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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8)

,此刻出兵,定能一舉擊潰!”

張昭一直以來都是以守成為重,他開口勸阻道:“主公啊——”張昭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勸阻孫權時都會拉長語調。孫權聽了也是頭疼,“張公,請講。”

張昭行了個禮,“子布以為,此刻出兵,過于倉促,何況對黃祖用兵就是在對劉表用兵。若劉表援助黃祖,我們又該當如何?江東本就是自身難保,山賊剛剛平複,難保不出亂子吶”甘寧來之前呂蒙就說過了,議事之時,最要注意的就是張昭。幾乎每一次戰役,他都是持反對意見的。每每如此,孫權就得循循勸導。

甘寧趁着大家都看着張昭和孫權,自己低下頭笑了笑。張昭和孫權,就像是一對歡喜冤家一樣。

“張大人,”甘寧斟酌着用詞,“您身上可是有着蕭何之任啊,一味守成,怎麽追慕古人呢?”

張昭見孫權不開口,就又說道:“甘寧初入江東,就急急忙忙地撺掇主公讨伐舊主。其心可誅!”

此言一出,孫權還沒來得及開口,甘寧就勃然大怒,霍然起身:“你說什麽?”

呂蒙見着形勢不對,忙走到甘寧身邊,小聲附耳:“冷靜些。”

孫權道:“張公此話嚴重了。興霸來吳,是我江東之幸事,猶如蛟龍得水,如虎添翼。況且興霸孤也是了解的,絕不是落井下石之人。”他看着甘寧,“雖然以前有過諸多不快,但既然來到了江東,過往之事,再提無意。”他舉起案上的酒爵,對着甘寧,“今年的西征,就像是這杯酒一樣,都交給你了。”

甘寧拜謝,“定不負主公所托!”

甘寧意氣風發地出了府,沒想到為暗器所傷。但所謂的暗器也不過是一個小石子,連擦破皮的可能也沒有。他尋跡望去,一個全然陌生的女子正怒氣沖沖地看着他。甘寧不禁感到詫異,才入江東之地,這麽快就得罪人?

孫尚香手中還緊緊握住彈弓,見甘寧連一點傷痕都沒有留下,便開口諷刺:“這麽鋒利的石子都沒能打傷你,你還真是臉皮厚啊!”

甘寧手中還捏着她口中“很鋒利”的小石子,連個棱角都稱不上有,不禁發笑。

“你笑什麽?”孫尚香語氣更沖了。

甘寧悠哉地說道:“你我素不相識,怎麽,我得罪你了?”

孫尚香一揚臉,“你殺過我江東軍士,就是得罪了我!我就是要殺你!”甘寧點頭,“嗯,從前是殺過。可是現在我也是你江東軍士了。你要是殺了我,不是得自己懲罰自己啊?”

孫尚香被他繞進去了,“你!”她漲紅了一張臉,“反正你就是該死!”她扔了彈弓,抄起劍就打算要同甘寧打鬥。

喬陌适時地出現在門口,身旁還跟着趙天肅。

“郡主就這麽在府前打鬥,是覺得許久沒有丢臉了麽?”她語氣中微微帶着嚴厲,孫尚香率先告狀道:“他先欺負我的!”

甘寧見了喬陌,心中說不出的欣喜。但眼下這般情形,也不好只顧着他自己的久別重逢。

喬陌拉走孫尚香,讓趙天肅送甘寧。整個期間,她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過甘寧。

“陌姐姐不幫我!”孫尚香回到婉居,氣得摔碎一個彩陶杯。

喬陌鎮定地站在一旁,等她發洩夠了才開口:“怎麽才算幫你?”孫尚香一屁股坐在席上,“殺了他!”

“你何時與甘寧結下了這般深仇大恨,要傷人性命。”喬陌走近些。

“他!”孫尚香歪頭想了一會,開始給甘寧羅織一系列罪名:“他殺了江東軍士!”

“那是因為彼時他在黃祖軍中,各為其主而已。”

“那他方才對我不敬!”

“恐怕是郡主先動手的吧?”

“……”

喬陌見她不說話了,垂着頭跟自己怄氣,方才開口問道:“你與甘寧初次見面,你為何就這麽看不慣他?”她想起孫尚香和淩統的關系匪淺,“難道只為了淩統?”

孫尚香哼哼唧唧地說,“淩統他報不了仇,我自然就得幫他。”

“那郡主是以什麽身份做這件事呢?”喬陌又靠近了些。

“我是他的朋友,自然要為他着想!”孫尚香說起這件事就是一團火:“那個甘寧,以前還是一個錦帆賊!打家劫舍的事情沒少幹吧?百姓也是談之色變吧?如今在黃祖那裏混不下去了,就想着來江東找二哥了。”

孫尚香越說越激動,“還說要二哥馬上出兵攻讨黃祖,他這是幹嘛?讓我江東區給他鳴不平?用我江東子弟去給他報私仇?”她霍然站起身來,圍着喬陌喋喋不休。

喬陌被她越來越亢奮的語氣吵得頭疼,待想好如何勸說之後才開口:“郡主這些話,聽上去真是為江東大義着想啊。”

孫尚香冷哼一聲:“自然,我好歹也是孫家的女兒,受到六郡恩養,自然要替江東六郡着想。”

“若是郡主真的為江東着想,就應該去恭喜主公獲得一員猛将。且甘寧對黃祖十分了解,知道如何進兵才可以擊潰黃祖防線。這樣,我們攻入之時,便可少損傷些兵士了。”喬陌雙手輕輕地按着她的肩膀,“甘寧到來,中護軍和平北都尉都十分欣喜,力薦甘寧在軍中任職。郡主一直敬重中護軍,不會不相信他的眼光的,不是嗎?”

孫尚香還堅持着最後的理由:“他殺了淩統的父親,就該死!”

“各為其主。不殺,也不能證明甘寧的忠心和誠意。難道郡主會接受一個不忠的人來效力嗎?”喬陌漸漸加重手上的力度,“有很多事情不能靠感情去衡量,要考慮很多東西。放在之前,甘寧确實該殺,千刀萬剮。可是自從他踏上江東來投奔主公的那一刻,就已經是與過去做了告別了。他的能力能夠為江東帶來更好的未來,這何嘗不是一種補償江東、補償淩統的方式呢?”

“可是……”孫尚香還想說什麽,被喬陌打了回去:“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這無可厚非,但是現在殺了甘寧,誰去領軍?兵士易求,将帥卻是要機遇的。他對不起淩統的地方,換種方式,也是在補償,也是在贖罪。”

“所以,還是江東大義最重要。在大義面前,感情只能舍棄。”孫尚香低下頭,為淩統感到深深的悲哀。

他永遠都不能去殺那個殺父仇人,盡管他近在咫尺。都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說這是世間上最不可原諒的罪孽,可是如今還是只能為“義”讓步。

“我真為淩統感到不公。”孫尚香唏噓不已,眼淚一滴滴地打在胸前。

趙天肅送完甘寧過後徑直去了淩統的住所,甫一進去,就看見淩統正在打磨兵器。呂蒙尴尬地站在一旁,面色兩難。

趙天肅走過去,對着淩統施了一禮,“在下是呂蒙都尉的幕賓,趙天肅。”

淩統繼續打磨,并不理會,連一個眼神示意都沒有。

他就默認淩統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繼續說道:“公績打算用那柄長劍與甘寧對峙嗎?恕我直言,公績并無勝算。”

淩統手上的動作一頓,冷冷的聲音就像是冰冷的河水一般刺骨:“說下去。”

“甘寧善于弓矢,公績用長劍就勢必要隔上一段距離,對于甘寧來說,正是發揮他長處的好機會。”趙天肅不疾不徐道:“短兵相接,才是制服甘寧的好辦法。”他看了看淩統的武器架,并沒有匕首一類的短兵器,“在下聽說公績武藝上乘,但是殊不知能否勝過甘寧?”

淩統終于轉過身看着他,眼睛裏滿是血絲。趙天肅注視着他的雙眼,就像是望着一口深井,裏面盛放着無盡的哀傷和憤懑,能将每一個人都吸進去。

想起唯一一次和甘寧的交手,那還是在沙羨城下。當時如果沒有喬陌及時的援助,他連命都會丢在那裏,遑論打贏。而後他又同甘寧的手下洛翎交手,也是不分上下。

“四年前不能,不代表現在不能。”他倔強道。

呂蒙擔憂地看着他,想說些什麽:“公績,你……”

淩統堅定道:“賠上我這條命,也要殺了他。”

趙天肅看着面前這個熱血方剛的少年,不禁有些同情和憐憫他。他的餘生或許都将被仇恨所蒙蔽,仇人日日夜夜地出現在他眼前,他不能殺他,也殺不了他。

“你還記不記得,是喬陌趕到沙羨城,替你擋了一箭?”趙天肅決定換個角度。

淩統鄙夷道:“怎麽,用恩情來挾持了嗎?”

“她甚至還被劃破了臉,你記得嗎?”趙天肅并不理會他的嘲諷。

“記得。”

“她說她不敢居功,讓你念着這些往事既往不咎。只希望你能好好保住性命活下去,她才不算白白受傷。”

“道理,大義,大局,你應該聽了很多,我也清楚你并非完全不懂。我們之所以勸你,只是不想讓你永遠活得那麽痛苦。你現在殺了他,然後呢?又殺誰?黃祖嗎?那在之後呢?殺到沒有人了,你又做什麽?”趙天肅直直地看着他,意思與當日徐矯的言語異曲同工。

淩統想起那時徐矯來帳中找他的時候,忽然有一個想法:是否那時候主公就已經有意招納甘寧,才會讓徐矯去勸他?用一樣的經歷,才有資格來勸說。

他莫名覺得心涼。

“淩統?”呂蒙見他久久地沉默,不禁出聲喚他。淩統回過神來,神色哀傷地看着呂蒙,“是不是主公早就有意招甘寧?”剩下的半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是不是甘寧比起淩統更重要?

趙天肅仿佛猜得到淩統舌根下壓着的話語,他開口道:“淩統,人才将才從來都是每一位主上心之向往的。甘寧有能力,你也有。只是你們各有所長,對于江東的貢獻有所不同。”

他沉思了一會,舉例道:“比如,甘寧就像是獵鷹,敏銳,又淩厲。公績就像是涓涓流水,能夠像山間溪澗一般潤澤山林,也能夠如浪潮一樣席卷澎湃。兩人的不同,不可比拟。”

眼見天色已晚,趙天肅也不打算再勸,示意呂蒙先離開。這本就是個長久的工作,原也沒指望一步到位。他們都走到門口了,淩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是不是統成為甘寧一樣的鷹隼,就可以殺甘寧?”

趙天肅和呂蒙皆是腳步一頓,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還是呂蒙先反應過來,對着他說道:“不是。你們二人,猶如日月,缺一不可。”

只不過不可能同時存在罷了……

“走吧。”趙天肅拉拉呂蒙。

待所有的東西準備好後,估摸着大軍休整完備了,孫權即下令出兵沙羨,再戰黃祖。算起孫策建安四年的那次,江東軍隊,已經是第三次踏入黃祖之地了。

多年周旋,前前後後拉鋸近十年,孫權已然有些疲倦了。

他看着身後的輿圖,手上舉着的燭盤的燈火跳躍不定,照在他臉上。

“主公。”喬陌走上前,行禮道,“該休息了。”

孫權轉過身放下燭盤,疲倦地胡亂嗯了一聲。

“公績如何了?”

此次考慮到甘寧與淩統的仇恨,本來是只打算帶甘寧前往。但淩統字字泣血地懇求他,說沙羨乃是他複仇之地,懇求主公許他随軍。

淩統也知道孫權最擔憂的是什麽,當下就保證說,絕不與甘寧尋仇。

孫權這才答應了。

喬陌回答說:“兩人的營帳相隔甚遠,淩統那裏是沁依在看着。甘寧那邊,梓晞在看着。”

“還是你去看着甘寧吧,梓晞不如你同甘寧關系近。”

“是。”

正當前線打得如火如荼之時,吳縣傳來消息,帶來一個厄運。

“母親病重,危在旦夕。”孫權将帛書扔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勝利在即,只要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

喬陌看着他臉色變幻,開口提議道:“主公可以使中護軍留下,繼續同黃祖周旋。”

這幾天都打得極為順利,黃祖年邁,多年來同孫家的周旋使得他疲于應付。但仿佛總有什麽神明庇佑着他一樣,上次孫權為了三弟孫翊不得不撤兵,今朝又是他的母親病危。孫權也不好在戰場上久久盤桓,縱使不舍,也引軍回吳。

黃祖聽着奏報,臉上的皺紋因為他的笑容而更加明顯了。

“甘寧那小賊,以為投靠了孫家就可以把我踩在腳下?做夢!”

蘇飛在旁邊附和道:“主公吉人天相,一次次都得上蒼眷顧,理應如此。”

黃祖不再多說,樂呵呵地回去了。

雲素和喬陌在采薇樓的後廚,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這都第幾次了?”

喬陌執着于手中的面團,“如果要算上讨逆将軍那次,第三次了。”

“聽說這次又擄了好些人回來。”雲素搖頭晃腦地,“有意思麽。”

喬陌把分好的糕點圖放在蒸籠裏,“有沒有意思,也得做啊。”她拍拍手,撣去粉塵。

“這老夫人一病,只怕是很難痊愈。”雲素沉重道,喬陌懂她話中之意,若老夫人撒手人寰,勢必有人借此機會勸阻孫權守喪,不出兵。

想必張昭,就是這麽盤算的。

“對了,有件事忘記跟你說了。”雲素伸出頭朝外面叫喊道:“止戈,過來!”

喬陌确認自己沒有聽錯,“止戈?”皖城那個止戈?

青澀的少年站在她面前,膚色白皙,眉眼怯怯的,口若含朱丹。喬陌與雲素交換了個眼神,面相竟還比女兒家還要好看些許。

“皖城來的止戈?”

“嗯。”

“你一個人來的?雲纨呢?”喬陌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好提雲纨來打破尴尬。止戈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就像是糯米一樣,“姐姐她病了,不方便出行跋涉,就讓我來了。讓我來采薇樓找雲素姐姐,說她可以照顧我。”

“病了?”喬陌關切道,“嚴重嗎?”

止戈搖搖頭,“不嚴重,天氣一時轉涼導致的。”聽他這麽說,喬陌和雲素都放心許多。

“你來吳縣,又想要做什麽呢?”喬陌甫一問出口,雲素就替他回答了,“止戈去醫館做學徒。”

上次信中,雲纨也提及過,想是覺得吳縣醫館多些,能學到的也多,才特意送過來的吧。

“正好,采薇巷這剛好有個據說是華佗親傳弟子開的醫館,就去那學。”雲素說得興致勃勃,“離采薇樓也近,你吃住皆可在這裏。得空幫我打打雜就行。”

止戈不好意思道:“這不太好吧……”

“沒什麽不好的,你只要記住一點,”雲素故作神秘,“絕對要聽我的話。”

止戈點點頭,“姐姐交代過的,說在吳縣必須聽喬陌的話——”但看見雲素眼神淩厲,他又急忙加上一句,“自然,雲素姐姐的話也是要聽的!”

喬陌被他逗笑了,“你可小心點吧,吃住都在采薇樓,小心有些人不給你飯吃。”

“有些人”雲素翻了個白眼給她,正想說什麽,喬陌打開蒸籠,端出糕點,“嘗嘗吧!”

雲素才吃一口就盡數吐出:“好難吃!”

喬陌狐疑,自己吃了一口,差點沒吐出來。

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像阿九一樣的。

大江東去

孫權自引兵回吳後一直恭謹地侍奉在母親榻前,吳老夫人面容枯槁,看得出已經是行将就木了。看診的大夫都垂頭喪氣地進去,再更加喪氣地出來。

孫權看着他們臉上愁雲慘淡的,縱使是勃然大怒卻又無可奈何。

壽命有時盡,這本該是坦然接受的事情。這一點,上了年紀,久病纏身的吳老夫人自然會比孫權看得透徹。孫權親自喂着湯藥,都是将藥涼的剛好,才讓母親喝下。喂之前,還要自己再嘗一口。

“不算苦,母親可別不肯喝。”孫權笑道。

老夫人看着自己的兒子,滿臉慈祥和藹。

喝完了藥,她叫住孫權。

“權兒,母親對不起你。”

她突如其來的道歉讓孫權手足無措,哪裏有父母給子女道歉的道理?他慌張地握住母親的手,“母親,您說什麽呢!一家人,哪有道歉不道歉的。”

吳老夫人看着他,想要在他的臉上找到些許孫堅的影子。

“母親知道,是母親的病耽誤了你。”吳老夫人口吻中帶着歉疚,“這一次你本可以順利大捷,為你父親報仇。是母親拖累了你,讓你這一次也無功而返。”

孫權嗫嚅着,“母親……”

“母親總是想起你小時候,和伯符一起,圍着我跑啊,叫啊。過得真是暢快!不用承擔太多,”她惋惜地看着孫權,“母親很久都沒有看見你像小時候那樣笑了。我的仲謀啊,很久都沒有開心過了吧?”

孫權扯出一個笑容,“母親病好了以後,權兒天天都跟着母親身後跑,對着母親笑。”

“母親最近,越想覺得越對不住你。”吳老夫人一遍遍撫摸着他的手,“十五歲那年為你聘娶謝淑慎,本來想着,緩和一下兩家的關系。結果你一直悒悒不樂,去陽羨避着。淑慎也不快樂,整日裏一個笑容都沒有,最後還郁郁而終。母親害了你們兩個啊。”她說着,眼淚止不住地流淌,“母親總想着做什麽來鞏固江東,告慰文臺的在天之靈,可是,可是終究還是拖累你。”

“現在,母親不拖累你了。”她釋懷地一笑,握着孫權的手阖眼。

“母親——”孫權哭倒在榻前,使勁搖晃着吳老夫人幹枯的手,青筋暴露,枯瘦無比。他靠着母親的手,就像小時候愛撫着他的臉龐一樣。

孫尚香此刻也沖了進來,眼含淚水。

“母親,母親,”孫尚香聲聲殷切地呼喚着,以為這樣就能夠将沉睡的母親喚醒一般。孫尚香看着旁邊的二哥,不由分說地抱上去,“二哥……”

孫權松開手,抱着自家小妹,“別怕,還有二哥在。”

吳老夫人下葬的時候,孫尚香沒有在。她在前一夜因為哭得太猛而直接背過氣去,後半夜又發熱,燒得整個人迷迷糊糊。

孫權結束了葬禮就一直待在陵園,看着旁邊大哥和父親的墳墓,看着他的弟弟孫翊、孫匡的墳墓。

他們是否在地底下相遇,共敘天倫?

夜風起,夜露涼。

“主公果然在這裏。”

孫權尋聲望去,只見喬陌孤身一人,遠處系着兩匹馬。看這樣子是走過來的。他看着她,臉上不見絲毫疲憊。若不是她說話時還在喘氣,他或許就以為她永遠都是不知疲倦的一個人了。

已經獨處了一天的孫權,忽然之間仿佛變得失語了,一個字、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他嘗試着開口說話,但就像是有一條繩索緊緊地箍住他的脖子,讓他開不得口。看着喬陌朝他走近,他想說,真好,你來了。

但是他說不出口。

喬陌走到他面前,鬓角還挂着些許汗珠,面色紅潤,胸口起伏波動着。

“主公出走,府裏上上下下都亂了。”喬陌攏了攏頭發,“屬下找了很多地方,金鳴坊也去了,甘露寺也去了,就連醉春風也去了。最後終于反應過來,主公一定是想要一個人靜處。才終于找到陵園來。”她環顧四周,“這裏果然很寂靜。”

孫權朝她身後張望,喬陌會意地解釋道:“屬下一個人來的,就連陵園守衛也不曾驚動。”

喬陌見他還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就又說道:“如果主公還想再坐一會,屬下就先去外面候着。”她指指外面,希望孫權能稍微有點面目表情的變化。

終于不負她所望,孫權稍微動了動嘴唇,說出了三個字,清晰無比。

“你別走。”

他說完,就上前一步抱住她。

喬陌一刻也沒有遲疑,就用力回抱。

孫權此刻卸下了所有堅強。把自己的悲傷,毫無保留地都展現給了喬陌。她心裏泛出了陣陣心疼,像水中的漣漪一般蕩漾開來。男子确實比女子有更多的權力和好處,但也被默認一定不能哭,不能示弱,一定要扛起一個家的所有責任。

孫權抱着她哭了很久——久到喬陌以為馬上就會日出,迎來第二天的黎明。像是要把前二十五年沒有流出的淚水、沒有訴說的委屈都徹徹底底地發洩出來一樣。

等他哭夠了,面色狼狽地離開喬陌的懷抱,喬陌才掏出一方絹帕來替他擦拭淚水。

她就像在為剛剛出生的嬰兒擦拭一樣,動作輕柔,生怕弄疼他。她又絮絮叨叨地講着話:“主公真像個剛剛出生的小孩子,哭泣不已。不過也好,哭過了,以後便就不難受了。”

孫權這會才能開口講話,他的聲音因為哭泣過而變得沙啞,聽起來更加低沉了:“你不準說。”

喬陌瞧着他又像是威脅又像是撒嬌的模樣,禁不住笑了,可是陵園乃是肅穆之地,她這樣的舉動顯得太沒規矩了些。她收住笑容,強迫自己憋住:“屬下知道的。等會這帕子,屬下也定會收得好好的,必不叫旁人見着。”至于為什麽是收好而不是燒掉,喬陌自己也不知道。

孫權拉起她,“走吧,回府。”

喬陌沒有甩開他的手,靜靜地跟随着他,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就像是有一個人偶不停地唱啊、跳啊,那般暢快。

建安十三年的春天,本是品嘗長江刀魚的好日子。以脍魚出名的采薇樓卻是門可羅雀,人跡寥寥。很多人本來想一品鮮味,卻不得不敗興而歸。

孫尚香就是其中之一。

她和玉荷垂頭喪氣地看着采薇樓門口挂着的木牌牌,“有事閉店,萬望見諒”,好是沒趣。

“盼了一個冬天,結果還關門了。”孫尚香懊喪道,“沒有魚吃,二哥又再次西征,淩統也去了,無聊到底了。”

玉荷寬慰道:“奴婢們不還在呢嗎,還可以和郡主一起習武,郡主不是最愛練劍了嗎?”

不說還好,孫尚香聞言更是難過,“耍劍有什麽用?二哥不照樣不帶我去!”

“戰場兇險,主公當然不會讓郡主去的。”玉荷勸慰道。

孫尚香吸吸鼻子,“同樣身為女子,陌姐姐,梓晞姐姐,連洛姑姑也都去了,卻不讓我去。”

玉荷安慰起孫尚香來已經是駕輕就熟,“她們身為主公的護衛随從,定然是要同行護衛的。與郡主是不一樣的。”

孫權此次讨伐黃祖,是帶上了暗衛大部分人馬,除了将暖玉和梓暮留下來看守吳縣,便就是像上次攻伐皖城一樣,帶走了暗衛大部分人。

“已經是第四次了吧。”孫權和喬陌走在江邊,喬陌在他身後隔着一段距離。但孫權的話語依舊清晰地傳入到喬陌耳中,她稍微上前幾步,回答他:“是啊,希望這次可以成功。”

“以前總是因為不得已的原因停下來,即使明明知道下一場戰役一定會贏。”孫權無奈地笑了一下,“這次,沒有任何人能阻攔孤。”

是因為,能讓他牽挂到放棄的人已經不在了。

喬陌不語,她知道孫權這次的決心有多堅定。甫一開始,孫權就備下了兩個匣子,揚言要用來裝黃祖老賊和走狗蘇飛的項上人頭。

“其實主公大可不必事必躬親,交給中護軍也可。”

“那不一樣,”孫權站定,回過頭看着喬陌,“這是孤自己的仇恨,不能假手于人。”何況,他也想通過此役來證明,比起骁勇善戰的大哥和三弟,他也不差。

眼見着甘寧慌裏慌張地跑過來,喬陌猜到定是有要事,就向孫權告退了。她還是不理甘寧,兩人擦肩而過一句話也沒有說。甘寧卻來不及糾結此事,甫一見面就跪求道:“求主公放過蘇飛!”

喬陌只聽到這一句,而後也只是看到甘寧言辭懇切的模樣,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為蘇飛求情的話語。甘寧來吳以後,雖然收斂了很多性情,但比起江東諸将,還是桀骜的。此番他下跪求得孫權赦免,必定是情深義重的兄弟。

洛千帆不知何時走到她旁邊,見狀戲谑道:“甘寧也有求人的一天麽?”

喬陌驚道:“你們認識?”

洛千帆搖搖頭,“不認識,聽你們說起得多了,就覺得他是一個狂放的人,無牽挂的人。沒想到今時今日會為了敵方都督求情。”

“他一直都是重視這些情誼的,”喬陌說完才覺得不對勁,“你怎麽知道他是為了蘇飛求情的?”

洛千帆用你真是孤陋寡聞的眼神看着她:“這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甘寧看到了主公的匣子,問了旁人知道了是要裝黃祖和蘇飛的人頭。這才着急忙慌地趕過來,黃祖待他不好,蘇飛卻一心為他着想,便也就猜到了。”

“原來如此……”

有了甘寧的助力,江東大軍勢如破竹。當然,打得最賣力最勇猛的非淩統莫屬。他與董襲選了輕快小舟百餘只,挑了精壯五十人,直直地向黃祖那邊的艨艟急速沖去。黃祖這邊迎戰的是鄧龍和陳就二将,見此攻勢,知道是在置之死地而後生了。當下便命令軍士不停射箭,想要通過這漫天箭雨來抵擋住淩統的進攻。但是在淩統看來,只要是能靠近艨艟,就不惜一切代價,哪怕這小舟上只剩他一個人,他也不會停止劃槳的動作。每條小舟上二十人劃槳,還剩了三十人來抵禦住這如雨的箭矢。待淩統和董襲攻到了艨艟旁邊,立刻砍斷了其維持穩定的大索。一時之間,艨艟橫斜,無法固定。淩統等人趁此機會飛身躍上艨艟,與之厮殺起來。鄧龍倒是有點傲氣,還率領親兵奮力厮殺,反觀陳就,見着江東軍士越來越多之後就心生退意。他偷偷摸摸地棄船逃走,好容易到了岸邊,就被匆忙趕來的呂蒙一刀砍死。整個過程幹淨利落,呂蒙甚至還不知道這是黃祖軍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江上大的熱鬧,岸上也不曾閑着。蘇飛見江東大軍來襲,便也引軍過來想要接應。登時這岸邊江上,都只見厮殺,血肉橫飛。

這戰争喬陌沒再參與,甘寧也只是隔岸觀火地看熱鬧。終究是攻讨甘寧舊主,他在那邊雖然與黃祖交惡,但是總歸還是有朋友的。為了避嫌,孫權只讓他出計策,并不曾真的讓他帶隊惡搏。

三人在一塊,聽着前線發還的戰況。

“報——平北都尉呂蒙斬殺黃祖大将陳就!”

“破賊校尉淩統一劍斬殺鄧龍!”

聽着兩名要員都已經被斬殺了,孫權都還來不及笑,就又傳來捷報:“蘇飛被擒獲了!”

甘寧甫一聽到蘇飛的名字,就神色慌張,不由得看向孫權:“主公……”孫權擺擺手,示意自己懂得的。

蘇飛是被潘璋扔進來的。他的臉上滿是血污,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爛不堪,全然都是塵土。看樣子,是被潘璋騎着馬一路拖過來的。喬陌見狀不禁皺眉,好歹也算是一員大将,這般羞辱,着實不堪。

“好,好,”孫權笑意不絕,交口稱贊,“文珪辛苦了。”他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親自替潘璋擦拭:“這臉上這麽多血,快去擦擦吧。”

潘璋被他的行為感動得無以複加,立刻喜滋滋地領命下去了。

孫權看着地上的蘇飛,又看看甘寧,“孤答應過興霸,不殺你。”他沉默一會,似在思考如何處置蘇飛,“那便流放交州,就在那裏終老吧。”

甘寧走到孫權面前,咚的一聲跪下:“求主公再加恩典,赦免蘇飛流放之刑!主公未曾處死他,就已經是極大的恩典了,蘇飛必定會感恩戴德地叩謝主公恩典。他傷重至此,若是流放交州,必定會死在路上的!”

甘寧重重地叩一叩首,又繼續道:“寧願意以自己的命換取蘇飛的餘生,蘇飛他若能得主公赦免,必定不會與江東為敵。否則,”他惡狠狠地看着那個本該裝着蘇飛人頭的木匣子,賭咒一般:“寧願以自己的人頭向主公賠罪!”

孫權見他一片赤誠,也很是感動。畢竟在這樣的世道裏,可以用命托付的誓言很少,可以以命換命的人也幾乎沒有。

他不自覺地看向喬陌,後者也像是因為受到觸動而盈滿淚水。

“孤答應你了。”孫權嘆口氣,扶起甘寧,“帶回去養傷吧。”

“多謝主公!”

營帳外,淩統的目光在甘寧和蘇飛的身上來回巡視,眼神中帶着不屬于少年的純粹幹淨,取而代之的,是殺伐決意。

忠孝兩難

大家白日裏厮殺拼搏,孫權感念他們辛勞,也就不設宴了,傳令好好休息,明日再慶功。

甘寧把蘇飛接到自己的營帳裏,讓洛翎好好照顧。入夜,一人穿着一身幾乎可以融進黑夜裏的夜行衣閃身進了甘寧營帳裏面。

洛翎緊緊挨着蘇飛,感覺到有人偷偷潛進來,決定以靜制動。他不動聲色地伸手探向自己的衣襟內,那裏常年都藏着一把匕首。

黑衣人逐漸靠近,許是怕驚醒諸人,連自己的呼吸都屏住了。他解開纏繞在匕首上的布條,向蘇飛刺下去。洛翎也掏出匕首,向他紮去。黑衣人旋身避過,碰到了挂着衣物的木架。

兩人的打鬥聲驚醒了甘寧,他驚醒,拿起榻下的長劍:“誰?”

黑衣人将手中的匕首向甘寧擲去,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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