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高二
鋼筆送出手之後,我開始有意識地觀察邊岩手裏拿的筆。然而一直等到期中考試,我也沒見那花了幾個月心思的鋼筆出現在他手裏。他還是總攥着普通的水筆,透明的筆管,每次看見都高低不一的筆芯,好像那支我寄予厚望的鋼筆根本沒存在過一般。
是不喜歡嗎?還是用不慣?我盯着自己手裏的筆想,或許我該送他一盒普通的水筆,畢竟鋼筆水灌起來太麻煩了。
期末考試成績出來後,每個人手裏都拿到了一張文理分科志願書,填完這張志願書,高一徹底劃上了句號。在“文科”後面打了個潇灑的對勾,我毫不留戀地在心裏和物化生說了聲拜拜,然後投入了暑假的懷抱。
然而沒過幾天四體不勤的日子,我又開始了和數學打交道的日子——我媽給我報了附近的高中數學輔導班。于是我過上了一三五上午和劉楊方嘯他倆一起提高數學覺悟,二四六下午去畫室培養美術情操的日子。連邊岩也報了新東方的高中英語班,我們四個再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天天連體嬰兒似的在泥地裏打滾了。
好在假期的時間安排不像上學時那麽緊張,每天傍晚太陽下山、地面不太烤炙的時候,我們四個總湊在樓前的籃球場上瞎打一通。
常常是我和邊岩一組,劉楊和方嘯一組。我們組總輸,不光因為方嘯人高腿長,随便伸一下胳膊就能摸到籃筐,還因為邊牙牙同學雖然投籃姿勢帥得堪比流川楓,但不是打到籃筐就是連籃筐也碰不着,命中率低得可憐——我懷疑這家夥死要好看,根本顧不得準頭。
所以任憑我再怎麽力挽狂瀾,我們組總是輸得很慘。按說他和方嘯一組才有利于我們籃球四人組的可持續發展,奈何邊牙牙同學致力于拖我後腿,說什麽也不肯換組,理由是和方嘯待在一起會顯得他很衰。
——拜托,和我這樣玉樹臨風的運動健将在一起難道不會襯得你更衰嗎?!
不過話雖如此,我還是不得不承認他投籃的動作的确好看的讓人挪不開眼。天知道這家夥為什麽每次跳起來都能恰到好處地露出一截白得發光的肚皮。
大概我該送他幾件大號的T恤,這樣就能止住我的胡想八想和忍不住亂瞟的眼神。
我開始把他掀起的T恤和裸露的肚皮畫在紙上,勾出一截流暢好看的腰線,在靠近褲腰的地方描出若隐若現的肚臍。他跳起來時被氣流帶起的T恤在我腦中越掀越高,一直延伸到我夢裏。
不過,令人不太愉快的是,在傍晚打球的時候總有一群吃過晚飯後無所事事的鄰居對我們評頭論足。
暑假快結束的一天傍晚,我們四個又兩兩分組地對峙起來。
那天我球感極好,每投必中,三分球一個接着一個,在邊岩面前出盡風頭,終于帶着他體會一把勝利的滋味。
方嘯萬分不服:“你小子今天怎麽突然火力這麽猛?”
我擡手抹了把汗,覺得自己流川楓附體:“老虎不發威你真當我是病貓啊,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哥有多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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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嘯拿手拍着球誇張地指着我大笑:“說你胖你還喘上了是不!”
“等着!”我拿手指指他,一邊走到一旁喝水。
邊岩正拿起礦泉水瓶咕嘟咕嘟灌了幾口,見我走過去,伸手把瓶子遞給我,我接過來仰起脖子對着瓶口往嘴裏灌,臉上微微發燙,腦子裏莫名其妙冒出一個念頭:“這算間接接吻吧?”
好在剛剛又跑又跳,每個人臉上都紅撲撲的,誰也看不出誰臉紅。
放下礦泉水瓶又開始了新一輪對峙,我越過劉楊運球,朝邊岩喊:“牙牙接着!”胳膊高高舉過頭頂,把球朝他扔了過去。
他不知在想什麽,居然頭一偏,躲了一下,球遠遠地砸了過去。
“……”搞什麽,我又不是想打他!
我跑過去,手在他額前輕推一把:“想什麽呢!”
“啊?走神了……”他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擡手蹭蹭被我推過的地方。
我看他一眼,他白皙的臉上透着紅,額角滲出汗珠,被夕陽照着,好像在發光。
我勾住他脖子把他倒着往後拖:“走,跟哥撿球去!”
他一矮身,居然繞了過去,走過去倚着旁邊的石階,又拿起礦泉水瓶,邊擰邊說:“熱死了,你自己去。”
我無奈地笑笑,只好自己沖着家屬樓跑過去。
樓下有一群大媽搬着板凳湊在一起,手裏的蒲扇一下下扇着,走近才聽見她們正小聲嘀咕什麽,我的耳朵瞬間敏感地揪住了和邊岩有關的內容:一個聲音說:“老邊家那孩子學習挺好的。”
另一個聲音馬上接住:“平時學習好沒用,說不定高考就發揮失常,好學生身上的這種事太多了……況且現在才高一,誰說得準。”
“那個喬什麽夏的,不也聽說成績不錯,那又有什麽用?他媽還不是人家姘頭。”聲音更低得鬼鬼祟祟:“……我上次又看見她和那男的從樓道裏出來,那車保不準就是那男人給的,聽說不光她自己賣,她兒子也……”
正說話那人發覺我靠近,猛然住了嘴,回過頭對我笑道:“沛沛啊,你媽在家忙什麽呢?”
我彎腰撿起球,沒好氣地冷冰冰說到:“我媽忙着呢,沒空跟你們似的在背後說人閑話。”
往前走了兩步,沒忍住又回頭補了一句:“還真不勞你們費心,邊岩是要保送的,沒機會體驗到你們嘴裏的發揮失常了。”
說完就回頭走,沒搭理背後一群人是什麽表情。
剛剛吹進耳邊的幾句話頓時讓我沒了繼續打球的興致:這群人,是不是就見不得別人好?
走過去,他們仨大概發現我臉色不對,湊上來問我:“怎麽了?”
我搖搖頭:“沒什麽事。”
劉楊過來拍我肩膀:“是不是那群人又說什麽閑話了?我上次撿球的時候也聽到了。”
方嘯接過球:“她們上次還說我跟我爸似的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呢,我差點沒把球扔那人臉上。這次又說什麽了?”
“也沒什麽,”我倚着石階,含糊說道:“說了些喬易夏的事。”
喬易夏的媽媽在我們大院流言很多,我這話一出,他們仨都不做聲了。
過了一會兒,方嘯才說:“下次聽見直接嗆回去,對這種人沒必要客氣。”
天色漸漸暗下來,坐在石階上吹着風聊了會兒天,我們幾個開始往家走。進了樓道,只剩我和邊岩的時候,他有些猶豫地問我:“今天那些人……說喬易夏什麽了?”
“嗨,沒什麽,”我覺得那些話聽起來惡心,不想髒了邊岩的耳朵,敷衍道:“就是那些事呗。”
他點點頭,沒再多問。可能是打球打累了,他晚上吹風的時候話比往常少了很多。
我想起晚上聽到的那些話,握了握拳頭,一股火氣又頂上來:如果那些人說了邊岩什麽,我大概真的會控制不住自己。
暑假這段時間,我常常能看見喬易夏來喂貓,大概是之前托我幫了忙的緣故,再見到我的時候,他不再表現地那麽冷淡,而是會和我點點頭打個招呼。
我越來越覺得喬易夏不像看起來那麽冷若冰霜,甚至他可能是個內心挺柔軟的人,畢竟身在學校卻關心着流浪貓的人,不會多冷漠的吧。
有一次在學校的操場上打籃球,休息的時候崔放和我開玩笑:“你上次說喬易夏不食人間煙火,這評價太精準了。”
“是吧?”我笑道。
“他從小就這樣?”
“啊,”我點頭,想想又回憶着補充道:“不過他和他媽搬過來的時候我們都八、九歲了吧,也不太小了。”
他接着又問了我些關于喬易夏的事情,但我和他接觸得并不太多,很多問題也只能誠實地搖頭說不清楚。
我總覺得喬易夏和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他無意參與我們的世界,我們也沒辦法靠近他的世界。
再開學時,我們高二了。
我這時才意識到高中時間過得會有多快,畢竟我還沒反應過來,已經過去了三分之一。
原來“白駒過隙”這個常常在作文中出現的詞并不只是說着玩玩而已。
開學的那天,所有學生都被拉到操場上舉行一年一度的學年大會。
這是個有人歡喜有人愁的日子,因為學校會把每個學生高一整個學年的所有考試成績累加起來,算成一個總的級部排名,在大會上根據這個殘酷的排名來分班。
對于藝術生來說,這個排名可能只能産生短暫的心裏震懾,但對于其他學生來說,卻會關系到他們後兩年的分班情況。
偌大的操場人頭攢動,每個人都是汗津津的,焦急地等着公布自己的班級。
邊岩的名字在第二個喊出,這意味着他整個學年的成績排到了全校第二。
沒人再交頭接耳地議論邊岩是誰,因為幾次的數學滿分已經讓他在整個高一級部出盡風頭,當他走出隊列的時候,大家只是仰着脖子一臉羨慕地看過去。
我只是微垂着頭,因為不喜歡隔着這麽遠的距離看他,那會讓我生出一種怎樣都追趕不上他的感覺。喜歡邊岩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因為他在我眼中是那麽光芒四射,不過好在我甘之如饴,無望又充滿希望。
前五十名的理科生被分在一個班,學校給這個班取了個聽起來牛逼閃閃的名字:諾貝爾班。
說起來有些羞恥,在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月裏,我曾經真的幼稚又誠惶誠恐地以為,有一天邊岩真的會走上頒獎臺,捧着金光閃閃的諾貝爾獎杯,站在我只能仰望的高度,而我大概只能擁有一段平淡無奇、與他截然不同的人生。
不過後來邊岩告訴我,有那麽一段時光,他也曾天真地以為我會得個徐悲鴻獎之類的獎項,把只能拼命刷題的他遠遠抛在另一條路上。說這話的時候他把臉埋在被子裏,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過一會兒止住笑,從被子裏擡起微微漲紅的臉看我,好像在想什麽。
我揉他頭發:“怎麽了?”
他歪着頭:“哎盧沛,真的有徐悲鴻獎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