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長子孫登
像是有人忽然将站立的地面抽走,換上了松松軟軟的棉花,喬陌只覺得兩腳無力支撐,阿九眼疾手快,趕在她倒向地面的瞬間扶住。
喬陌得了阿九的支撐,将全身大半的力氣都托付給她。
到底是雲素開口了,她的聲音喑啞,“你親眼所見?”
止戈将頭埋得更深些,聲音卻清晰無比:“并非親眼所見,是我動身後才自裁的。客棧裏的人見狀匆匆忙忙來找我回去,這才得知。”
喬陌眼神空洞,眼淚從眼眶深處不停地湧出來,就像戰場上被割喉的士兵,因為割到動脈,而血湧不止。
“她……她連死都……都要偷偷摸摸的麽?”喬陌哀戚道:“是存了必死的心,生怕自己……被得救嗎?”
雲素此刻慢慢移到廊下,靠着柱子,慢慢滑下。一開始只是小聲抽泣,滿眼都是倔強,滿臉都是不信。轉而便是不可抑制地哭,哭得嘴唇顫抖不已,哭得渾身一陣一陣地抽搐。
不疑居裏只有兩人的抽泣聲,沒有人敢高聲言語,在這壓抑的沉悶中,呼吸聲都變得刻意。
止戈緩緩擡起頭,摸向自己懷中,掏出兩封信,大着膽子給喬陌:“姐姐,這是……”
喬陌尖叫一聲,連連後退揮手,“拿走!拿走!”後退得太急,喬陌被臺階絆倒,摔在階前,兩眼一黑的昏過去。
她并沒有昏睡多久,就已經醒轉過來。
梓晞坐在床頭,表情淡然。
“你醒了。”
扶起喬陌後,才遞過一碗湯藥,試了試溫度,正好。
“快喝了。”
喬陌接過來,卻也不喝,而是開口詢問:“你知道雲纨……”
梓晞颔首:“我知道,你先喝藥,對孩子好。”
喬陌暈乎乎地喝完藥,才反應過來,梓晞方才說了“孩子”。她一臉狐疑,“孩子?什麽孩子?我是在說雲纨。”
梓晞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放在喬陌的枕頭邊,“止戈替你診過脈,說你已然有身孕了,不過才兩個月,還很不穩。如果你還一味郁結,這個孩子可能就沒有了。”
她又看向那封帛書:“這個,”她微微揚起下巴,“是雲纨給你的信。”
消息太多,攪得喬陌整個人神思不清,最終明白過來,有一件喜事和壞事同時到來了。
她有孩子了。
雲纨死了。
最終還是喜事占了上風,她擡手輕輕覆上自己的小腹,感知着生命所在。不一會,又覺得自己卑劣至極,只顧着自己有孕之喜,将雲纨的哀恸置于何地?
看着喬陌的表情變換不定,梓晞也猜出來一二,她嘆口氣,雙手按在她的肩頭,溫和而又堅定地叫她:“喬陌。”
“過去的事情不可逆轉,所以未來才顯得更加重要。”梓晞确保她聽進去了,才有繼續說:“雲纨之事已成定局,你若是過度傷悲失了自己的孩子,只能是悲上添悲,毫無益處的。”
梓晞的表情又有瞬間的悲哀:“再這麽說,這是主公的第一個孩子吧。他……他盼了很久的。”
喬陌沒有聽清這句話,以為她面上的悲傷是為着雲纨。
她用自己并不溫暖的手,輕輕覆蓋上梓晞的手,比她更涼,“我會好好的,你也要,雲素也要,大家都要好好的。”
孫權聽聞了這兩件事,知道在喬陌心中雲纨的死打擊過大,但有孕一事着實令他欣喜,進入不疑居前,幾次三番調整自己的表情,才敢進去。
喬陌盯着案幾上的帛書,不敢打開。
她怕忍不住,就連孩子也會一塊失去了。痛上加痛的事情,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正巧在她嘆氣的時分,孫權踏步而進。
“嘆氣作甚?”他走到她身邊坐好,聲音盡量聽上去柔和一些。
喬陌習慣性地低下頭行禮,“主公。”
“雲纨的事,着實令人惋惜,孤已經讓雲素和雲岚一起出發去皖城,為她料理後事。”
喬陌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也沒有過多的話語。
孫權捏捏她的臉:“說件喜事吧!今晚設宴,孤打算給興霸賜婚,你覺得誰好?”
喬陌有些詫異,“甘寧?賜婚?”
孫權點點頭,“是啊,他也老大不小了,始終孑然一身,回來的時候特特找過孤,說想要成家。還說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如今他家業未定,如何能征戰平天下。”
喬陌終于露出這許多天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看來少時的書沒白讀,還知道這些道理。”她偏過頭看向孫權:“那主公打算許配誰?總不會是文官中哪家的女兒吧?”
“他倒是有個人選,”孫權目光閃爍,“洛千帆。”
“洛姑姑?”喬陌實實被驚住了。
暗衛裏的人,是要一個個地都嫁人生子了麽?
孫權看她一切如常,心下也放松許多,“是啊,孤也着實震驚,想來是征伐黃祖時,兩人熟識的。再加上赤壁一戰,就有了情愫吧。”
“只是洛姑姑是四靈之一,也算是暗衛了,前有梓暮,今日若是洛姑姑也……那大家都會有嫁人的心思的。”喬陌擔心的倒不無道理。
孫權诙諧道:“你瞧,你多霸道,自己如今有孕,就不許旁人嫁娶了?”
“有孕”從孫權口中說出來,倒惹得她一陣陣臉紅。
“主公慣會打趣的。”喬陌捂住臉,聲音從衣袖後面傳出來,悶悶地。
“哈哈哈,你呀。”孫權拿下她的手,背後藏着的,是滿滿的笑意。
“好,好,真是暢快。”孫權舉杯,大家都停下,看向這位年輕的主公。
孫權看向甘寧,“此番諸将皆是拼命死戰的,尤其是興霸,”孫權示意他起身向前,“來我江東後的首戰,就立下如此功勳,叫孤怎麽能不高興!”
甘寧拜謝:“主公謬贊,末将不過跟随大都督而已,豈敢居功。”
孫權心裏一沉,但面上表情不改,“公瑾自然要賞,你自然也要。”他放下酒爵,“你說你想要成家,才可立業,孤準了,就将洛千帆賜予你罷。”
甘寧聽得前半句是異常的欣喜,連連稱是,但聽到洛千帆的名字後,欣喜瞬間凍結在臉上,“什麽?”
孫權指着他,哈哈大笑:“看看,這是高興傻了。”他朝遠處揮手,讓洛千帆走上前,“洛氏,你上前來。”
洛千帆着盛裝,每一步都走得端莊沉穩。
周瑜在軍中與之有過交集,覺得也是不錯的一人,便順水推舟,起身恭賀。其餘将領也乖覺地起身:“祝賀興霸。”
淩統見甘寧不像是高興傻了的模樣,而是有些抗拒,心裏竟然有些高興。他端着酒爵走到甘寧面前,笑意不減:“恭喜,興霸。”
甘寧騎虎難下,接過酒爵就是一飲而盡,“多謝。”
喬陌得了孫權的允許,偷偷站在外面等宴席散。
待洛千帆和甘寧一齊出來時,對他們招手:“千帆!這!”喬陌是真心高興的,身邊的人在慢慢幸福着,雲素終究會走出那片陰影,而自己,也将迎來自己的孩子。
甘寧見是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喬陌奇怪道:“你們怎麽,看上去興致不高?當時梓暮嫁人的時候可高興了。”
洛千帆一貫沉穩的,喬陌見怪不怪,遂對着甘寧發問:“你怎麽回事?娶到洛姑姑不高興嗎?”
甘寧是那種喜怒哀樂全然寫在臉上的人,行事作風也是高調張揚,和孫尚香有得一拼。照着平時的性子,應該會喜不自勝才是,可怎麽看上去苦大仇深的?
甘寧咧咧嘴角,看着喬陌十分欣喜地祝福他們,有意無意地護着自己的小腹,也明白了:“成家了,自然要沉穩。”
喬陌忍不住笑,“甘興霸,你也有今天。”笑過之後,她又鄭重道:“洛姑姑不太愛說話,一貫是沉穩安靜的性子。看上去冷冰冰的,實際可不是,好好過啊。”最後這句話,她是看着洛千帆說的。
阿九暗中戳一下喬陌:“姑娘,該回去了。晚上風涼得很。”
喬陌擺擺手:“不礙事的,我好着呢。”
“我看你還是快回去吧,”洛千帆意味深長地看着她的肚子。“今時不同往日。”
喬陌的手覆上小腹,很是羞赧:“洛姑姑都知道了,不是才到麽。”
她拿過阿九手中捧着的盒子,遞給洛千帆,想了想又不對,又轉向甘寧,“這是恭賀你們新婚之喜。”
甘寧接過來,聲音發澀:“多謝。”
“那我走了,保重。”喬陌依依不舍地揮手道別,甘寧克制住自己想沖上去的欲望,洛千帆看似故作親密地拉住他,制止了他的行為。
洛千帆沉聲道:“走吧。”
甘寧實在忍不住,“洛——”
“你确定要在這說?”洛千帆沉沉地看着他,目光一潭死水。
回到住所之後,洛千帆習慣性地回顧左右,才敢開口:“我都知道。”
甘寧詫異之餘不忘發問:“知道……什麽?”
洛千帆尋了個地方坐下,“知道你當日求娶的人是喬陌,不是我。”她示意甘寧也坐下,“可是你也看到了,喬陌已然有孕在身,且過得很開心,很知足。”
甘寧有些頹然,“是不是因為我……”
洛千帆武斷地否決他:“與你沒有關系,因為喬陌自始至終,都是陪伴在主公身側,他們兩情相悅,與你做了什麽,沒做什麽,都沒有幹系。”
等甘寧不開口,洛千帆又接着說:“我知道,我算是強塞的,我倒也無所謂。只是有一個要求,咱們做戲,總得做足了吧?”
甘寧擡頭看着她,不解何意。
“我不過問你的私事,你也別過問我的。不過——”洛千帆話鋒一轉,“這大家都說,是你用軍功換來的姻緣,總不好你與我在外人面前,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吧?”洛千帆倒是活得通透。
甘寧會意,點頭:“行。”
周瑜請求出兵江陵,搏一搏荊州的可能,孫權也有此意,就應允了。是以洛千帆的婚儀,辦得比梓暮還要倉促和簡潔,甚至可以說是草草了事。大軍開拔,孫權站在五雲樓上送別。
想起甘寧那日匆匆忙忙闖進書房,支支吾吾地說想要成家,希望主公賜婚。末了,又說希望對方是喬陌。
他絲毫沒有慌張,只是笑着回答:“等到慶功宴時,孤會滿足你成家的願望。”在說的時候,就已經做出了決定,要嫁之人,只能是随軍的洛千帆、與暗衛關系不深的洛千帆。
他為什麽沒有慌張?甚至面對喬陌時連一點點的心虛都沒有?謊言說得那麽自然,仿佛甘寧說的就是洛千帆的名字一般。
赤壁的捷報傳來,百姓歡愉不已,走街串巷都能聽見大家對周瑜的贊美。甚至戲坊裏,還有專門為周瑜小喬兩人傳唱的戲文。
赤壁勞軍,剛行至帳外,就聽見諸将對周瑜的不吝贊美。
“大都督人如其名,果真是一塊完美無瑕的玉啊。”
“都是大都督用兵如神,運籌帷幄。”
“大都督神策,與讨逆将軍,也難分伯仲吶!”
“末将不過追随大都督而已,不敢居功。”
大都督、大都督……
孫權閉上眼睛,以此來屏蔽令人心煩意亂的消息。一個可怖的念頭跳着進入到他的腦海裏,此次對戰江陵,對方是久經沙場的曹仁,周瑜會不會失手?或許,會不會,死亡?
像是被自己吓着了,孫權猛然睜開眼睛,怎麽會有這種想法?這麽肮髒,這麽卑劣的想法。
梓晞立在他身旁,看着他表情的變幻莫測,不發一語。實在不願孫權再在這裏胡思亂想,她上前道:“主公,是時候回去了。”
“走吧。”
周瑜這場仗打得着實不易。曹仁不愧為曹操麾下一等一的得力幹将,周瑜鏖戰許久,也不能前進寸步。正值苦惱之際,甘寧建議先取夷陵,然後再進軍南郡。得到周瑜的同意後,甘寧只率領一千新兵就攻下夷陵城。奈何攻城容易守城難,曹仁窺探出夷陵弱勢,猛攻夷陵,甘寧支撐不住,只好發書求援。
淩統向周瑜請命,周瑜只是淡淡地發問:“公績是真心的嗎?”
淩統還是少年意氣,嗤笑一聲:“有什麽真心不真心的,此番是為了江東。”
“那公績就留在這裏,暫領都督一職,我親去救援興霸。”周瑜做好決定後,讓呂蒙去點兵。淩統仍舊固執,“統願意立軍令狀,一定救出甘寧!”
周瑜靠近他,小聲低語:“我是為了你好。若是甘寧沒有救出來,定會有人背後議論你公報私仇,你就留在這裏,暫領大都督一職。”
淩統還想說什麽,被周瑜頂了回去,“如果要娶郡主,就必須成為大都督。因為江東,唯有都督一職,才可堪匹配。”
周瑜說完,意味深長地盯着淩統,從後者的眼瞳中看見了未加掩飾的慌張。男女之情,一開始都是從慌亂開始的,正所謂,小鹿于心頭亂撞。
呂蒙點好兵,正要向周瑜回禀。就看見洛千帆已經換好裝束,在營前等候。
她臉上還是一貫的淡然,一貫雲淡風輕。
“我和你們一起去。”
但這句話,說得堅定無比。
前線膠着,孫權在後方也未能安穩。
唯一能聊以慰藉的,是喬陌日漸安穩的胎像。孩子在母親體內長得健康,能稍稍緩解一下前線給予的焦急。
孫權側耳聽着胎動,眉梢和嘴角都藏不住笑意。
喬陌看着他初為人父的模樣,也是柔和地笑着。一旁的阿九覺得,喬陌是越來越有母親的模樣了,周身像是有什麽光芒環顧着。這樣瞧着,也與民間一家三口無異了。
梓晞因為軍情緊急,擅自闖了進來。
“禀主公,前線戰報到了。”
梓晞隔着一道簾子,裏面的情形看得并不真切,但也能感受到孫權的惬意。
“何事?”
“甘寧受困于夷陵城,大都督親自率兵前去救援。”
“可知結果如何?”
梓晞再三斟酌用詞,“圍兵不過看着甘将軍身邊只有千餘人,逞一時之勇罷了。待援兵到達,也就成不了氣候。”
孫權心情好,也不想去想是誰帶兵,左右只要是援兵就行。
“嗯,合肥的事情安排得怎麽樣?”
喬陌不禁發聲詢問,“合肥?”
“已經準備妥當。”
梓晞只是回答孫權的問題,便轉身退下。
孫權有些為難地開口,“是為了緩解大都督那邊的壓力,所以選擇東西線同時作戰,好叫曹操舍棄其中一個。”
喬陌嗯一聲,還是有些失落:“所以主公要親自征戰合肥?可是現下将領都在江陵一線作戰,屬下擔憂主公安危……”
孫權莫名地有些不悅,但在喬陌面前還是很好地忍耐着,“左右是佯攻,又不是真正要攻下合肥。”
喬陌眼圈逐漸泛紅,有些自嘲道:“要是屬下能跟主公一起去就好了。”
孫權握住她的手,“等我回來。”
她點點頭,眼淚也随之從眼眶內泛出,一滴一滴落在衣襟前。
孫權替她拭淚:“不說這個了,說點高興的事。”孫權走到案幾前,寫下兩個字,“這明帝的永平十年有诏書說‘昔歲五谷登衍,今茲蠶麥善收。’就是希冀年年都是豐年,所以啊,”他拿起竹簡又到喬陌身邊坐下,指着上面的兩個字說道:“孤想了兩個名字,男孩就叫登,女孩就稱衍。”
喬陌也覺得好:“也可保佑江東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孫權見她喜歡,心下也就更歡喜幾分,“那就這麽定了。”
孫權出發的前一天,給了喬陌一塊令牌。他帶着歉疚,為難地開口:“思來想去,這個還是給你才能安心。”
喬陌不明所以地接過來:“這是?”
“執此令牌可上五雲樓,或者任何一處望樓。”孫權說得鄭重其事,“鐵甕城,交給你了。”
喬陌明白其中利害,也允諾道:“屬下會守好鐵甕城,等主公凱旋。”
“明明你懷有身孕,卻,”孫權愧疚難當,“但是阿陌,我只能信你。”
“定不負主公所托。”
我思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