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
到如今,你就告訴她,蝶言的死因吧。”
喬陌聞言變色,一把拉過梓暮,帶着幾分确信:“蝶言的死果真與你們有關?”
不是沒有懷疑過,但是這些年的相處一切如常,她也逐漸放下疑心了。
“快說!”
梓暮這才開口,頗有些為難,“鹿鳴沒有撒謊,她确實見到了血就暈了過去,從而打翻燭臺。可是她看見的根本就不是我與蝶言,而是我和姐姐。血也是我們故意讓她瞧見的,以至于她根本就沒有看清楚人。”
梓晞接過話頭,“若要解釋蝶言的死,就須得從苑禦說起。”
仿佛一張大網将喬陌牢牢套住,一處與另一處連接,一環與另一環緊扣,叫她逃離不得。
“苑禦關押進牢中以後,謝夫人親自去探視過他。從我的審問中得知了苑禦的真實身份,叫蘇玄朗。”梓晞說完這句話,将目光投向喬陌。待聽到蘇玄朗之名時,渾身有如電擊一般,突然抽搐一下。
如果說苑禦就是蘇玄朗,那麽當日,她豈非親手殺了自己的兄長?是為了救她,才賣身入謝府,而後輾轉漂泊,不得已上山為匪。
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生患重病,都是因為她。
“蝶言看到了蘇玄朗的狀詞,所以被我與梓暮所殺。這是因為主公下過令,不能讓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世。”
想起謝淑慎臨終前,孫權氣勢洶洶地闖進來,以前以為是怕她打擾主母休息,現在想來,是怕謝淑慎說漏嘴。而後來,謝淑慎就病逝,難保不是主公的手筆。
這些事,越想越可怕。
喬陌一想到是自己親手殺了兄長,還疾言厲色地數落他的罪行,就受不住,內心就像是有什麽在煎熬着她。像蟲鼠啃噬一樣難受,像剛剛燒好的通紅的烙鐵嘶地一聲印上去,像一把匕首,反複地在她心口捅進捅出。
破碎的抽泣聲從喬陌口中發出,逐漸變為斷斷續續的哭聲。
“還有一件事,我想你一定會感興趣。”梓晞的笑容就像是夜裏的鬼魅,危險,卻又充滿了吸引力。
燕燕于飛
五雲樓的頂樓,是談話的好所在,因為過高,所以避免了有人潛在外面偷聽。也不怕有人上來打擾,因為沒有主公允準,是上不來的。
喬陌站在一扇窗前,欣賞落日餘晖。暖金色的光芒照在鐵甕城每一處。那些府宅的檐角向外彎出一個恰好的角度,上面雕飾的神獸昂首挺胸,生機勃勃。
商販們似乎很享受當下的生活,彼此之間言笑晏晏,訴說家長裏短。
這樣的市井煙火氣息,都與喬陌無關。
孫權應約而至,先是看見了地上喬陌被陽光拉長的影子,除了有微風将她身上的配飾吹得搖搖曳曳,身體一動不動。
孫權走到她身旁,叫她:“阿陌。”
喬陌聞聲回過頭,臉上挂着因為聽見阿陌二字而生的笑容。
“主公來了。”
孫權好奇道:“怎麽想起上五雲樓的頂端來了,”想起方才她癡迷地看着窗外,“約孤一起賞鐵甕城內的市俗美景嗎?”
喬陌表情淡淡的,不着痕跡地退開幾步。
“屬下,是有事要問主公。”
“你說。”
“蝶言,是主公下令誅殺的麽?”
孫權的表情并沒有變化,內心也甚至沒有任何慌亂波動,矢口否認道:“沒有。”
喬陌不反駁他,抛出另一個問題,“那苑禦,為什麽要屬下親自去處刑?”
孫權還是波瀾不驚地回答她:“因為你是暗衛長。”他擡手想拍拍喬陌的肩膀,她卻後退一步以避開。
孫權有些尴尬,開口道:“喬陌,哪裏來的瘋言瘋語叫你聽了?竟然還當真了?”說着說着,孫權自己先笑起來,“民間傳聞,一孕傻三年,現在看來,此言不假。”
喬陌繼續發問:“先主公的薨逝,主公當真一點關系都沒有麽?”
孫權一直以來無懈可擊的表情終于有了松動,他的手有些顫抖,便裝作揮衣袖的動作将手背過身後。
“你聽誰說的?梓晞?”
喬陌還是一如既往地沉靜,語氣像一潭死水:“所以主公,到底要不要對屬下說實話?”
從孫權回答第一個問題開始,喬陌就得到這後面所有的答案了。太完美的的表情了,太平靜的語氣了,才有問題。
喬陌自顧自地說,“蝶言不是主公下令誅殺的,她只是無意中得知我與苑禦的關系,所以被梓晞設計殺死。苑禦知道了我是他妹妹,所以心甘情願地赴死。謝夫人和苑禦有舊,所以知道我是蘇玄妙,對我好。”喬陌對自己的眼淚視若無睹,繼續問:“那先主公呢?主公到底為什麽對他那麽做?”
“在前一天,我就已經探查到了刺殺先主公的消息,但主公并未讓我禀告,他說他親自去。可是結果,”梓晞的目光毫無生機,“你知道的。”
梓晞的話言猶在耳,喬陌只想聽孫權的回答。
“我告訴了兄長,在他即将出發的時候。”孫權緩緩道,“我知道他不會信,所以選在那個時間告訴他。依着兄長的性子,不會因為幾個賊人而放棄出獵的。但是我亦讓人跟着了。”
“在先主公遇刺時,主公與張長史相談甚歡。主公此舉,是為了消除自己的嫌疑麽?”喬陌看着他,她不能從他眼睛裏看見星辰的浩瀚,看見溪澗的清澈。那雙眼睛裏面什麽也沒有,只有黑暗,空洞的黑暗。
“為什麽?”
孫權的聲音很空洞:“因為責罰你,因為我問起你的行蹤,而責罰你。”他看着喬陌,眼神裏是他以為的眷戀和柔情,“我只是想讓他受傷,就當小孩子發個脾氣罷了。”
“荀子說,人之初,性本惡,看來是真的。”喬陌覺得滿滿都是諷刺,從前的兄友弟恭,彼此孝悌,都敵不過惡意叢生。
“聽聞大都督在攻南郡的時候受了傷,”喬陌淡漠地說着,“希望主公可以讓他好好療傷,早日痊愈。”
孫權聽了這話怒氣盈胸,“你什麽意思?”
喬陌對上他怒意的眼神,“大都督是一個能為江東舍棄一切的人,主公不必猜忌他,使得君臣離心。如今群雄割據,主公可別從內部消耗。”
這是建議,也是不顧尊卑的谏言。
喬陌擺脫孫權的鉗制,行禮離開。
猶豫再三,還是選擇了徐瑤。
徐瑤不明所以,看着喬陌抱着一個嬰孩跪在她面前。她倒覺得新奇,從前喬陌對她可是劍拔弩張的,何時這麽乖順了?
屏退左右,示意喬陌上前說話。
“聽說了主公有了庶長子,想不到是你所出。”徐瑤說出這話後又覺得不對,“不對,除了你還能有誰?從前就是一副驕狂的樣子,若不是主公默許,誰敢?”
喬陌抱着孫登,又跪下了,“屬下知罪。”
徐瑤道:“行了,起來吧,說什麽事。”
喬陌膝行到徐瑤面前,“懇求主母發恩,養育他。”
徐瑤反問道:“你不是與步練師關系好麽?怎麽不找她?”
“屬下清楚地知道,主母才可以讓這個孩子好好地長大。”被正室養育的孩子,也有了半個嫡出的身份了。
徐瑤權衡利弊,雖是庶出,但可是長子。且侯府內多年無所出,有個孩子傍身也不怕,只是唯一的問題——
“那你呢?幹嘛自己不養?”
喬陌說得恭敬:“屬下自知身份低微,哪裏敢養育這個孩子,主母大可放心,屬下不會橫在主母與他之間的。”
徐瑤仍覺得不對勁,“你說實話。”
喬陌道:“郡主出嫁,屬下會随行,以保郡主無虞。孩子自然只能托付給府中主母,才可安心。”
徐瑤盤算着,孩子給她養也說得過去,左右正室也有養育諸子之責。比起孫權命令她,還不如她先行接受。
“答應你了,孩子留下吧。”徐瑤喝了口茶,有擡頭看着她,“我記得你叫喬陌?”
喬陌把孫登交給玉泠,才回複徐瑤的問題:“是。”
徐瑤也不知道說什麽,想了想還是囑咐一下她:“照顧郡主,你有心了,好好保重吧。”
“諾。”
喬陌走進孫權的書房,恪守着臣下對主公的禮儀。
五雲樓的争執惹得兩人不快,已經好幾日未曾見面了。
“何事?”孫權聲音冷峻,不複柔情。
“郡主出嫁,屬下請求随行。”喬陌答得不卑不亢。
孫權想起那年她出去剿匪,也像是這個模樣。
算了,就當是出去散個心,很多事,想開了就好了。孫權想罷,走到她面前,“喬陌,很多事情都是不得已的。”
“比如苑禦,他必須死,也必須由你親自動手。若是有人拿着你與他的關系說嘴三道四,你親自動手就可将這一切都駁回去。”
“蝶言死得很意外,也讓孤十分驚訝。”
“至于兄長,孤無意如此,這麽久以來,也很愧疚。”
喬陌都聽着,只覺得當時為孫權感動的一池春水都凍結住了,讓她周身寒冷徹骨。
“屬下知道了。”喬陌難得的做出一個表情,“那屬下告退了。”
“去吧。”
喬陌失魂落魄地走出去,走到不疑居。
曾經為不疑居的名字感動過,因為象征着“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的寓意。
曾經因為阿九和相思糕的出現感動過,因為是孫權特意安排。
曾經以為孫權在主公的位置上過得可憐,無依無靠地像浮萍。
孫策說過,仲謀總是一副悶悶地不開心的樣子,你與他年歲相近,或許能解開他的心結。
這才有了後來的一起行動,一起殺敵。
可若是孫策得知,自己的死與自己的弟弟關系匪淺,不知該作何感想。
孫尚香離開這天天氣好得出奇,江面上風平浪靜,很适合出行。
喬陌攙扶着她上船,又轉身面對孫權,笑得溫婉。
孫權大抵以為喬陌會想開,會想透這一切是為了她好。但是就像吳老夫人以為娶了謝淑慎是對孫權好一樣,于她而言,是慘白無力的借口而已。
揚帆,船漸行漸遠。
喬陌扶着孫尚香進入到船艙內,才敢放聲大哭。
訣別時應該得體,哭哭啼啼地不成樣子,她不那樣做。至少應該留一個好的記憶。
孫尚香看見她哭得這般悲怆,才明白了喬陌不是監視她,押送她的。
快到公安的時候,喬陌對孫尚香告別。
她拿出一封信給孫尚香,“煩勞郡主替我将這帛書交給主公。”
孫尚香接過來,玩味似的打量這封小小的帛書,“你要離開?”喬陌颔首,眼神中含着三分笑意和解脫,“是。”
孫尚香有點唏噓,“我以為,即使衆人散去,二哥衆叛親離,也會有你在側。”
“郡主高看我了,我也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而已。”喬陌臉上帶着和煦的微笑,如沐浴春風,“自古以來,大抵王侯将相都只是行鳥盡弓藏之舉,但主公——”她稍微停頓一下,“主公拿着人最柔軟的地方當長矛和盾牌,一次次地,誰經得住啊。”
她說得平淡,就像是遲暮時分追憶往昔,用一半懷念,一半好笑的口吻。
孫尚香甚為感慨,“我還記得二哥初即位的時候,我還可以對他呼來換去,我還是他疼惜的小妹妹。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在二哥面前我也不敢放肆了。”孫尚香用一種疑惑的眼光看着喬陌,“我們是血親啊,本該是這世間最親的人,為什麽,”孫尚香數度哽咽,“為什麽在二哥眼裏,血親就是用來犧牲的?因為我是他一母所生的胞妹,他說他信任我,所以我就必須和親聯姻。”
喬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息,“郡主那日,是故意放開公績的手的吧?”
孫尚香揚起下巴,不無驕傲地說:“當然,難道要淩統親口說放棄我嗎?我還不想那般丢臉。”
“可也許公績是想和郡主在一起的。”
孫尚香搖搖頭,十分肯定,“承烈二字于他而言太重要了,而且,”她的聲音低了許多,“我感覺到他的手松開了。”
喬陌不好再說什麽,只好通過肢體碰觸來聊以慰藉。
“陌姐姐,”孫尚香調整好情緒,擡頭看着她,“你知道我為什麽忽然就同意聯姻了嗎?”
看着笑容明朗的孫尚香,喬陌生出幾分哽咽,明明方才還是愁雲慘淡的模樣。
“因為皇叔他素有賢名,他仁愛,愛民如子,對上對下都是謙恭有禮。那麽他也這麽對我。”孫尚香像是很興奮一般,說着說着竟還手舞足蹈起來,“他會對我很好,不敢薄待我輕視我。頂多就是夫妻離心,旁人閑言碎語,但是也不打緊,誰叫我從小就活在流言裏呢?”
喬陌覺得,昔日的孫尚香已經死了,死在那個她抓她回府的夜晚,死在淩統放手的那一刻。
孫尚香看着外面的景致,喃喃自語道:“要到了。”她轉頭拉着喬陌:“陌姐姐,替我看看,我美不美?釵環亂不亂?”
喬陌幾乎是哭着對她說:“郡主很美,鬓發也很精致。”
孫尚香滿意道:“那就好,總不能讓江東丢了臉。”她整理一下衣袖,端正坐好。
此刻的孫尚香,滿足了名門閨秀的所有要求和條件。饒是一直同她不對付的顧家小姐,總取笑她的世族大家,也挑不出任何錯處。
看着孫尚香臉上展現出完美的笑容,嘴角弧度剛剛好,很是溫婉。在這一瞬間,喬陌很懷念曾經翻牆打架的孫尚香。
因為她嫁給了一個不愛她而她也不愛的人,所以從出嫁開始,就要做戲。
這樣的笑容,要在臉上挂多久?
這樣的舉止,要持續多久?
喬陌轉過臉,偷偷哭泣。
待孫尚香安頓好後,喬陌向她辭行。
“保重啊。”喬陌看着面前這個穿着淡雅的夫人,百感交集。曾經的孫尚香,哪一日穿得不夠鮮豔明亮?恨不得将太陽的光芒都折射在自己身上。
如今她也梳起繁複的發式,穿着淺色的衣裳。
孫尚香鬓發上的步搖泠泠作響,“陌姐姐你也要保重。等你走後三天,我再給二哥送信。”
“有勞郡主。”喬陌朝她行禮後,便轉身離去。
孫尚香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件事,孫權那日會不會知道,那是他與喬陌最後一次見面?
真是諷刺。
不久之後,孫權就會收到一封帛書。看過之後,他會明白,喬陌那時,是決心要離開的。無論他如何舌燦蓮花地解釋經年舊事,在喬陌看來都只是物是人非。有些事情,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輕輕揭過的。造成這場離別的,是他的猜忌殺戮,冷峻無情。
“屬下蘇玄妙百拜吳侯:
屬下以稚子之齡,承蒙先主公養育,親自賜名喬陌。蓋孫氏之恩,屬下非肝腦塗地而不能報也。在先主公與主公身側侍奉十數餘年間,屬下已是窮盡心力,身患惡疾痼症,恐不能再報答恩情。是以今日特求主公恩典,允準屬下辭去暗衛長一職,偷得餘生閑。
此後山高路遠,不複相見。”
她以為,孫權與她真的會有未來。哪怕她還是作為見不得人的暗衛長的身份陪他,她也願意的。
她陪了他十年,輔佐他,安慰他,為他排憂解難,披荊斬棘。
十年,多長?足以讓一個女孩長成一個少婦,足夠讓稚子長大。也足以讓人心變得深不可測,只看一眼,便如臨深淵,仿佛多看一眼,就會将人吸進去,摔得粉骨碎身。
她也終于體會到了雲纨的心情。
為着虛無缥缈的借口,為着自己一意孤行的想法,做了太多太多沒有意義的殺戮。
她倦了。
只緣感君一回顧
番外 只緣感君一回顧
我感受到淩統的手松開了一些,才裝作厭惡地用力打開他的手,撒謊道:“好了,不玩了,沒意思。”
淩統詫異地看着我,我卻不敢和他對視。
喬陌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不發一語。
“好了回去了回去了,困死了。”我利落地翻身上馬,鼓足勇氣看着淩統,“你也早點回去休息,這幾日麻煩你了。”然後用我以為最最輕蔑的眼神看着他,算作告別。
回到婉居,我幾乎站不穩,若不是喬陌扶着我,我可能就得跪倒在地上。
喬陌果然是明白人,扶我進去後小聲說道:“郡主這戲演得極好。”
我冷哼一聲,“多謝誇獎。”
聽說淩統算是魂不守舍地回到軍中,二哥沒有責罰他,也沒再過問這件事情。只是讓喬陌看緊我,同時處死了幫助我逃婚的梓晞。
喬陌領命的時候,笑得很凄楚。
我感覺她有點怪,但是不知從何開口。從前她與二哥頗有夫唱婦随的神态,看二哥的目光也是藏不住歡喜,如今卻平平淡淡,連屬下對主上的恭敬都沒有。我甚至覺得,含了幾分恨意。
更奇怪的是,她要親自送我去公安聯姻。
她可才剛剛生下孫登,怎麽舍得離開自己的孩子?
果然,到了公安,她交給我一封帛書,讓我待為轉交。
我知道我猜對了,她與二哥之間一定有事,只是我也不關心。二哥這幾年變得很奇怪,脾氣乖張,性格多疑。現下連喬陌這個得力下屬也要離去了。
真是世事炎涼。
喬陌走後,我也很快搬離公安,劉備為我專門建了孱陵城,我們徹底分居。內宅事務讓趙雲負責,我倒也樂個清閑。只是劉備千算萬算,沒有料到他的兒子劉禪對我很是喜歡。小家夥不怕我,也不怕我總立在院中的刀劍,每次都歡天喜地地跑到孱陵來找我。好歹也是名義上的母親,陪着孩子玩也是我分內之責。
“阿鬥,母親教你舞劍好不好?”
阿鬥用力點頭,臉上的嬰兒肥也顫動着:“好!”
只是他身後的趙雲臉色有點黑,恐怕以為我要砍下劉禪一只胳膊吧。
我哭笑不得地抽出木劍,遞給劉禪,“以前母親的大哥教給母親一套劍法,很厲害的,今天母親教你。”
時間一到,不管阿鬥是否在與我說話,或者正在喝水吃點心,趙雲都準時走上前,畢恭畢敬:“少主,我們該走了。”
劉禪小嘴一別,很不樂意,“我想和母親吃過飯再走。”
趙雲能縮短他在我這裏的時間就絕不會延長,就當沒聽見劉禪言語,沖我行禮告別。
我看着劉禪揮動掙紮的小胳膊小腿,有點傷心。
他是劉備領土上唯一真心對我的人,不管他父親與我關系如何,不管利益糾葛。只知道自己有了母親,不再是孤零零一個人了,便很開心。
只是我的身份限制,讓我不能陪他太久。
果然,二哥最終還是對荊州出手了。
他派了周善來接我,應該是不想我在開戰時分太過艱難。我安慰自己,他還是将最後的溫情給我了吧?謝謝他還記得我這個妹妹。
我看着劉禪哭天喊地的慘痛模樣,覺得或許他生身母親去世時可能也沒有這麽傷心。
有那麽一瞬間,我想帶劉禪走——只是因為他從此以後都是一個人了。
或者我留下陪他也好啊,反正我都不在乎了。
七年不見,玉荷變得太多太多,冷酷,淩厲,不近人情。她說,主公死命,一定要帶回郡主。
這就是在二哥身邊待着的變化嗎?二哥到底變成了怎樣一個人?連身邊的侍衛都是一塊無法撼動的寒冰。
最後還是生生分離,趙雲和張飛來得及時,幾乎是搶回的劉禪。趙雲發狠地看着我,我啓唇想解釋,想說我不想帶走劉禪,我二哥的決定和我無關。卻又覺得徒勞。
從一開始就把我當成十惡不赦的壞人,怎麽會因為一通解釋就改觀呢?
就算我帶走了可愛的小阿鬥,都只是因為我不願讓他孤孤單單地長大。
快回到江東的時候,我竟無比懷念在孱陵的時光。
我的手也在止不住地顫抖,我偷偷望向岸邊,想看看有沒有淩統的身影。
這是一種害怕見到,又害怕見不到的矛盾心情。
二哥站在岸邊,親自接我。
他笑得很開心,朝我伸出手:“尚香,終于回家了。”
他說得平淡,就好像這七年只是喝盞茶的工夫。
衆人面前,不好給他難看的,我皮笑肉不笑地伸出手回應他。回到住所後,二哥屏退衆人,對我說:“若你還想嫁給淩統,孤為你們賜婚。這些年,玉荷在他身側守着,為的就是淩統不娶其他女子。”
“用玉荷去監視他?”我的本意并不是如此,只是為了當初能讓玉荷不被責罰。可如今,我覺得二哥真真正正地變得面目可憎了。
“玉荷與你自小長大,才不會變心背叛逆。”二哥說得雲淡風輕,我卻沒有了與他再談論下去的勇氣。
“我不想嫁人了,就這樣吧。”他以為我在耍脾氣,就自我緩和道:“也好,你才回來,就嫁了人,名聲上也不好。就再等等,淩統立了功,孤就為他升軍職,也好與你相配。”
我不想繼續再與他說下去,只是笑着說:“我有些累了,想歇會。”
二哥親自扶我到榻邊,笑着說道:“好好休息。”
我沒再嫁人,即使對方是我自小就喜歡着愛慕着的淩統淩公績。
我安安靜靜地住在鐵甕城,不像以前在吳縣時那麽豪放,那麽不羁。
有時候能見到淩統,但我已經沒有了年少時候的熾熱,我也能做到平靜地與他相視,就像喬陌一樣。
他還是娶了妻,有了兒子。見到我時叫我郡主,然後行禮。
我會在晚上夢見他,夢見我剛剛十五歲時,在他面前跳舞。
也會夢見我們一起看傩戲,去見練武的場景。
那時他穿着藍色的衣服,襯得面如白玉。
後來二哥見我确實沒有嫁人的心思,也就召回玉荷了。
畢竟待了七年,還是了解淩統的。她說,淩統在這幾年,最愛吃魚。
“亂說什麽,第一次見面我就請他吃魚,他吃得可痛苦了。”
玉荷看着我,忽然哂笑:“郡主真的不明白嗎?”
然後她輕輕說:“因為郡主說喜歡吃魚啊。”
我沒再說話,象征性地笑一笑,然後繼續看書。心中其實已經在不停翻湧着情緒。
為時已晚,為時已晚。
呂蒙白衣渡江,奇襲荊州,關羽被斬。
劉備憤然起兵,二哥匆忙命人備戰。孫桓自告奮勇,卻狼狽而歸。二哥決心背水一戰,将江東能叫得上名字的将領都派去了。
其中也有淩統。
我整日裏坐立不安,索性住到江邊的寺廟裏去祈求禱告。
我覺得我将畢生的虔誠都獻給了佛祖,但它可能覺得我臨時抱佛腳,不肯聽我的禱告。
淩統戰死。
我破天荒地穿了一身素白的衣服,上一次穿,還是母親去世的時候。
江水滔滔,我什麽也沒想,只是縱身一躍。
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再見君時妾十五,且為君作霓裳舞。
身行影亦随,豈可一獨存?
淩統,我來陪你了。
直道相思了無益
番外直道相思了無益
皖城的人都知道,在陌路坊能買到最特別的酒。
陌路坊的酒随着時令不同制成,随着歲月流逝,酒的種類也不同。春天的酒叫“不故顏色改”,聽說是折了玉蘭花入酒;夏季的叫“燕燕于飛”,一個讓人聽起來就不知所以的名字,一幹士子聽了都嗤笑老板娘附庸風雅:《燕燕》的故事明明就應是暮春三月,放到夏天來,可見是盲目無知了;秋季叫“木落”,喝的人都默默猜測酒裏是否有落葉;冬季的更難以揣摩了,叫“經年事”,酒中帶着梅花的香氣。大家記不住的,都叫它梅花釀。這是陌路坊新奇的酒買的酒,平日裏老板娘釀些玫瑰醉,桃花醉這一類尋常酒肆裏面的酒。但比起酒肆裏千年不變的濁酒,陌路坊的不只強上多少倍。
酒坊裏只見老板娘一人,打雜的夥計都只是在最忙的時候才會請一兩個。這就又加深了大家對這個老板娘的猜測。但是卻不敢有人在其門前叫嚣。以前偶有酒徒輕浮鬧事,老板娘只是不在意地笑一笑,柔聲叮囑道:“客人自重。”不知趣的酒徒以為這是在挑逗情趣,便更加大膽地上手。
結果只是被老板娘摔出門外去,還痛得嗷嗷大叫。
一來二去,大家買酒時都低眉順眼了許多,更有膽小者,使喚旁人去買酒,再不敢自己去。
“今日有葡萄酒。”看了陌路坊的牌子,愛酒之人都奔走相告。大家買過多次後都明白了,老板娘的葡萄酒好喝,但有一人說老板娘今日心情奇差,舀酒的時候灑出來好一部分,他才出聲,老板娘就狠狠剜他一眼。将手中的木勺砸進酒中,發狠似的:“不賣了,出去!”盛怒之下他也不敢多言,匆匆忙忙地走了。待走出十步餘後才覺得氣悶:我又沒做錯什麽。
有好心人提醒他道:“今日是七月初五,去年也是今天,老板娘将一個登徒子打得幾乎給沒命了。”
是以沒有人願意觸黴頭,想喝的人讓妻子去買,這是男人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喬陌早早地收了攤關了門,就往山上去。今日是兄長的忌日。她在雲纨墓旁又新起了一座衣冠冢,用以紀念兄長。
“我來看你們了。”
她将酒依次到在墓前,向他們介紹說:“這酒賣的不錯,給你們也嘗嘗。”
“我在皖城過得很好,記得剛開始當暗衛的時候,就是在皖城。這裏的街道,吃食,店鋪,對我來說都是異常的熟悉。”喬陌不好意思地笑笑:“就像是回到了家。”
她望着兄長墳墓的方向,“那年夏天,和謝夫人一起賞過荷花,所以我用了夏天的荷花來釀酒紀念她。再用包含她名字的燕燕一篇,做了這酒的名字,哥你嘗嘗,如何?”
風搖曳着墳上的野草,喬陌笑道:“就當你說好了。”
她又給雲纨到了一點經年事,“你啊,就因為冬日裏的一場屠殺而一直郁郁寡歡,內心郁結。所以這冬天的酒給你喝。”
她蹲的有些累,就靠着雲纨的墓,“曾經我在蝶言墓前發問,她的死是否有蹊跷。如果是,就吹一地落葉,那天風還是挺大的。可是你猜如何?竟然沒有一片落葉。”
她又到了些酒,“看來蝶言是希望我好好活着,不被那些殺戮困擾。”
“可是我怎麽能心安理得呢?我下不去手為你們報仇,但也不願踩着你們的屍骨和他相伴,只好逃走了。”她征求意見似的看着這兩座墳,“我是不是很沒用?”
說話好像很費神,喬陌說了這麽一會,覺得渾身疲乏得緊。
“我走了哦,今天太累了。”連東西都不想收拾了直接抽身離去。她沒注意到,遠處有道人影畫下了她的畫像,盡可能地記錄下言語。
而這些東西,都在幾天之後呈上了孫權的案幾。
不過中年,卻已經兩鬓生白,他欣慰地看着帶有喬陌畫像的木板,一遍遍地撫摸。
既然不願見面,那麽就許他這樣偷偷地關心她吧。
互相不打擾,但是知道她近來安好。
他就心滿意足了。
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番外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伺候孫權的近身內監,有着同樣的要求,:一,習武;二,叫阿莫。
大家都不明所以,私下猜想阿莫是否有什麽特殊含義。還是吳王對莫姓之人頗有好感。
雲素聽聞後只是一笑,這算什麽?死後追憶?
喬陌從來都不需要死後哀榮,她要的,只是在世時候的珍惜。
孫權不讓雲素跟着孫登,只說雲纨葬在皖城,就許她去皖城守陵,也同意讓曾經雲纨撫養長大的止戈一起去。
雲素以為又是一出兔死狗烹的大戲,到沒想到孫權是真的把柔情和內疚留給了喬陌。
三人在皖城相見,喜得不知道說什麽好。
“如今你也算是過上了尋常日子,歸于平淡了。”
“是啊,這曾是你姐姐的願望。”
大家對于鐵甕城的一切都閉口不言,也對吳侯的這個安排視若罔顧。
曾經所有,就留在建安十四年吧。
止戈早就過了娶妻的年紀,一味癡迷于治病救人。喬陌和雲素也拿他沒有辦法。
偶爾雲素會打趣他:“同樣的年紀,可都抱上孩子了。”
說完才覺得言語不妥,偷偷看了眼喬陌,眼眶已紅。
孫登,算是喬陌唯一的心病了。
“聽說孫尚香接回江東了。”雲素說得随意,既是曾經主子,便沒有不能直呼其名的道理了。
“看來戰争一觸即發,荊州的天要變了。”喬陌看着天空,不由得感慨。
荊州争奪後引發了一系列戰争和變局,關羽戰死,劉備憤然起兵,說要複仇。
喬陌若無其事地揉着面團,準備做糕點:“看來這是一場大戰。”
“總想着和從前作別,卻總是聽得見這些消息,真是煩人。”雲素抱怨道。
喬陌習以為常,“現在還算是在江東境內,怎麽會聽不消息?”
一個雨夜,老天像是忍不住眼淚,一直在哭。
雲素穿着鬥笠蓑衣,剛從外面回來,“甘寧病重,怕是不行了。”
喬陌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