一下點着鼠标,一步一步注冊、登陸,就這樣半知半解地完成了第一次網購。還懵裏懵懂地跑去銀行辦了第一張銀行卡,又膽大包天地把錢打到了賣家給的賬戶裏。
等了十幾天,這支據說德國制造、在圖片上看起來很美貌的鋼筆才跨越了幾個城市送到了小鎮的郵局裏。
拆開包裝之後,我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對着這鋼筆左看右看,磨砂的筆管泛着啞光,摸起來手感像極了邊岩光滑的臉頰。
抑制住那種要立馬獻寶的沖動,我心裏暗暗盤算着,等到六月邊岩過生日的時候再送給他,也不知這死小孩能不能感受到我的用心良苦。
那時候我坐在教室靠窗邊的位置,時不時轉頭去看樓下的操場。有時候能看到方嘯邁着兩條長腿,二月春風似剪刀似的大步劃過操場,有時候能看見劉楊側過頭和身邊人談論什麽,一舉一動都朝氣蓬勃。
最期待的還是周三上午最後一節課,那是每周邊岩他們班上體育課的時候。我看着他和同班同學笑得一臉沒心沒肺,有時候意氣風發地跳起來投籃,投不中就彎下腰,兩手撐着膝蓋擡起頭笑。他在班裏很受歡迎,總有人在旁邊陪他一起笑。
我的速寫本上一頁頁畫滿了邊岩,跳起來投籃的,撐着膝蓋擡起頭笑的,風吹起額發恣意在操場上奔跑的,胳膊撐着臉頰歪斜着身子看書的。
畫室老師總誇我人物畫得好,大概邊岩要占一大半功勞,他總輕而易舉地激起我動筆的欲望。
我喜歡在他臉上描摹出光影的變幻,一筆一劃都流淌着道不盡的美好。
五月暮春的時候,方嘯終于開始實施他追女孩計劃的第一步——寫情書。我們三個狗頭軍師湊在他身後,唯恐天下不亂地出馊主意。
“後面再加段情詩,顯得你多有文化。”
“對,來段英文的,用花體字寫。”劉楊應和着。
“這個逼裝得可以打滿分!”
我們仨笑成一團。
方嘯急得抓耳撓腮,一把抓過我:“盧沛你來寫!”
我被他拽到凳子上坐着,老神在在地手上轉着筆:“猴子,我是可以寫,可我要是寫了,那顯得你多沒誠意啊,萬一姑娘以後看上了我,你說我是收了還是拒了?”
邊岩抓過筆躍躍欲試:“猴子,他不寫我來幫你寫!”
方嘯一把奪過筆:“你那破字還不如我呢,別添亂。”
最後還是方嘯自己趴在桌子上,一筆一劃地寫,小學生似的。
我看看一本正經寫字的方嘯,再看看旁邊一臉認真看着他落筆的邊岩,他的目光直直盯着劃過紙的筆尖,神情十分專注,仔細看看,似乎還有一絲羨慕。
這念頭一出,又立刻在腦中被我否定了:怎麽可能呢?喜歡邊岩的人那麽多,那次我去他們班找他時,他還手忙腳亂地把一個信封往桌洞裏塞,他會羨慕這麽笨拙地寫着情書的方嘯?
總算盼到六月,我費盡心思買到的鋼筆終于可以送出手。
自顧自練了一上午,琢磨着自己的措詞:邊岩,這是給你挑的生日禮物,打開看看。
剛說完就開始自我否定:不行不行,這怎麽跟演電視劇似的。
又換了一種表達:邊岩,你快過生日了吧?給你買了支鋼筆,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剛說完又自言自語:還是不行,怎麽那麽不自然呢?
越折騰越覺得奇怪,索性把包裝都拆開,光禿禿抓着一支筆就上樓敲他的門。
他正穿着睡衣,胸口印着一只毛茸茸的熊貓,看着可乖。
我嘿嘿朝他笑得一臉不自然,他一臉警惕地看我:“盧沛,你又打什麽鬼主意?”
“啊?”我一愣,反應過來,趕忙收起表情,故作正經地清了兩下嗓子:“我來視察,疊被子了麽邊牙牙同志?”
他“切”了一聲,從我背後撲過來,勒着我脖子讓我拖着他走。
我艱難地拖着他走到書桌旁邊,見他正在寫作業,拿起來看了兩眼:“我說邊牙牙同志,你這字寫得也太有礙觀瞻了吧。”
他從我身後探過頭,大言不慚:“我這叫有個人風格!”
我手裏的筆舉到他面前轉了兩圈,他一只爪子從我脖子上拿開,抓過筆打開筆帽打量着:“哎?鋼筆?”
“是啊,”我接過筆,拿過一張草稿紙,俯下身子在上面筆走龍蛇地寫了“邊牙牙”三個大字,拿筆敲了一下他頭頂:“送你了,督促你練字。”
他眨了兩下眼,接過筆看看,又擡頭看看我,不相信似的:“送、送我了?”
“是不是不敢相信哥對你這麽好?”我故作鎮定地攬他脖子。
他側過臉看我,離我那麽近,呼吸都撲到我臉上。
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拿過筆在紙上瞎劃拉:“唉,還不是看你字太醜,給你找個練字的理由。”
他微微睜大眼睛看我,語氣聽起來不太确定:“生日禮物嗎?”
“啊,”我裝作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拿手蹭兩下鼻梁找借口:“我媽讓我早點下去,我得走了。”
“哦,好啊。”他難得地懵懵懂懂。
我故作鎮定地走到門口,門一合上,幾乎是落荒而逃地下了樓。
一開門,我媽正拖地,見我一臉慌亂,擡頭問我:“又出去搗什麽亂了?”
“沒搗亂!”我撂下幾個字就往自己房間裏鑽,撲到床上把臉埋到枕頭裏,腦子裏莫名其妙地浮現出之前和邊岩說過的那句話:“挺好一事兒,怎麽弄得跟做賊心虛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