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喬陌在五雲樓上目送着孫權離開,他穿着一身金盔金甲。晨光照射下頗有遠古戰神的風韻。她就這麽看着,直到那道背影任憑她怎麽轉換視角都看不見了才肯作罷。阿九剛想開口勸她離開,甫一擡眼,忽然整個人就像被定住了,直愣愣地看着喬某的左側。
喬陌随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是雲素。
“聽說你去給雲纨料理後事了,才回來嗎?”喬陌開口,一時覺得有些尴尬。
雲素面色蒼白,眼睛裏也遍布紅血絲。應該是日夜兼程,沒有休息好的緣故。
“接到主公的急令,日夜兼程地趕回來的。”
喬陌和她相對無言,兩個人彼此觀望着,阿九在一旁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轉圜。
“她……葬在哪裏了?”喬陌不打算避開這個問題。
雲素機械地回答着她的問題,“聽說她每至清明時分,就會待止戈到城北一處山上祭祀,想來那地方,适合她。”
喬陌不安地摸着有些圓潤的肚子,也“哦”一聲了事。
雲素忽然換了個表情,死死地盯住她:“那封帛書你沒看吧?”
喬陌像是做了虧心事一樣,不敢與之對視,視線回避着,“還沒來得及……”
雲素了然,“是啊,若是早早地看了,萬一悲痛過度,豈不是連孩子都沒有了?”
喬陌聽着她這話語,就像是外面未消融的冰雪傾盆倒在她頭頂。周身寒浸浸的,連着內心也在逐漸冰冷:“你我之間,說話要如此難聽嗎?”
雲素本來還想倔強地說些什麽,但見喬陌一臉悵然地看着她,眼神亦是哀戚,便連連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說着便哭泣不已,帶着哭腔對喬陌既是控訴又是求助:“我看了姐姐的信,這些年來她過得很不好。日日夜夜都在忏悔,都在贖罪。她一直都未能釋懷皖城屠城一事,她覺得那場屠殺是因她而起。所以每至歲末,都夜不能寝。”雲素說着,慢慢地蹲下了,抱住自己。
喬陌亦是兩眼淌淚,走上前去,有些費力地抱住她。
“我們都有錯,我們都不是無辜者。”喬陌安慰似的拍着她的背,“雲素,剩下的人,要好好活。”
兩人終于可以放肆地一起大哭一場了。
喬陌回去,讓玉浮把止戈叫來。
止戈并未跟随雲素一道回皖城安葬雲纨,而是應了孫權的命令侍候在府中為喬陌安胎。
止戈搭過脈,拱手回禀道:“脈象安穩,但,”他斟酌言語,“如果姐姐要看雲纨姐姐的書信,此刻不妥。”
喬陌收回手,微微一笑:“你倒是機靈。”
止戈大大方方地承認道:“方才出府買藥時,看到了雲素姐姐在五雲樓上,陌姐姐又是一臉淚痕,所以由此猜測。”
喬陌屏退左右,讓止戈坐。
“學醫者,大都心細如發,今日見你,亦是如此。”喬陌看着止戈,而後者也大大方方地與她對視,“你是什麽時候知道雲纨的事的?”
止戈臉上并未有過一絲慌亂,反而從容大方地回答道:“屠城麽?早就知道了。”
“雲纨姐姐沒到清明就會帶我去山上祭祀,我問她為什麽,她說這裏安眠着冤魂。我的父母,也可能沉睡于此。”
“來這裏之前,雲纨姐姐親口承認了炸糧倉的事情。她說——”止戈微微眯起雙眼,從前好多場景都回顧在眼前。
雲纨叫他到跟前來,“止戈,姐姐有事告訴你。”
“當年皖城糧倉是我炸的,所到之處,也殺過不少人。或平民,或士卒,那裏面也許就有你的雙親。”
“這些年姐姐一直愧責難當,夢裏總有冤魂索命,幸好你平安長大,讓我覺得有了一絲救贖。”
喬陌了然:“所以她不強迫你習武,就是不想你與我們一樣。”
“我知道,皖城屠城,與你們脫不了幹系。某種意義上來說,雲纨姐姐,雲素姐姐,包括你,陌姐姐,都是我的滅門仇人。”止戈說這話時,并沒有帶着所謂兇狠複仇的猙獰表情,而是神色平淡,“可我也清楚地知道,若沒有諸位姐姐們的照拂,我長不到這麽大。不僅衣食無憂,還能學醫救人。在這個每天都在殺人、死人的世道,沒有你們的庇護,我不可能過得這般好。””
喬陌看着他,決定還是多說幾句,“天下父母對于自己孩子的期盼,便是順利落地,平安長大。”她說這話時,也摸着自己的肚子,對着它笑。“不管在何時,太平的世道也好,動亂的世道也好,都不可能做到所謂的順遂和美。只要能好好長大,就心滿意足了。”
“所以,止戈你記住,你父母不會希望你為了報仇而終日郁結,更不會希望你手上沾了血去見他們。”喬陌的話語柔和,卻有力量。
這句話正好撞進了止戈心中最為柔軟的地方,他擡手捂住臉,快速地起身告辭。
“止戈明白了,先行退下了。”
走出去後,喬陌聽見了抽泣聲。
喬陌披着一件鬥篷,和梓暮一起在梅園裏逛着。開了春,梅花都謝了,梓暮抱怨道:“梅花都謝了,還在梅園逛。”
喬陌也是無奈,“我能有什麽辦法,不是沒地方可去嗎。”
梓暮看着她,有些嫌棄地說:“這都開了春,你怎麽還穿得這般暖和,又是鬥篷,又是手圍。”
喬陌不好意思地說:“我總覺得身上發涼,就多穿了些。”
梓暮打量一圈,又道:“其實這樣也好,都看不出你懷有身孕,也省去不少麻煩。”
喬陌點點頭,詢問起正事:“暗衛最近如何?”
梓暮道:“一切都好,這城中本就沒什麽大事。”
“只希望這段時間,都能安安穩穩的,別出岔子。”許是懷了身孕,喬陌整個人變得求穩許多。
梓暮笑她:“果真是要母親了,性格都變了。”
喬陌道:“沒辦法,總是怕孩子出什麽意外。”
前線的所有戰事,都不再送入鐵甕城來。是以江陵如何,合肥如何,喬陌都一無所知。
孫尚香徑直走進來,坐到她面前。喬陌不解何意,放下手中書卷:“郡主何事?”
孫尚香看着她的肚子,因為沒有服飾的遮掩,高高地隆起。
“現在我是該叫你二嫂搜,還是陌姐姐啊?”
喬陌哂笑道:“郡主的二嫂唯有徐夫人一人,郡主這話是什麽意思?”
孫尚香聽了這話,稍稍能安心些,這樣,大家的關系和感情,就都不會改變。
雖然對喬陌的感情不如對梓晞深厚,但總的來說也還不錯。她抓起案幾上一個茶杯,毫無形象可言地開始喝茶。外加,對喬陌撒嬌。
“二哥什麽時候回來啊?”
喬陌搖頭,誠實道:“屬下不知。”
孫尚香沮喪道:“連你也不知道。”
喬陌安慰她:“若是南郡能早早攻下,主公回來也是指日可待了。”
孫尚香一聽就更頭大了:“公瑾大哥打了那麽久,怎麽還沒有消息啊。”
她有些煩躁,拿茶杯消氣。
喬陌見狀寬慰道:“郡主稍安勿躁,若是南郡到手,一定消息傳來。此刻沒有,難道不是最好的消息嗎?”
孫尚香到底是武将女眷,懂得她話中何意。沒有消息,就是說前線膠着,誰也沒死沒傷。
暫且如此吧。
喬陌雖是如此安慰着,但心裏也是有些慌張。
已經入夏了,還沒有任何消息,眼看着肚子越來越大,臨近産期,怎能叫她不慌張。
止戈說了,胎像安穩,孩子應該不會有大礙。
猶豫片刻,還是将手伸向了枕頭底下。
雲纨的書信有些舊了,顫抖着手,打開。
其實很簡短,只有四個字。
“好好活着。”
只這四個字,就抵過其他所有的祝福。
看着帛書上的淚痕,知道雲纨執筆之時必然是肝腸寸斷。之前的來信中,也曾訴說過悔恨,寫盡了罪孽,如今,不必多言,只用好好活着。
喬陌覺得,雲纨是以一己之身,替所有參與了皖城屠殺的人贖罪。然後換了他們的心安理得,繼續活着。為自己開心的事情放肆大笑,将自己殺過的人抛諸腦後。
雲素亦是如此,不願意她悲痛過度而小産,自己獨身離去,默默祭奠。
喬陌控制自己盡量不哭出來,胸口沉悶得痛。将帛書默默收好,又放回到原處。
孩子在肚子裏動了一下,喬陌詫異地摸着自己的肚子,又踢了她一下。
母子相連,知道了母親的傷神,所以這孩子是在安慰她麽?
喬陌破涕為笑,感恩地看着它。
梓暮先喬陌生産了,是個男孩,長得天庭飽滿,小臉圓潤。看着就十分讨喜。
喬陌高興得很,連連讓阿九送去賀禮。她不便抛頭露面,不能親自去探望梓暮母子,對此頗有遺憾。
玉浮寬慰她:“馬上姑娘自己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了,不必遺憾。”這期間相處下來,玉浮覺得她性格恬淡,倒是不錯。
喬陌笑道:“是啊,真希望這孩子快點出來。”她想了想也不對,又搖搖頭,“世道險惡,還是在我肚子裏待着比較好。”
終于在十月初三,喬陌誕下吳侯府內的第一個孩子,是個面容清秀的男孩。
依着孫權的意思,取名孫登。
喬陌看着自己的孩子,恨不得天天都抱着他,片刻不分離。雖說說第一個孩子,但終究是庶長子。只怕未來徐氏生産過後誕下嫡長子,這孩子的處境會很艱難。
念即此,喬陌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罷了,能夠平安長大就好,徐氏雖然出身豪族,但徐家也算個大家,總不會做出謀害之事吧?
雲素看着她眷戀地看着懷中小人,都沒察覺房間內進了人,便輕咳一聲:“阿陌。”
喬陌見是雲素來了,讓她過來:“你看,他長得多可愛。而且身子也是軟軟的,發出的聲音也糯糯的。”這人哪裏還有從前叱咤的暗衛長的風采,雲素笑她:“你啊,當真變了。”
喬陌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來,是有什麽事?”
雲素滿面春光:“大都督成了,南郡攻下了!”
喬陌喜不自勝:“真的?”
雲素伸手逗弄這個孩子:“看來這孩子的出身可真是時候,有福之人啊。”
孫權抱着這個孩子,又哭又笑。
這是他第一個孩子,也如他所願,是喬陌所出。
孫登此刻睡醒了,睜着眼睛看着抱着自己的人,小手揮舞着。孫權滿意得不行,“都說剛出生的孩子的眼睛好看,果真如此。你看,”他轉向喬陌,“這眼睛,黑白分明,又大,多好看。”
喬陌剛想開口說誰人的眼睛不是黑白分明的,但念即孫權是一雙碧眸,也就只是笑着。
“是啊,自己的孩子,怎麽看都是好看的。”
孫權逗弄一陣,就交給乳母抱下去了。
看着孫權面色為難,喬陌猜想到了他要說的事情。
“吳縣諸人,要搬過來了吧?”
孫權嘆口氣,“如今前線戰事平定,遷移治所,也該安排了。”鐵甕城內的侯府也已經住了快一年,再加上剛生下侯府長子,該憂心的人,只怕是遠在吳縣的徐瑤才對。
“前日公瑾說,要替阿香說婚事,你怎麽看?”孫權轉入正題。
喬陌道:“郡主已經過了及笄之年,确實該考慮婚嫁之事了。”她見孫權是有意要将孫尚香嫁出的,不似尋常的敷衍,“主公可是有了人選?”
其實何必擇人,孫尚香一貫與淩統要好,周瑜是知道此節的,怕也是為了淩統才開口說親。
“雖說阿香與公績交情不錯,但是終究是小時候的小打小鬧,做不得數。孤想着,要嫁,自然就要嫁得風光。”周瑜原話是淩統此役戰功顯赫,懇求主公給予賞賜。
“公績年紀在諸将中是最小的,看來江東還真是應了英雄出少年這句話。”孫權由衷感嘆道。
周瑜笑着回道:“連甘寧都知道要先成家,後立業,主公以為,淩統如何?”
孫權聽出了他話外之音,“大都督以為呢?”
周瑜忙不疊道:“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孫權自然知道小妹與淩統情愫暗生,但是此事是周瑜開口,他倒覺得越俎代庖了。
“孤倒覺得——”
“主公?”喬陌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主公在想什麽?”
孫權解釋道:“你覺得,皇叔如何?”
喬陌一聲驚呼:“是要将郡主匹配給劉——”差一點就将劉備名諱脫口而出,幸而話到嘴邊給生生咽了下去,“劉皇叔?”
“是。”
“屬下以為不妥。”喬陌訝異地看着孫權,實在不知道他此舉何意,“皇叔是可作郡主父輩的人了,且郡主對他無意啊。主公知道的,郡主心裏是有淩公績的。”
孫權換了個話題,“阿陌,你可知此次南郡之戰,結果如何?”
喬陌不解,“大都督攻下了南郡,曹操逃離了呀。”
孫權沉重地點點頭,“确實如此,可是劉備也收獲頗豐。公瑾本是好意,借了他油江口立營,後又問孤借了荊州衆地。在公瑾與曹仁苦苦相持之際,向南征戰了武陵、長沙、桂陽、零陵。”他說着,便嘆了口氣,“劉備日漸壯大,叫孤怎能不提防他。”
喬陌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懂得其中利害,但是并不願意犧牲孫尚香終生的幸福。更何況,按照孫尚香的脾性,是斷斷不會答應的。
“屬下現在亦為人母,知道若是老夫人還在,是決計不會同意的。”喬陌試着用血親來挽回,“郡主是主公唯一的妹妹了。”
“正因為是孤唯一的妹妹,所以孤只能信任她。”孫權看着喬陌,“自然,孤也相信你,但你不可能嫁給劉備吧?”
喬陌無心與他玩笑,“所以主公是定了要郡主聯姻了?”
孫權沉默一會,點頭回答。
喬陌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暗衛之中,或許有人可以。”
孫權并不這麽認為,“那你認為暗衛之中,誰能代替阿香,且不露痕跡?”他反握住喬陌的手,“阿香平日抛頭露面,吳縣諸人都知道她,你覺得,劉備會看不出?”
“那主公已經同皇叔商議了麽?”
“已經和帳下商議了,雖說覺得訝異,但思來想後,這都是最好的選擇。”
“張長史和大都督也這麽說?”喬陌覺得,若是有人能救回孫尚香岌岌可危的婚姻,只能是這兩人了。
孫權有些不悅,“張公一開始有微詞,後來也覺得這是不錯的計策。公瑾雖然也反對,但也不否認此計可行。”
喬陌覺得實在勸不動了,也只得作罷了。
孫尚香的婚事終究沒有瞞住她自己,她把自己鎖在婉居裏面,誰也不見。
“不嫁不嫁我不嫁!”孫尚香吼得聲嘶力竭,“誰提出的聯姻誰去!”
孫權去過兩次,都被她給打了出來,索性就讓梓晞去勸。梓晞也是一樣,去了兩次後也沒能踏進內室一步。但奈何任務在身,只能一次次地上前勸導,終于在第五次進了內室。
第七次,勸導孫尚香的時候終于沒有聽見她動刀劍的聲音;
第八次,終于能和孫尚香和睦面談。
喬陌總覺得愧疚,聽說終于勸說有效了,便拿着阿九剛做好的糕點去看她。
婉居靜悄悄的,奴仆們皆是小心翼翼地行事。
“郡主呢?”喬陌随意拉過一個丫鬟問道。
丫鬟恭敬有加:“閉門不出幾天了,現下應該是在午後小憩。”
“知道了。”喬陌讓阿九在外面等,自己進去了。
一個彩陶杯砸在門口,“走開!”
喬陌聽得不對,孫尚香一貫張揚,何至于摔個杯子就聲音顫抖?
她放下糕點,手偷偷按住匕首,慢慢靠近。
一把掀開被褥,并無孫尚香的蹤跡。
喬陌從前的冷峻都慢慢回來了,“郡主呢?”
玉荷跪在地上,止不住地顫抖。
水落石出
玉荷看着喬陌,嘴唇沒有血色,倔強地閉着不說話。她很緊張,也很害怕,渾身在顫抖。但是出于對孫尚香的忠心,她一味搖頭否認:“奴婢不知道。”
喬陌看着玉荷的眼神,很慌亂。但是看得出來她在不斷給自己勇氣和力量,與喬陌對視。
這樣的忠心不知該如何評價,喬陌沒打算從她身上問出孫尚香的下落,轉身離開,就在婉居吹起竹哨,呼喚暗衛。
在府內的暗衛都快速集結了,喬陌很欣慰雲素竟然在。
“雲素,你和白露白晞一起去五雲樓,查探郡主蹤跡,并傳訊四處望樓加以注意。”
“領命。”三人領了任務後便匆匆離去。
“沁依,讓梓暮傳訊左衛散入城中打探郡主消息。并且讓她速來府中。”
“領命。”
喬陌吩咐完畢,親自前去書房通知孫權。
“阿香逃了?”孫權将手中的一份奏表狠狠摔向地面,有幾根竹簡都被摔碎了。
喬陌行禮如儀:“主公勿惱,暗衛已經開始行動了。”
孫權沉了沉聲音,以讓人聽出他的威儀:“梓晞呢?”
喬陌如實道:“屬下以為,郡主是與梓晞一起逃離的,不然不可能逃得如此順利。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懇請主公命令雲岚去尋梓晞,在城中率領中衛搜查。屬下會在院中等右衛集結完畢,出城尋找郡主蹤跡。”
孫權詫異道:“你親自去?”
喬陌笑得很輕松,說得也很随意:“屬下已經許久沒有執行過任務了,但願不會令主公失望。”
孫權匆忙上前,眼神裏滿是擔憂:“你定要小心,若是真有梓晞,定然是存了反叛的心思的。”
喬陌大膽地與之擁抱,但很快就分開,“屬下會的。”
梓暮換好裝束,趕到府內,神色複雜地看向喬陌。
“你去過了長相思了?”從她表情中,倒可以窺探一二。
梓暮點點頭,“那裏說姐姐今日來府裏勸說郡主了。”喬陌了然,這件事梓晞必定是參與了的,且是逃了一天有餘。
一天的時間,足以離開鐵甕城了。
雲素匆匆趕來,上氣不接下氣的,“望樓的消息,郡主出了南門。就在今日上午。”
“今日?你确定?”喬陌聽聞這個消息倒是吃驚不小。
雲素把氣倒勻了,肯定道:“但是方才城南的驿站也傳信,說看見了郡主。”
留給喬陌的時間不多,不管是不是,總得追上了才知道。
“雲素,你自南門出,我往西門去。到時候發信號。”
雲素點頭,喬陌讓一半右衛緊随其後。
喬陌一邊策馬,一邊苦思不得解,從婉居裏的動靜中可以确定前日孫尚香還是在的,因為梓晞去勸過。昨日梓晞就不見蹤影,婉居也至此平靜。最有可能就是昨日出城,怎麽會盤桓到了今日?
暮色四合,天色見晚。
喬陌有些懊惱,天色一黑,所有行動的效果都會有折損。
城西和城南處都出現了孫尚香,這是不可能的,要麽其中一個是假扮,要麽兩個都是假扮。
梓暮忽然想到,城西和城南連接的路上,有一座小廟。
“當真?”喬陌看着梓暮,難以置信。
“自然,”梓暮肯定道,不無驕傲,“鐵甕城可是公苗奉命修繕的,我怎會不知。”
喬陌點頭,“好,那現在就去。”
梓暮倒有些擔憂,“可是現在趕過去,只怕是要入了夜才能到的。”
喬陌哪裏管得了那麽多,孫尚香一刻尋不回,聯姻之事就會變成醜聞,鬧得滿城風雨,一發不可收拾。
喬陌利落地調換馬頭位置,“現在不去,白白等她們跑麽?”
梓暮無奈,只好跟上。
果然是應了梓暮的話,在去的路上,天色就已經黑透了。
快要到寺廟時,喬陌讓全部人都下馬步行,讓她們都動作輕些,最好別弄出聲響。
雲素也在此刻趕到,“我想,若是梓晞和郡主,兩個人總不可能南轅北轍地走,定會在有交點的地方相遇。”
喬陌贊許地看着她,看看自己身上的行頭,确認無誤後,對雲素道:“進去吧。”
梓暮忽然攔在她們面前,有些猶豫,“我姐姐若是……”
喬陌看着她,淡淡道:“暗衛的規矩,你可曾忘了?”
梓暮聽後,怯怯地退下了。
喬陌一行人走近後,有些失望。她們以為會是吳縣甘露寺的那種樣子。可眼前這寺廟破敗不堪,哪裏是能住人的樣子?
喬陌上前看了一下地上的寺廟匾額,用手摸了一下,并沒有太多的灰塵。
她作了個手勢,讓右衛偷偷摸摸進去。自己則對雲素說道:“這廟也太破舊了,難道梓暮的消息有假?”
雲素十分配合:“賀齊奉命修築鐵甕城,梓暮的消息,該是準确的。”
梓暮并沒有跟随着她們上來,一個人在底下等着,心情複雜。
“那走吧。”喬陌用一種無功而返的語氣對雲素道,卻言行不一地與雲素并肩前行。
右衛上了屋頂,确認此間無人後,就飛身下來,站在門前。
喬陌徑直朝主屋去。
果然。
梓晞和孫尚香在神佛像的背面,出乎意料的是,淩統也在。
神佛像背面的門讓梓晞堵上了,這樣就可少憂心一扇門被闖開的可能性。
喬陌遞給雲素一個眼神,後者會意地到庭院中去,發信號。
孫尚香看見喬陌便就如臨大敵,往淩統的方向退了幾步。
梓晞拔出劍,對孫尚香道:“郡主快——”在她轉頭的那一剎那,喬陌就将回旋镖向她的腹部處擲去。
梓晞吃痛,用劍支撐。
喬陌不給她喘氣的機會,馬上又用長鞭纏住梓晞握劍的手,朝自己這個方向拖拽。
梓晞的手腕滲出血絲,不住地顫抖。喬陌太過用力,以至于她右手無力,漲的通紅。
一切變故來得太快,孫尚香像是被符咒定住身,一動不動。
好在淩統反應過來,拉着孫尚香就往外面跑。
喬陌也不阻攔,松開了縛住梓晞的長鞭,一雙眼眸定定地看着她,令人生怖:“你就沒有話,要對我說?”
梓晞看着她,既有不服憤懑也有哀求,“你讓郡主走吧,嫁給劉備,還不如親手殺了她!”
喬陌何嘗不知道其中過得苦楚,但她亦沒資格做聖人去救贖誰,去拯救誰。
她也只不過是一介凡人。
“就為了這個,你背叛了我們?”
梓晞嗤笑:“你們?你和主公麽?”她笑得得意,全然不顧傷口的疼痛,“喬陌,若是你知道主公的所作所為,還會堅定不移地追随他麽?”
喬陌不願與她多費口舌,抽回插在她身上的回旋镖。回頭讓沁依上前:“綁好了,押送回府。”
梓晞拒絕讓沁依攙扶她起身,試了多次,自己才能夠踉跄地起來。
喬陌走到庭院,雲素已經帶人制住了孫尚香和淩統。将他們身上的配劍除去,兩人牽着手,目光堅定。
喬陌懂得了為什麽孫尚香今日才出城,是為了等淩統。
淩統倒也不負所望,如她所願地來了。
喬陌看着孫尚香,不知道該用何種目光與她對視,是嘲弄,諷刺,還是惋惜?
最終還是用沒有感情沒有溫度的最為平淡的目光看着她:“郡主不該逃婚。”
孫尚香覺得面前的喬陌可怕得很,從剛剛對梓晞的出手就覺得她冷酷無情。
“不要你管!我說了我不嫁劉備!”
孫尚香尖銳的聲音劃過院落的靜谧,尾音帶着哀戚。
“郡主本可以好好地解決這件事,卻偏偏走上了最極端的路。”喬陌有些恨鐵不成鋼,“郡主可以找人代替郡主嫁去公安,也可以服下假死藥忽然暴斃身亡,用新的身份再活下去。”
“甚至郡主可以嫁去公安,半路制造意外跳船逃生。”
喬陌每說一句,就更靠近一些。
“甚至,”她放低了聲音,“郡主可以嫁去公安,等過兩年,就以夫妻不睦的借口和離。”
看孫尚香怔住,喬陌又說:“這麽多方法,郡主一個都不用,而是偷偷摸摸地逃婚離開,還是——”她用手指着淩統,“還帶着男子一道,郡主是要私奔麽?郡主又将江東的顏面置于何地?!”
孫尚香剛想開口反駁就被喬陌頂了回去:“還是說郡主覺得,江東顏面也好,将士也好,都不及郡主自身利益重要?”
“郡主說自己受六郡養,難道此刻就要棄六郡而去麽?”
孫尚香的情緒徹底爆發了:“為什麽是我?憑什麽!”
“因為郡主是主公唯一的胞妹,主公只能相信郡主不會與他離心離德。”
“郡主與顧家小姐互相都不對付,可是顧家小姐有一點好,是郡主該學的。”
“你提她作什麽?”
“顧家小姐當初結親時,也是以家族利益為重,沒有半分怨言。便是府內的謝夫人,徐夫人,都是如此。”
淩統用力地握住孫尚香的手,是此刻對她而言唯一的慰藉了。
“此番聯姻,任誰都知道是權宜之計。”淩統驀然開口,“阿香嫁過去,劉備不會信任她,那麽,這與嫁一個尋常女子過去有什麽分別?”
“尋常女子嫁給皇叔?你這是打誰的臉?”喬陌看着淩統,有些好氣又好笑,“還是只是送人過去?那麽可能她們連公安城都進不了。”
她忽然叫了淩統的名字。
“淩統。”
聞者不解何意,詫異地看着她。
“主公知道了南郡之戰中你的功勞,所以打算遷你為校尉,封號還是承烈。”
喬陌知道他心中一直有個結沒能打開,就是愧不能報父仇。
“承先父遺志,揚少年剛烈。這是個很好的封號。”喬陌一字一句地像是烙進淩統的心裏,“只希望你別辜負父親的遺志才是。”
淩統看着她,嘴唇顫動着,眼神裏全然是憤恨。
既要繼承父親遺志,又不許他殺甘寧告慰先父亡靈,算什麽?
孫尚香突然松開手,嘴裏嚷道:“不玩了不玩了,一點都不好玩。”她說着,朝喬陌的方向走幾步,“回去吧,我累了。”
淩統不解何意,“阿……”但見孫尚香看向他的眼神是那般淡漠,不由得改口:“郡主何意?”
孫尚香咂咂嘴,“沒什麽意思,就是想試一試逃婚是什麽感覺,現在知道了。”她說罷,親熱地挽着喬陌,近乎撒嬌道:“陌姐姐,我們回去吧。”
喬陌順着她的意思,帶着她離開。
走到門口時,孫尚香又想起了什麽,回過頭,“淩統,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淩統點頭。
“我身邊有個叫玉荷的小丫鬟,和我很像,賜給你了,不客氣。”孫尚香說完,也不等淩統答複,就自顧自地走了。
孫尚香上了馬車,喬陌與她同坐,一路上都不發一語。
其中必定是有緣由的,但見孫尚香一臉愁容,喬陌也就不問了。
梓晞被關進了內獄,所幸府邸是新修的,還不曾羁押過誰,一切看上去倒也整潔,也沒有作嘔的氣味。
孫尚香回去像是變了一個人,整日裏開始學習穿繁複的曲裾衣衫,讓嬷嬷給她梳婦人發式。
也開始學禮儀,注意自己的談吐,将刀劍置之不理。
玉荷賜給了淩統,這倒也是個好事,免除了她的責罰。
孫權的氣見到沒有神氣的孫尚香也就煙消雲散了,兄妹之間彼此相處得像外人一般客氣。
徐夫人一行搬了過來,郡主出嫁的事情她自然得操勞起來。
步練師總想着找喬陌聊天解悶,卻總不見其蹤影。喬陌去了內獄,攜梓暮一道,探望梓晞。
“主公下令了,說是郡主出嫁之後再處決你。”喬陌将食盒放在她面前,“我們終究有點情分,我不忍心你在這裏頭吃苦,給你帶了一點吃食。”梓暮見自己姐姐如此,心下難過得不行,偷偷轉過頭去拭淚。
梓晞還是請求她:“你救救郡主吧,她不能嫁過去的。”
喬陌無奈地搖頭:“梓晞,我試過。從一開始我就試過勸阻主公,用老夫人,用張長史,用大都督,用郡主與淩統的情分都試過。甚至我還說讓玉荷代替郡主出嫁,可都被主公駁回了。”
見梓晞不開口,喬陌又道:“我也不願意郡主終日悒悒不樂,可是如今已經沒法轉圜了,公文都準備發出去了。”
梓晞忽然嘆息一聲,“你為何要提大都督。你糊塗啊!”
喬陌不解何意,疑惑地看着梓晞。
“赤壁一役後,大都督威望太過,主公已然心生妒忌了。那日在軍帳外,諸将都稱贊大都督用兵如神,主公臉上的表情,就已經變了。”梓晞又想起在五雲樓那天也是如此,孫權臉上的表情帶着暴戾。
喬陌還是不信:“怎麽會……”
這下輪到梓晞嘲笑喬陌了:“怎麽不會?為人主公,若是風頭被掩蓋太過,還能相信部下能為自己所用麽?”
喬陌搖頭:“主公不是那樣的人。”
梓晞一副你還是太天真的表情:“喬陌,你有沒有想過,主公或許在成為主公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用王侯甚至皇帝的思維思考,博弈,取舍。咱們的主公,便是如此。”
梓暮驚訝地看着自己的姐姐,下意識地想讓上前去捂住她的嘴:“姐姐慎言!”
“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