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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

長跪了,于身子不利。”

好說歹說終于把張昭等人勸走,魯肅又來通報:“主公,孔明先生來了。”

孫權此刻只想獨處,不想再說任何話語。但還是疲憊地招手:“讓他進來吧。”

諸葛亮一襲白衣,就如同不染纖塵的谪仙人。見了孫權,他禮節周到:“見過吳侯。”

果真是氣質不凡。孫權心裏暗暗想道,不愧有卧龍的稱號。

“海內大亂,将軍起兵江東,劉豫州收衆漢南,與曹操并争天下。”諸葛亮一句輕飄飄的話,就将劉備置于和孫權一樣的地位上,也料定了孫權會出兵援助,更加肯定他們會勝利,還能讓這紛争的天下落入他們三人之手。

孫權只是聽着,未置可否。

“曹操名為漢相,實為漢賊,而我家主上——劉豫州,是貨真價實的大漢皇叔。吳侯同我們聯手抗曹,必定是師出有名的。”也不知為何,說到劉豫州時,特意拉長了語調,像是在強調什麽一般。孫權卻聽得煩躁,他直接抛出一個現實的問題:“劉皇叔落魄至此,只怕是沒有抵抗曹操的能力吧。”

“吳侯所言極是,我家主上當今确沒有能夠同曹操抗衡的力量。但是——”他又再一次拉長聲音,“劉豫州身為漢室後裔,自當守義不辱!”

這句話倒是說得铿锵有力,孫權聞言不覺變色。

“皇叔氣節,真乃大丈夫也。”孫權不痛不癢地說道,但內心的熱血也被他激起一二,他極力掩飾着,不想被這麽快就被諸葛亮看透。

“當此之時,确實如此。人人都只想茍活性命。”諸葛亮感慨道:“但是亮觀吳侯,絕不是偏安小人。”

孫權面上的笑容一凝。

外面的人适時進來打破尴尬:“禀主公,中護軍來了,求見主公。”

“快宣。”

周瑜進來的時候照例先同孫權行禮,而後才看了一眼諸葛亮。諸葛亮也在看着他。

周瑜和諸葛亮,在後來的日子裏不知道被比較過多少次。其實又何必呢?兩人或許都不是同一類型的人,一個閑雲野鶴像個不問俗事的谪仙人;一個運籌帷幄,是早已浸淫戰場多年的主将。唯一的共同點,可能就是都有着驚人天資。

“孔明先生所言,瑜方才聽到了一二。”周瑜開門見山地說道,“有時候,氣節很重要,可時勢也許會更重要。孔明先生可是有什麽禦敵良策?”

“曹操自北而來,其軍隊多善陸戰,不善水戰。”諸葛亮正色道:“且他這些年征伐北方,從未休戰過。此番急速來犯,人疲馬乏,強弩之末,不穿魯缟啊。”

孫權假意道:“他手上可不止北方軍隊,還有荊州水軍吶。”

諸葛亮接下來說的話讓孫權聽了很舒服:“吳侯不是在今年春天已經打敗了荊州水軍嗎?那剩餘的,都是些殘軍,不足為懼。”

孫權此番是真正地笑了,他看向周瑜:“公瑾以為呢?”

周瑜難得地模棱兩可道:“此事一時之間決定不得,還需從長計議。”孫權不意他如此謹慎,也就不予表态,沖魯肅遞眼神。

魯肅會意,起身道:“那主公和中護軍再詳談,孔明先生也需要好好休息了。”諸葛亮聽後,也就起身告辭。和來時一樣,帶着無懈可擊的表情,不失風度地告辭。

喬陌在采薇樓待夠了,對雲素招呼一聲就回去了。還不忘帶上一包方才被她嫌棄的小肉幹。

才出了門口,她就被人叫住。

“喬陌!”

她回首,是甘寧。

“你怎麽在這裏?不是在當口嗎?”喬陌還沒問完,甘寧就将她手中油紙包拿過去:“什麽好吃的,我正好餓了。”

喬陌還來不及阻止他,甘寧就已經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大半。她嘆口氣,“你慢點吃,別噎着。”

甘寧吃完後一臉驚喜:“這是巴郡的口味啊,喬陌,你特意給我準備的?”

喬陌搖頭否認道:“你想多了,是我買回去打算和別人分享的。”甘寧好奇道:“誰啊?”

“你管得着嗎。”喬陌不理他,徑直走開。走了幾步她又想起方才的問題甘寧還未作回答:“你還沒回答我。”

甘寧哦了一聲,“随着中護軍一起回來的,這不是傳言,要和曹操開戰了麽。”

“你覺得呢,會開戰嗎?”甘寧聽了她這個問題後很是不解:“為什麽不打?這是向西征伐的大好機會啊。”

“軍中将領,都這麽想的嗎?”

甘寧堅定道:“投身軍旅,如果不保護身後的百姓民衆,實在無用!”

喬陌贊許地看了他一眼,指指他手中的肉幹:“給你了,慢慢吃。”

喬陌已經是許久沒有上過屋頂了。

但今夜見着孫權一人獨自坐在那上面,不由得也上去守着。

孫權在發神,還是喬陌招呼他過後才反應過來。

“主公有心事啊?”喬陌坐好,看着孫權的側臉。

孫權的聲音啞啞的,甚是倦怠:“今日公瑾逐一分析了戰局形勢,照他的說法,江東的勝算很大。”

白日裏周瑜堅定的話語言猶在耳,“曹操遠道而來,師勞力竭,此為一;脫離了他所擅長的陸地作戰,來到于我江東有利的長江江面,舍本逐末,此為二;曹操只有荊州降軍作為水軍,自己并沒有,荊州降軍軍心不穩,此為三;待到歲末,疫病盛行,曹軍不适應,此為四。”孫權每聽得他分析一點,就像有擂擂的戰鼓聲敲打在他的心頭,慷慨激昂。

周瑜言之鑿鑿,目光精明,神采奕奕。孫權承認,在那一瞬間,他仿佛見到周瑜已然得勝歸來。

能與北方一戰,只怕也是兄長未成的夙願吧。想起那日孫策與他言說起北伐之事的神态,是多麽的意氣風發。

“那主公猶豫什麽呢?”喬陌看着他,嘴角上揚。既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反問他。

“我不可以拿江東去賭!”孫權許是自己也被兩種想法纏繞了許久,也不知道該作何選擇。“一開始,是,是很想去和曹操一戰。他那樣所向披靡的一個人,或許就折在了江東水戰上。”他越說越急躁:“可若是輸了呢?我便去許都做囚徒,趕上曹操心情好,或許日子好過。可江東的百姓怎麽辦?難保曹操不會屠城。”

喬陌等他說完了,稍稍平複些,才開口說話:“從前曹操屠戮徐州,是因為父仇的緣故。如今江東與他有何仇恨啊?需要屠城,需要趕盡殺絕報複。”她頓一頓,緊緊握住孫權的手,“破胡壯侯陳湯在上書武帝的時候說‘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主公不必北伐清君側,但是也得捍衛自己的尊嚴,江東的尊嚴。”

孫權有些失态:“我不是兄長,我沒有那般潇灑!我也不想,在最該血氣方剛的年紀去幹耄耋之年才做的事。我……”他語氣幾近哽咽,“我可能,終究不如兄長吧。”

喬陌有些說不出話,她抽回手,沒規律地舞動着,“這不一樣!”好一會,她才逼出這一句話來。她沒想到已經這麽多年過去,孫權還活在不如孫策骁勇的陰影裏。

她不知道該怎麽說,只想趕快跳過這個話題。

“許多事,想得太多了,就不純粹了。既然主公一開始的想法是拼死一戰,那任憑別人怎麽說,主公都主戰就好了。”

“至于讨逆将軍,主公像他不像他又能怎樣呢?終究是不在了。”說到最後三個字時,她的聲音明顯沉下去了許多。

孫權扭過頭看着她,目光溫柔,也不像之前頹然:“你安慰人的本事,始終沒有變過。”

喬陌很欣慰他終于又活過來了:“已經很好了,主公別嫌棄了。”她搓搓手,“許久不上屋頂了,這夜風吹得怪冷的,下去了吧。”

“嗯。”

第二天晨會的時候,周瑜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主戰,還有條不紊地列出四條開戰理由——就是同孫權講過的那些。孫權對此的反應也很給力,直接抽出配劍砍下案幾一角,豪情萬丈地說:“有敢再言降曹者,猶如此案!”當即任命周瑜為右都督,總領全軍,程普領左都督,從旁協助。還有韓當周泰甘寧淩統呂蒙等一衆将領。

劍身泛着森森的白光,看樣子是新打出來的,還沒有用過。平日裏吆喝着主和的人都靜若泥胎木偶,生怕自己成了那把劍的第一個犧牲者。

待大家都散後,孫權留下了張昭和周瑜,言辭懇切地訴說此役不得不打的理由。不僅搬出了昨夜喬陌所言的雖遠必誅的話語,還祭出宮之奇谏假道的文章。末了,又表示自己是懂得的,還讓他和魯肅一道負責後勤補給之事。如此下來,張昭也不好再說什麽,也被孫權誠懇的言語打動,表示自己定然不辱使命。

安排完一切後,大軍擇日整裝出發。

等張昭出去了,孫權才走向周瑜,看着他烏青烏青的眼底,還有眼睛裏面的血絲:“公瑾哥昨夜沒有睡好吧?”

周瑜笑笑:“是啊,文官武将一班班地來,确實精神欠佳。”

孫權為他整理一下衣領:“這戰,仰賴公瑾大哥了。”

周瑜篤定道:“瑜自當全力而為,主公必定能聽聞喜訊。”

“自然。”

等大軍出發,孫權也收拾完畢,朝柴桑去。

雲素坐在馬背上小聲向喬陌抱怨:“今年采薇樓可就沒怎麽開過張。連刀魚都沒機會賣呢,往年我還能賺不少。”

“幹脆你就去江北賣魚好了,說不定曹操會很喜歡哦。”喬陌诙諧道。

雲素想想,點頭道:“我就在魚腹中藏劍,刺死他。”

“還聰明,還會學專諸了。”喬陌誇完她有不忘潑一盆冷水,“只是聽聞曹操身旁的侍衛許褚很厲害哦。”

雲素不放棄:“那就挑一條多刺的魚,卡死他!”

“有志氣啊。”喬陌同她相視一笑,做了個打氣的手勢:“祝你馬到成功。”話音剛落,大家就都停下來了。喬陌定睛一看,原來是到了柴桑大軍營帳。這下輪到雲素打趣她了,她一勒缰繩:“到了,成功了。”

兩人都沒忍住,哈哈大笑。

星河眼眸

孫權自己在柴桑待得倒是自由自在,戰時的一切軍務都是周瑜處理,也只不過是最後給他過了目,倒也不用他自己勞心費神地去想對策。

他自問軍事能力上不及周瑜,也不會不自量力地什麽都想管,索性就放手。正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聽說劉皇叔去拜訪過大都督了。”喬陌侍立在旁,兩人随意說着話。孫權揮毫練字,許是因為想起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不由得發笑道:“皇叔本是一直矜持着想要公瑾去見他的。但是公瑾一直推脫,言軍務繁忙。這才讓皇叔明白過來,是他在麻煩我們,才‘屈尊’到了軍營裏去。”

喬陌輕輕一笑:“皇叔自己這些年可算是惹了不少麻煩吧。凡是投奔了誰,曹操便是兵戎相見。”

孫權嘆口氣,“只願江東能平安。”

喬陌看了一眼孫權書寫的內容,不由得發笑:“主公竟是在寫《道德經》?”孫權一直以來注重儒家學說,很少看道家書籍的。孫權停一停筆,認真地看向她道:“靜心。”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喬陌不以為意:“主公有什麽靜不下心的?”

“古之大事,在祀與戎。”孫權索性放下筆,示意喬陌添茶,“這一戰,對方可是這幾年在北方戰無不勝的曹公,自然要謹慎對待。”

喬陌會意地執起茶壺,控制好手腕的力量不疾不徐地倒茶。一股茶水如同泉眼細流一般注入茶杯。

孫權本是看得入神,外面卻忽地吵嚷起來,不等他開口吩咐,喬陌就放好茶壺,出去察看。

孫尚香穿着低等士卒的衣衫,臉上抹得灰撲撲的,身邊還跟着她的貼身侍婢、和她一樣裝扮的玉荷。雲素一左一右地就像是趕羊入圈一般将她們叫進來。孫權頗有些頭疼地看着自家小妹,仿佛沒有必要用訓斥的語氣來問她為什麽身在此處。

最終他決定圍魏救趙,換了個方式問她:“軍中擅自離隊,可知道是什麽處罰?”

孫尚香不意他會這麽問,本來就已經将孫家女兒的借口準備好了,此刻卻是說不出口,只得支支吾吾的“呃”了半天。

“你心系戰局,這本是好的,可是吳縣也是同樣重要。是江東治所之所在,若是曹操另辟蹊徑,該當如何?”孫權充分發揮兄長兼主公的氣勢,沉着發問。

“你既然穿上了士卒的衣衫,又為何不遵守軍中的規矩?擅自游逛,脫離值守,該當何罪?”

孫尚香終于反應過來了,不服氣地同她二哥鬥嘴,“誰說我脫離值守了?”

孫權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是最基本的士卒所穿的,根本就不能晃悠到主公的住所跟前。孫尚香疑惑不解地看着自己的衣衫,她穿過好幾次男裝,不應該出錯啊。喬陌好心開口提醒道:“看這衣衫的等級,是不該靠近到主公跟前的。”

孫尚香這才反應過來,低聲嘟囔着,雲素耳尖,聽得是淩統的名字。

想必是淩統也怕她出事,索性就讓她換上最顯眼的衣服,只等着孫權能夠早日發現。也多虧雲素适才在外面巡視查看,才發覺異樣。不然等孫尚香真的上了戰場,只怕是連屍骨都找不見。

孫權盯着她看着一會,方松口道:“來都來了,就待着吧。在孤身邊也好,生的擔心。”

孫尚香立刻就喜形于色道:“多謝二哥!”

前線一如既往地安靜着,并沒有太多的消息傳來,兩軍隔着長江對峙,連挑逗也不曾有。

孫權閑來無事,說要教喬陌下棋,喬陌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施施然落座在他對面。孫權擡手示意:“你先。”

喬陌選了個自己看得順眼的位置落子,對面的事情長舒一口氣。

“還好,你沒有落在那這方格之內。”孫權對此顯然是慶幸,也不知道以前是受了誰的刺激,被直接吓到了今日。

喬陌莞爾笑道:“除了這點,屬下便也就不會了。”

孫權的笑容意味深長:“不急,來日方長。”

他只教了半柱香的時間,就丢過一本書讓喬陌每日自己揣摩、擺局。孫尚香穿着一件暗紅色花紋的狐毫鬥篷,走進來,很是明豔,倒是符合了她平日裏張揚的性格。若是從遠處遙遙望去,就像是皚皚白雪之中初綻的紅梅。她進來脫下鬥篷,裏面也是着了一件張揚桀骜的紅色衣衫。她看見棋盤,立刻拉下臉看着孫權撒嬌:“二哥偏心。”

孫權聲音懶洋洋的,“哪裏偏心了?是你自己不學的。”

孫尚香在雞毛蒜皮的事情上跟孫權拌嘴從不甘于人下,立馬就舉出實例:“我說要學琪時,二哥可沒有這麽細致地教我,還讓我自己看棋譜學。”她說着,一把奪過喬陌手中的棋譜,“哈!就是這本!這上面還有我留下的……痕跡呢。”孫尚香不好意思說上面還有她打翻茶碗留下的茶漬,只是囫囵過去。

孫權搶回來,“你也好意思說,也不知道是誰硬要将棋子落在方格之中,還耍賴。”喬陌明了了,也就幫着孫權說話,“郡主可是把主公吓得不輕,到現在也不敢輕易教人下棋的。”

孫尚香豪橫道:“不管不管,二哥也得教我下棋。”孫權不接話,只是看着她的紅色鬥篷,才後知後覺道:“下雪了?”

孫尚香已然坐在了喬陌的對面,聞言也是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嗯,今天才開始下的,下得還挺大。”

孫權站起身朗聲道,“別下了,出去喝酒吧。”

說是喝酒,但是孫尚香也只能是在旁邊看着,孫權大發仁慈地讓她喝了一小壺,登時便雙頰飛霞,再加上衣衫一襯托,整個人也是紅光滿面。孫尚香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兩頰,喃喃自語道:“好燙……”

孫權揮手示意玉荷把她扶回去休息,孫尚香也有些醉了,走路都輕飄飄的。

“看來郡主以後,可要好好控制酒量了。”喬陌自然地喝了一口,酒對于她來說,是再尋常不過的了。

孫權看着孫尚香醉成那樣,不禁擔憂起喬陌來,“你也少喝點吧,今日初雪,天寒,飲酒傷身。”

喬陌不在意道:“屬下喝慣了,無礙的。”

“誰擔心你這個了,是怕你喝多了,耍酒瘋。”

“主公瞎說,屬下何曾耍過酒瘋,多半只是睡着了而已。”喬陌否定道。孫權脫口而出:“怎麽沒有,上次在皖城,”話一出口,他就驚覺失言,便閉口不言。

是在皖城那個夜晚,她靠在他的肩頭上,夢呓般的說:“你的眼睛真好看。”一直以來因為異于常人的眸色,孫權都是敏感而沮喪的。自從那一晚她的随口一說後,他也就認命似的接受了這個碧綠色的眼瞳。

或許,是真的好看吧。

至少有喬陌真心的贊美,他忽然釋懷了,對這個顏色,對那些抓住眼眸不放的、喋喋不休的言語。

喬陌一臉迷茫,“皖城?”

孫權咳了一聲,“沒什麽。對了,”他生硬地轉移了話題:“我們,也在梅花樹下釀一壇酒吧。”

喬陌點頭,“好啊,等這仗結束,屬下和主公一起回吳縣,壇酒。”

“不回吳縣,”孫權堅定地看着她,“去鐵甕城,把今年梅花枝上的雪水存起來釀酒。明年在鐵甕城,一起喝。”

為此春酒,以介眉壽。

喬陌在他灼熱迫切的目光下忘記了問他為何是在鐵甕城,只是看着他,嘴角微微揚起,“好。”

鐵甕城是賀齊領了命令後奉命修築的,周回六百三十步,開南、西二門,內外皆固以磚壁。頗具有王城的格局和氣勢,想來,是要代替吳縣成為第二個治所的。

孫權忽然發出一聲感嘆,“這麽喝着酒,一點意思也沒有,不如——”他扭頭看着喬陌,“去獵些野兔,做烤炙肉吃。”

喬陌好笑地看着他:“主公可別是忘了,大都督還在前線督戰呢,方才才送來軍報說他責打了黃老将軍。”

孫權甚是不以為意,“軍中之事,既然全然托付給公瑾,孤就不宜多多過問。想必自有道理,等戰後,一切就明了了。”

喬陌還想說什麽,孫權就已經決定了入夜時分偷偷去山上。

“可不許張揚,就你我二人就好。”孫權小聲道,眼底的得意暗藏不住。

所以在日頭剛剛落下不久,孫權和喬陌換了一身輕便裝束,蹑手蹑腳地朝山上去。

孫權想着喬陌身手比他好,是以獵物一事就交給她了,自己尋了個地方生火。

“你怎麽就獵了一只,哪裏夠吃。”孫權的目光圍着她打量個遍,也沒瞧見多餘的食物。

“又不是要用它來果腹,一時的情致罷了,主公可別本末倒置了。”喬陌毫不留情地教育他,架上兔肉開烤。孫權被她說得沉默不言,把酒拿到火堆旁邊溫着。

“所以,皖城到底發生了什麽?”喬陌看他尚處于恍惚之中,想着沒準兒還能問出個究竟來。

孫權口風嚴謹,“沒什麽大事,你無需挂懷。”

喬陌不服氣道:“屬下當然介意了,在我記憶裏,從來都沒有過不雅之舉的。醉了酒頂多就是倒頭大睡的。”

孫權想起上次他們在在水一方中的事情,面部表情緩和許多,隐隐地有些笑意,“是啊,一般人醉酒都是要好一通發洩才算喝過酒。你倒好,酒壺一丢,頭一倒,睡得比誰都沉。”

“屬下向來都恪守規矩,主公就別想着醉酒耍瘋的事情了。”喬陌拿起酒壺,将其中一個遞給他,“喝吧,現下溫度正好。”

孫權接過來,卻不喝。

“其實,皖城那時候,你只是誇我的眼睛,真好看。”孫權說着,低頭拔開酒塞。

“原來如此,倒還以為是什麽不堪入耳的話。”喬陌如釋重負,喝了一大口酒。

“除了母親,只有你說過‘這個眼睛很好看’的話語。”孫權心情有些沉重了,“聽說出生時,看到我眼睛的那些人都如臨大敵,以為是不祥之兆。長大後,也因為這個眸色,被周圍的人指指點點,說是怪胎。到了現在,那些檄文中,也拿着這眼睛說事,一口一個‘碧眼小兒’。”孫權直愣愣地看着喬陌,“你說,為什麽家裏只有我才有這樣的眼睛?不同于常人,要被一直議論紛紛的眼睛?”喬陌聽到了言語後面埋藏的無力感和憤怒,想着從小,會不會因為這雙眼睛,沒有人願意和孫權玩耍?別的小孩都有玩伴,但是他沒有。

她忽然想到了孫尚香,因為寒族的身份,備受諷刺。

野丫頭,沒教養,不知禮數,殺伐淩厲,桀骜不馴。孫尚香也是聽着這些話一步步走到現在的吧。

喬陌穩了穩語氣,盡量從中聽不出憐憫,聽不出顫抖的聲音,“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勞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一口氣說完後,她又放下酒壺,轉向孫權,鄭重道:“屬下想說的,其實不是這個。”她頓了頓:“這些話自然會有人對主公說,屬下和他們不一樣。”

“那你想說什麽?”孫權也放下酒壺,将視線投在她身上,清朗幹淨。

“不管主公有着何種眸色,主公的眼睛,都是最好看的。”喬陌淺淺一笑,“因為主公眼裏有漫天星河,璀璨閃爍。”她擡頭看着漆漆的夜空,只有一輪月,蒙蒙地亮着。“這雙明亮的眼睛,攬入了江東六郡,也有……”喬陌忽然閉口不言,剩下的話沒好意思說出口。

也有他們每一次,單獨相處時的歡愉和放松。

漆漆夜色無一物,漫天星河入眼眸。

孫權長臂一撈,将喬陌攬入自己懷中,還沒有等她反應過來,就已經低頭吻下去。

喬陌整個人都在發懵,等她反應過來之時,迅速抽身離去。她是把畢生武學都用在“逃離”上了吧,不然怎麽會不過一瞬就已經離他一尺之隔。

她穩了穩情緒,用她以為沉着冷靜的語氣說道:“主公喝醉了。”

孫權起身走向她,步調冉冉,從容不迫,“喬陌,我們認識十年了吧?”

喬陌警惕不減,“從皖城相識算起,确有十年了。”

“真快啊,”孫權在離她不過一步之遙時停下來,“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喬陌不懂孫權此時此舉何意,但還是附和他的惋惜歲月之詞:“就像彈指一揮,眨眼一瞬。”

孫權目光清明,沒有半分醉意,就連臉上也不見有任何的紅暈,“用了十年,才明白,花費得是不是太多了?”

喬陌不解何意,疑惑地看着他。但是內心直覺告訴她,此地不宜久留,這個話題,也不宜再進行下去。

若是往常,說了這樣的話,借着醉酒渾話的由頭就是了。但今夜,孫權并未打算如此。

“或許這十年來都是醉的,都是不清醒的,渾噩的。”孫權想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喬陌就已經又後退一步。

他苦澀地收回手,“今夜,此時,我是明白的。”末了,他又強調道:“沒有醉。”

“十年的時間,十年的陪伴,現在我才明白,喬陌你對我來說,不單單只是一個得力的死士而已。”

“我以為是只是知己好友,或者,屋頂上的酒友而已。但是不是,”孫權笑了,“我知道你喜歡吃相思糕,所以皖城時特意帶回了阿九;我知道你不似尋常女兒家,所以鑄劍相贈。你知不知道,白虹劍上的玉珏,我也有一個,和你是配對的。”

“對了,我還有一把紫電,正好和白虹相配。”

“讓你去建安剿匪是我最後悔的事情,我有時候會後怕,怕戰場上随時出現的意外就這麽在你身上發生了。賀齊的奏表剛到時,我連看的勇氣都沒有。”

喬陌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這十年陪在主公身邊,屬下不後悔。”

孫權抓住話頭,發問道:“那往後呢?第二個十年,第三個十年,往後的每一個十年,都不後悔嗎?”

喬陌上前,走到他面前,望着她誇過的這雙眼睛堅定道:“不後悔。”

孫權伸出手抱住她,低下頭,将她的欣喜一覽無餘。

喜憂參半

所謂花開并蒂,好事成雙。兩人在山間攜手,随意地走着。忽然間看着遠處火光沖天,頗有黎明破曉之勢。

喬陌指過去:“是大都督他們吧。”

孫權點點頭,“終于開戰了。”

“看火光,應該是大都督采用了火攻的法子,”喬陌忽然想起之前軍中送來周瑜責打黃蓋的情報,福至心靈,“難不成,是大都督特意責罰了黃老将軍,然後老将軍才好作投誠之狀,才好潛入曹軍之中?”她越想越是肯定,:“大都督在軍中一向備受贊譽,責打老将是何種忌諱,總不會是無緣無故的。”

孫權一笑:“你倒是鬼點子多,早知道就讓你去軍中做參謀。跟着公瑾一塊,這樣也不用僵持這麽久。”

喬陌啧一聲:“主公方才才說不讓我上戰場的,”她嬌羞地拉着孫權的衣袖輕輕搖晃,“主公舍得?”

孫權反手握住她的皓腕,低低一笑道:“自然舍不得。”

果不其然,翌日送來軍報,說昨日夜裏,黃老将軍以身涉險,親自做餌。率領輕舟小船,裝滿了硝石硫磺等物,到了曹軍營前。黃蓋再不濟也是江東水師将領,自然會比荊州水軍更熟悉這一帶的水流、風情。雖然說冬季盛行西北風,但凡事總有例外的時候,半夜裏忽然東南風起,直指曹軍,黃蓋趁此機會,燒得曹軍是七零八落,曹操更是倉皇失措,逃命不已。

孫權大喜,數度稱贊。江面上的戰争甫一結束,陸面上的也緊随其後。

“梓晞傳來消息,說曹操潰不成軍,匆忙逃離。”

“好,真是好,真是暢快!”孫權喜不自勝,拉過喬陌附耳:“孤要去勞軍,你先去鐵甕城等着,府邸已經修好了,選個你喜歡的。”

“主公不帶着屬下?”喬陌意味深長地發問。

孫權爽朗一笑,“軍中風餐露宿,以前倒沒什麽,現在——”他放低些聲音,“舍不得。”他說這話的時候,身子朝前傾瀉一些,喬陌臉頰瞬間泛紅起來,帶着女兒家的嬌羞。

孫權何曾看過她此般模樣,礙于雲素還在場,不敢有所動作,只是輕輕捏一下她的手掌,柔柔軟軟的。

一旁的雲素看得疑惑不已,大氣也不敢出,只是低頭,恨不得埋進胸口,又或者希望自己并不存在于廳堂上。

“埋一壇酒,等着主公麽?”喬陌笑得溫柔。

“都随你。”

喬陌獨自一人趕往鐵甕城,本來還有孫尚香的。但後者淚水漣漣地請求留下一同去勞軍——“這是江東盛事,小妹合該一起見證”——弄得孫權哭笑不得地答應了。只留了雲素在孫權身邊侍候。孫權說會有人接應她,卻不曾想過會是梓暮。

梓暮已是少婦的模樣了,從穿着,從鬓發。她沖喬陌揮揮手,整個人像一只雀躍不已的小鳥,撲楞着翅膀就飛向喬陌。

“陌姐姐!”喬陌被她的熱情吓退幾步,“都嫁了人了,怎麽還一副不成熟穩重的樣子。”

梓暮不好意思地挽着她的手臂,“太久沒與你們見面了,想念得很。”

“你與公苗如何?”這才是喬陌最為關心的問題。

梓暮羞得低下了頭,不好意思地承認道:“陌姐姐——”她四顧無人才敢繼續開口,貼近喬陌耳朵,小聲道:“我有了,剛三個月。”

喬陌只覺得耳朵被她擾得癢癢的,忽然之間聽得這個消息還沒反應過來:“有?有什——”她忽然定住,看得梓暮耳尖也泛紅。

喬陌滿臉震驚地看着她,像是聽說敗走的曹操卷土重來了一般。

“你居然——我們——”喬陌是話也說不出了,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許是從來沒有想過,暗衛也會有懷孕生子的一天吧。

梓暮拉着她進到府內,“好了好了,先進去看吧。”

“鐵甕城內的侯府與吳縣并無多大的不同,院落比之前大了一倍有餘,每個庭院樓閣的位置都還是一樣的。只不過又新加了幾個園圃。”這下是喬陌扶着梓暮,慢悠悠地走。

“每日都派人灑掃着的,以接主公尊駕。”梓暮指着正殿道。反正也是無人,指指點點也不會有人指摘。

“姐姐住哪?還是不疑居麽?”梓暮偏過頭問道,絲毫沒有什麽不妥,就好像早就知道喬陌會是第一個入住的人。

“既然都和從前一樣,那麽一切如舊吧。”喬陌不經意答道,忽然又想起什麽,“在水一方還是給暗衛留着,那在書房附近,也好聽候差遣。”

梓暮點頭附和:“這是自然,”她拉着喬陌朝不疑居的方向去:“不疑居旁邊,新加了一個梅園,這樣與流雲館就隔開了。”

喬陌點點頭,等想到吳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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