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人:“母親,謝謝您。”
吳老夫人看着她臉上顴骨突出,面色蒼白得沒有血色,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半。可能是因為年入遲暮,她逐漸變得見不得這些東西,這些脆弱得不堪一擊的東西。她起身離開,還不忘殷切叮囑謝淑慎好好養病。
謝淑慎笑着點頭,但心裏也是清楚這不過只是禮節性的應酬而已。
等老夫人走了,她才叫過菁兒來,“記得上次喬陌吃過的幾味藥甚是有用,你去問她讨張方子來。”
“奴婢這就去。”菁兒急匆匆地便要轉身,謝淑慎一把拉住她,耳語道:“把她帶來。”
菁兒道:“奴婢明白。”
喬陌聽得謝淑慎病重要藥方,一時疑惑,“藥方都是因人而異的,不能亂吃。”
“主母說,總覺得自己的病同姑娘之前的病有相似之處,便覺得該請姑娘過去一趟,說不得病能馬上好呢。”
喬陌聽着她滴水不漏的話,一時尋不出錯處,便允下來。
“我記得主母之前送來過一些藥,我好的快,還餘了一些,不若一起帶過去吧。”她遞了個眼神給鹿鳴,後者會意,忙去收拾出來。
喬陌到了桃夭臺,菁兒客客氣氣地迎她進了內室,以旁人不便打擾為由只讓她們自己待着。
她不敢相信,不過半年光景,謝淑慎已是判若兩人,行将就木。
“主母,沒有好好養病嗎?”喬陌得了命坐下,小心翼翼地開口。
謝淑慎聲音輕輕的,像是能被一陣風給刮走,“養不養的,又有什麽分別。”
“主母這話錯了,病就是慢慢調養好的。哪裏有不養病就見好的?”
謝淑慎看着她,眼神裏充滿了憧憬和懷念,“我……你長得和我家裏一位族妹很相像。”她不敢說蘇玄朗的事情,只能隐晦提及零星半點。
“謝家女兒都是溫婉賢淑,如同主母一般。能有幾分像主母族妹,是屬下的福氣了。”喬陌答得也是恭謹有度,滴水不漏。
謝淑慎繼續說:“我與她最是要好,一起長大的。”
喬陌靜靜聆聽着,臉上挂着不失禮的微笑。
“她雖說是妹妹,卻心智比我成熟得多,俨然一副姐姐的做派——”她還沒說完,孫權徑直從外面闖進來。
他應該是來得急,還未站定,說話也是出氣多些。
“喬陌,誰準你來叨擾。”
喬陌連忙起身,“屬下知罪。”
謝淑慎看着孫權,目光煞時變得冰冷。
“是我叫她來的,想着之前她病過。”喬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聽錯了,總覺得謝淑慎在說“她病過”時,咬牙切齒的。
喬陌識趣的退下,謝淑慎在背後沖她大喊道:“喬陌!”
待喬陌回頭後,謝淑慎眼中含着盈盈粉淚,“我那位族妹,最後失憶了,我覺得是好事。因為無意識的失憶和忘記,是上天的恩賜。”
“夠了。”孫權看着謝淑慎,低吼道。
喬陌覺得莫名其妙,只是施禮退下。
“你今日叫她來,就為了說這些不着邊際的話麽?”孫權與謝淑慎對視着,兩人的眼神都稱不上友善。
“我從沒有打算告訴她關于苑禦的事情。”
“你本就不該告訴她。”孫權語氣極為生硬,聞者就像是在啃一塊硬邦邦的大石頭。
兩個人相對無言,彼此就這麽靜靜地坐着,像古舊的建築物,矗立着。
“主公既然這麽害怕喬陌得知真相,當時就不該瞞住她,更不該讓她親自動手。”可能是相對沉默的時間太長,謝淑慎的聲音聽上去極為慵懶,讓人昏昏欲睡。
“你不懂,若是将來有人拿着喬陌的身世說三道四,大可以用大義滅親來抵擋回去。這麽做,是為了保護她。”
“明哲保身的辦法有很多,偏偏主公選擇了一個最偏激最罔顧人倫的法子。”謝淑慎見他沒有開口的欲望,繼續說道,“聽說在苑禦死過後,主公還拿着苑禦的臨終口供問責謝家。 ”她目光滿是諷刺,“可是問出什麽沒有。”
孫權不為所動地反問她道:“前幾日你弟弟謝承來了,沒有告訴你麽?”
謝淑慎譏笑說:“他說與主公說,大有不同。搞不好,便是各執一詞,互相争執的場面”
“苑禦臨死之前攀咬一氣,那些妄言算不得數的。”孫權輕描淡寫道。
“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這個道理,連小郡主孫清婉都懂。更何況主公您。”
孫權十分好笑地看着她,看着她眼睛裏的譏笑和諷刺——那是從她嫁入孫家開始,就沒停過的諷刺和嘲弄。
“你竟是要将自己母家、謝氏一族都冠以通賊的罪名麽?”
謝淑慎故作哀怨道:“左右我快死了,不如就讓謝家也随我一塊兒投了胎。大家一起往生,來世還做一家人。也好過日後主公猜忌疑心,随便找個口供,安個罪名來滅族。”
孫權聽得這話勃然大怒,将她周身的藥碗拂落摔個粉碎。
“還真是為謝家着想的人啊!好,真好!”孫權氣到極處倒是笑起來,“當日母親就因為聽說你溫婉賢淑,才特意求娶。不承想是母親錯了,她看錯了人!今日你的胡言亂語,你自己聽聽,是不是大家女兒的做派!”
他看着謝淑慎,一副雲淡風輕的做派,也不惱,嘴角還是含着笑。
“你笑什麽?是在告訴孤,你如何的溫婉如何的大度麽?是在諷刺孤,如何的失禮失态嗎!”孫權看着她的盈盈笑意,心中煩躁至極,怒火更甚。
“我是想,”謝淑慎說話輕輕的,同孫權的怒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是想,主公即位才四五年,如何就這般多疑了。”
她沒頭沒腦地又說了一句:“我真替喬陌惋惜。”
孫權聽她提及喬陌,警覺道:“為何?”
“日後主公會越來越疑心,越來越想要權力在握。那麽喬陌她是否會接受那樣的主公呢?”謝淑慎慢悠悠道,字字卻直擊孫權內心,“那樣的主子,還會不會讓自己的部下善始善終呢?”
孫權冷聲道:“這不是你該管的事,有本事就活到那時候,看看究竟會發生什麽。”
謝淑慎自嘲道:“我活到那時?徐瑤怎麽辦?主公不是已經有意讓她做繼任主母了麽?”
“你的消息倒是靈通。”孫權也不否認。
謝淑慎撐着最後一口氣問他:“是不是徐瑤自進府的那一刻,你便打定主意要她做正室?”
孫權聽到這個問題反而愣住,而後才道:“從未。”
謝淑慎聽到這個回答才又放心地坐回去,“那段時日大家都在傳,說徐瑤定是入府做當家主母的。又是依着禮法,又是進祠堂的,我也就信了。”
孫權才回憶起那時的事情,但也只是隐隐約約的記憶了。
“那不過是為了給足她面子,你也知道,徐家戰功頗豐。”倒是為難他,還能真心實意地解釋一番。
謝淑慎得了這個惱擾她幾年清夢的答案,也就滿意了。
“方才我言及謝家之事,不過是想要庇護家族。主公沒有滅族的意思,我也就放心了。也算不枉嫁過來的使命。”謝淑慎像是卸下重擔一樣,渾身輕松。
“原來會稽那麽大的謝家,也怕被我這個寒族所迫害嗎麽?”孫權說話酸溜溜的。
“謝氏一門都是些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的,如同郡主所言,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她諷刺一聲,“呵,讀着書中至善至純的道理,自以為自己多了不起。卻連知恩圖報的道理都不懂。”
孫權聽懂她話中所指,“你是說蘇玄朗。”
謝淑慎一說起蘇玄朗,立刻就發自真心地笑道:“他是個好人,特別好的人。”謝淑慎的笑容是孫權多年不曾見過的,既如同晨曦初陽般溫和,又如同驕陽般燦爛。
既然說起蘇玄朗,謝淑慎話也就多了起來:“朗哥哥從小就把我當做他的妹妹一樣對待。父母嚴格教導我,總是枯燥乏味的。朗哥哥就會帶我去玩,去市集,外面的大街。只有在他身邊的時候,我才是個小女孩,可以随意笑,盡情跑。不用守着規矩,一板一眼地過。”
孫權想起以前他也是這樣跟在孫策孫輔的身後,自恃有哥哥,也是上山下水的玩耍。
他也曾是個天真的少年。
他知道于謝淑慎而言,蘇玄朗是枯燥生活裏的唯一自由的可能。他不是沒有懷疑過兩人是否有情愫。但如今見到謝淑慎懷念他的模樣,與他懷念兄長時如出一轍。
便是這亂世之中的衆人,見到天下平定、海晏河清的希望和憧憬。那是一種不同于男女之情的情愫,是可以相信,可以托付,也明白那人對于自己的重要的相互憐惜。
是除了血緣之外,足以被稱為親情的感情。
“……他來接我了。”謝淑慎喃喃道。
“淑慎?”
可惜謝淑慎已經聽不到孫權這聲柔情的稱呼了。她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眼神也變得渙散,眼前任何物體都散成一個個小點,最終彙聚成一個人影。
“淑慎妹妹,我帶你去摘花,做花環。”蘇玄朗伸出手,笑容明朗,眼神堅定。
“下輩子,我不要叫謝淑慎。”
孫權走出桃夭臺,漫無目的地逛着。
等他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在水一方的庭院裏。
這個曾經謝淑慎聽見有人住進來時,氣勢洶洶就攜着袁雪落來一探究竟的地方。
想到之前一直對孫權的事情不為所動的謝淑慎還有這樣的經歷,不覺好笑。
就算是為了謝家才插手他的事情也好,孫權也滿意了。世家大族教出來的女兒沒點感情,對于夫君哪日帶回來一個不知名的女子也只是安排好住所,再噓寒問暖一番。一點也不醋妒,大大方方,賢良得很,像個假人。
妻子對于謝淑慎就像是個職位,是個每月領着俸薪做事的管家一樣。她做的很好,無可指摘。他們之間一直隔閡,一直舉案齊眉,相敬如賓。這很好,卻又很不好。兩個人被家族綁在一起,都悶悶不樂。
“如今你算是解脫了。”孫權悶聲道,“也算是沒辱沒你的名字。”
終溫且惠,淑慎其身。謝淑慎的一生,就像是在完成這個名字賦予她的使命一樣。
“下輩子我們不要結親,你和蘇玄朗去活得恣意些,我……我也去找個在意我的人去。”
吾家有女
謝淑慎的離去阖府并未感到多吃驚多訝異。饒是謝氏一族自己,也對此早有預料。喪儀在徐瑤的操辦下辦得有條不紊。很快,謝淑慎的死亡也同着建安八年的冬天一起過去,來年春宴,依舊熱鬧。
徐瑤也成了新一任主母,畢竟這個位置,從來不會空缺太久。徐矯聽得這消息,急匆匆地就沖徐瑤道喜。
“兄長還是收斂一些得好,”徐瑤叮囑他道,“沒由得授人以柄,說兄長不敬先人。搞不好還會編出一套說辭來,陷害于你。”
徐矯點頭:“這是自然,自然。”
喬陌執着筆,給雲纨寫信。
“謝夫人亡故之日,與我見過,言,無意識的忘記是上天的恩賜。雲纨是否也這麽如此認為?雖然我知道記得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但終究是我們經歷過的所有。”
她想了一想,又繼續寫道:“如今已是春天,去歲冬天的所有事情都随冰雪消融,北風逝去。徐主母當道,無人再提及謝夫人當日種種。我覺得甚是惋惜,只為着死後無人記得罷了,并無訴說徐主母不好之意。不過袁姬倒哭暈了幾次,想來,是真情實意。猶記得建安四年初見袁姬之時,還是一副精打細算的模樣做派,雲素甚至說是沾了玉玺的光才得以入府。如今我倒是覺得她精明強幹之下,還是有幾分真情的。只對着那些真心念她待她之人罷了。”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一恍惚,雲纨已經在皖城待了三年有餘。
“止戈算着年齡,也是到了垂髫之年,不知你教導得如何?何日才能帶着止戈回吳?我們也好見見。”喬陌想不出還要寫些什麽,便結了尾,封好信。準備找個時間給她寄送過去。
上次雲纨來信還是聽說金鳴坊要演皮影一事,如今步練師已經不演皮影了,一則是吳縣百姓興致寥寥;二則是步骘同楚氏商定了要給她議親。
步練師找喬陌抱怨過議親一事,“真不想議親啊,嫁作他人婦,就再也沒有自己了。”
喬陌沉吟道:“女子終歸是要嫁人的。”
步練師恨她一眼:“怎麽就沒見你嫁人?”而後又好一番哭天抹地地哀怨道:“嫁了人,就有好多事情要做,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自由了。”
喬陌安慰道:“有個人照顧你了,不也很好嗎?”
步練師搖搖頭,“誰知道呢,我不求能多照顧着,只盼能和睦一點就是了。”
喬陌悵然道:“謝夫人生前,也是萬般賢淑的,同主公相敬如賓,難不成你喜歡這樣的?”
“确實聽上去像是做戲一般,可是,若有一段做戲的姻緣總歸是好的,這世上,哪有那麽多真情呢。”步練師言及此事也是萬般惆悵。
喬陌從不曾思慮婚嫁之事,總歸是不會嫁人的,這些事情聽上去就像天際一樣遙遠。
步練師眺望着遠處,用手遮住刺激眼簾的光芒,滿懷希冀地說道:“好想去遠邊,自在地過。”
喬陌背靠闌幹,聞言,側過頭看了她一眼。
夕陽的光暈打在她們身上,倒是構成了一副歲月靜好的畫卷。
孫尚香最近頗為苦惱。
今年她該是及笄之年,孫權打算大操大辦一番,讓所有人看着,孫家的女兒也是可以娴靜的。
孫權的想法最終是要實現在孫尚香身上的。若是真的要依着禮書上一一辦來,就得提前戒賓宿賓,及笄取字,也得将孫尚香的婚事正式地提出來了。這都不算什麽,對孫尚香來講最要命的是兩件事:第一件便是行禮過後在宗祠裏學習德容言功。她咬咬牙,倒還能撐過。若是教授的人不嚴,這件事也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揭過。第二件,也是無論如何逃不過,最擊中她要害的——在衆目睽睽之下,經過初加,再加,三加為她穿好禮服,戴上釵環。
她一向都穿戴簡潔,從未穿過禮服,更遑論滿頭釵環。就這些還只是從大喬那聽來的、記住的一部分,她已是哀嚎不斷了。加衣之後還要拜,孫尚香想,到時她定然會摔得鼻青臉腫,更加丢人。與孫權的期望相去甚遠。
所以,自從孫權提及此事後,孫尚香就每天眼巴巴地守在他跟前,曉之以情,一通抹淚。孫權這幾年讨伐山賊和黃祖,錢財上也有些吃緊。就連此次上巳節辦宴會也是喬陌從醉春風和采薇樓裏收了半歲的收益才得以支應下來。
孫權正好順水推舟,生活上能省則省,先緊着軍務才是要緊的。
“宴會還是得辦,你的笄禮就改成獻舞吧。”孫權指着孫尚香的腦門,故作嚴肅。
“不許舞劍!”孫權沖着孫尚香歡脫的背影喊道。
“知道了知道了!”
能少一件事,就少一件事,她已經知足了。
很快孫尚香就發現了,練舞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但好在她習武是認真的,身體也沒那麽僵硬。教她跳舞的是醉春風的晚桃,秘密請來的,不然又惹得一陣風言風語。
“今日就到這裏吧。”晚桃算着時間,每日教的不多,但孫尚香還是累得氣喘籲籲。
一聽到可以結束,孫尚香還是小小地歡呼一下,很快就四仰八叉地倒在榻上。
一陣困意襲來,她眼睛剛阖上,就聽見玉荷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
“郡主,不好了,出事了!”玉荷語速飛快,旁人一聽還以為孫尚香怎麽了。
孫尚香勉強地“嗯”了一聲,玉荷繼續說,“方才奴婢經過前面,看見破賊校尉被人綁得嚴嚴實實的。像是犯了事,被押解過來的,那臉上還有血!”
孫尚香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破賊校尉是誰,聽到最後才想起來,淩□□後淩統承了他的官職。
“淩統怎麽了?是……是犯了什麽事嗎?”她心急如焚,拉着玉荷追問。
玉荷為難地開口,“這……奴婢不知道,只是瞧見了,就趕忙來通知郡主。”
孫尚香剛剛就已經騰地起身,此刻在房間內來回踱步,想着能找誰打聽。忽然,靈光一閃,就朝不疑居奔去。
極少出現在不疑居的趙天肅此時與喬陌、洛千帆一起站在不疑居的庭院內,談着同樣的事情。
“你如今都甚少露面了,想來軍中的教習夫子一職你做得特別順手吧?”喬陌打趣他道。
或許真的因為書卷氣的沾染,如今的趙天肅,打扮得便是一個書生模樣,連面上的神色都溫和不少。實難想象是一個殺手。
趙天肅颔首道:“找你們是有事。”
喬陌見他雲淡風輕的,也就不覺得是急事,“現在你還真是,有事才想得起我們是不是?”
“淩統——”
“陌姐姐!”孫尚香跑到喬陌面前,還未注意到趙天肅,“梓晞姐姐呢?”
“你找她做什麽?她不在這裏。”
“完了完了。”孫尚香跑累了,就地蹲下,大口喘着氣。
“這是——?”趙天肅好奇地看着喬陌和洛千帆。
“郡主,你先起來,慢慢說發生了什麽事。”洛千帆扶起她,四人一塊往亭內去。
聽得孫尚香來意,趙天肅笑道:“可巧了,我要說的也是這件事。”他清清嗓,“淩統惹出了禍事,呂蒙大人正押解他往主公這裏來。”
“可知是什麽事情?”喬陌沉着地問道。
“殺同袍。”趙天肅言簡意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後才開口,“叫陳勤,一次宴飲上,他追着淩統罵個不停,還罵他的父親。淩統當場并未發作,只是忍着。可那陳勤是個不識好歹的,一直罵。宴席結束了還罵,淩統受不了了,就捅了他幾刀,過了幾天,陳勤就死了。”
孫尚香聽完,義憤填膺地說:“那不是陳勤活該嗎!”
“終究是殺了同袍。更何況,軍中嚴禁私鬥,淩統不僅私鬥還傷人性命。肯定是要處罰的。”洛千帆勸着孫尚香。
“揪着人罵個不停,還扯上父母,陳勤這樣的人,算什麽同袍啊?”孫尚香還是不滿。
“人命終究是擺在那的,天大地大,人命最大。主公不可能不處罰,”喬陌一語點醒夢中人,“就看是怎樣的處罰。”她意味深長地看着孫尚香:“郡主是想為破賊校尉求情麽?”
孫尚香如夢初醒地點點頭,滿臉希冀地看着喬陌。
“郡主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那必定只能是聽說,進去求情也不是故意,而是偶然為之。”孫尚香本來是清楚的,聞言又發懵了,“聽說不假,可我确确實實是故意為之,不是偶然啊。”
洛千帆懂了喬陌的意思,會意道:“郡主若是哭哭啼啼,像方才一樣慌慌張張地跑進主公書房裏去。且不說此事在街上傳開會怎樣,單說那門口站着的軍中士兵,見狀就會以為郡主同淩統有私。郡主的名聲會受損,淩統在軍中也會飽受白眼,說是靠女人上位。沒半點實力,郡主總不會想淩統都尉受到如此不公平的待遇吧?”
孫尚香點點頭,“我明白了,陌姐姐,你給我盒糕點,我現在就去書房。”
孫尚香進去的時候,呂蒙正護着淩統同孫權周旋。她心裏忽然有些欣慰,淩統,是有人護着的,這便是最好的。
“父子之情,感人至深,公績只是一時沖動啊主公!”
孫權氣鼓鼓地看着他:“當年你也是一時氣盛就殺了同袍。想來都是因為當時兄長沒有重罰你,才引得軍中人心浮動,就連淩統也步了你的後塵!”
淩統被綁的行動不了,但還是堅持着施禮:“主公所言甚是,只是公績大仇未報,只能是含恨而終。”他殷切地看了孫權一眼,“若是主公厚愛,留着公績這條性命,大仇得報之時,公績也死得心甘情願了。”
孫尚香放下糕點盒子,畢恭畢敬地施禮道:“兄長,小妹有一言。”
孫權看着她,小聲道:“你別湊這個熱鬧。”
孫尚香只當他是同意了,“此事小妹也聽說了,方才出街之時,街上就已經談論開來了。”她故意停頓了很久,才擡頭看着孫權,“就連四方來吳館,也是說得熱鬧。”
孫權不像孫策,他會在意人言,也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孫策是只在大事上聽取人言,孫權則是事無巨細。
這一點,喬陌尤為清楚。
果然,孫權繼續發問道:“他們說什麽?”
所謂“他們”,從來都是一個虛指,孫尚香放心大膽地胡谄道:“大家都是破賊校尉此舉真是過分!”
先抑後揚,也是喬教給她的。
“私自毆殺同袍,殊不知這同袍之誼多麽重要多麽珍貴。這《詩》可是說得清清楚楚,什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都是在講同袍之誼。破賊校尉實實在在該回去閉門思過,将這兩首詩好好讀上一個月。”孫尚香見大家都不做聲,就有大着膽子繼續說,“可是,破賊校尉又是為了維護父親名聲,保有父親死後尊嚴。殺了同袍,卻也是因為一片至純至孝之心。想來也是因為兄長對母親的孝順,對破賊校尉影響頗深。都說‘孝子不匮,永錫爾類’,果真是如此。”
孫尚香幹脆就将孫權和淩統拴在一條繩子上,看孫權怎麽辦。若是要處罰,那也只是不懂得同袍之誼,回去讀一個月詩經就是了;若是不罰他,便就是如孫權一樣,一片赤子純孝之心。
呂蒙聽孫尚香引經據典一大通,最後也是明白了孫尚香實實在為淩統求情。也忙說道:“郡主說得極是,本也是那陳勤一直追着公績破口大罵,公績再三隐忍,最終是忍無可忍才會出手傷人。這,多行不義必自斃,陳勤在軍中辱罵太甚,屢次說教不停,是罰也罰了罵也罵了,終究不見其效。早已是惹得上下不快。終究是因為他身世可憐,無所依靠,才勉強留在軍中。”
孫權聽他們講了一大堆,最後看着淩統:“你還有什麽話說?”
淩統坦然道:“殺同袍是為人诟罵的重罪,公績認罪。只是這一切全然是為了父親的名聲,為人子的,總是要維護自己的雙親。”
孫權贊許地看着他,“如此,就罰你去麻屯讨伐山賊,一定要将功折罪啊。”
淩統感激地看着孫權,重重地磕了一頭,“謝主公寬宥!”
孫尚香此刻也歡呼不已,但還是盡量收斂住自己的開心,小心地拉拉孫權衣袖以示感謝。
待呂蒙、淩統退下後,孫權轉過頭看着孫尚香,沉聲道:“誰教你說那些話的?”
孫尚香面帶愧色,“二哥不要問了,街上傳沒傳我其實根本不知道。只是想留着淩統的命。”
孫權嘆口氣,“我根本就沒想殺他。”
孫尚香聞言好是震驚:“真的?”
“若是人人都因為‘年少氣盛’為由殺了同袍,又仗着信任和軍功不被處置,那那些士卒會怎麽看孤?怎麽會情願上陣殺敵?”
“所以,今日處罰了淩統,也可以敲打軍中那些私鬥的人。那二哥你不早說,害我白白擔心一場。”孫尚香抱怨道,拿着給孫權的糕點就吃起來。
孫權見她這樣,越發肯定那一席話是受人指點。但是他怎麽問,孫尚香都不肯開口,孫權換了個方式,“是不是喬陌?”
孫尚香噎住,立刻矢口否認,“不是!”
反應如此之大,便就是承認了。孫權自顧自地說,“她倒是會教人說話,就是自己不會。”
孫尚香一語道破:“那凡事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嘛。”
“這兩者有什麽關系嗎?”
孫尚香又噎住,喝了口水才說,“涉及到自己的事情,反而就糊塗了;若是為了旁人,就變得神思清明。意思差不多吧。”
淩統走的前一天,孫尚香偷偷潛進他家中,淩統一轉身就看到沖着自己傻笑的孫尚香,吓得差點魂都沒有。
“這馬上就日落,天就擦黑,你若被人看見……”淩統說得猶猶豫豫。
孫尚香笑道:“我明日又送不到你,就只好今日來了。”她找個地方坐下,動作自然得就像是在自己房間,還反客為主地招呼淩統坐下。
“我如今不像以前那麽空閑了,上巳節的時候二哥要我獻舞,所以我天天都在練着呢。只有這回才算是得空過來。”孫尚香說起練舞,是一臉愁容。
老實如淩統,“郡主不會舞劍吧?”
孫尚香道:“我倒是想!二哥不讓,非說要我顯出什麽溫婉賢淑的一面來,我自己都不覺得我溫婉賢淑。”她忽然停下,似是想起了什麽,“謝夫人,倒是真正的溫婉,終溫且惠。”
淩統反應過來是之前的謝主母,“這我也聽說過,謝夫人為人注重禮儀,舉手投足之間都十分恪守禮節。”他想起那時在江路邊,孫尚香的言語之間,對自己的嫂子都是十分仰慕的。
“公績會喜歡像她一樣的人嗎?”孫尚香看着淩統,十分好奇。
淩統誠實道:“不知道。”他自己也不是什麽舉止有度、恪守禮節的君子,對于那樣的人,尤其是那樣的女人,從來沒想過。
“公績該想想這些啦!”孫尚香拍拍他的肩膀,“畢竟你已經到了弱冠之年啊。”
淩統搖搖頭,“這些都太早了。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孫尚香又是一記重重拍肩:“好志氣!”她站起來,“你還沒看過我跳舞吧?來,本郡主讓你長長見識!”她走到院子中央,在夕陽餘晖下翩然起舞。
淩統靜靜看着,看着與平日裏張牙舞爪截然不同的她,跳着與英勇潇灑南轅北轍的妩媚曼妙的舞蹈。
原來孫尚香也是會有這樣一面的。
這一瞬間他明白了,也可以回答孫尚香方才的問題。
他喜歡着,這樣的她。
思公子兮
“怎麽樣?”孫尚香跳完後,期望地看着淩統。
淩統有些不自然,但還是點頭肯定,“很好。”
孫尚香聽了他的誇獎,心滿意足。她知道,淩統是不會騙人的,他說好就是好,不摻半點虛情假意。
“你明天……”孫尚香沒話找話道:“幾時走?”
“差不多巳時走,已經有些晚了。”
孫尚香點點頭,“如今天亮的還是挺晚的,巳時不晚。”
“嗯。”
兩人又是好一陣的相對無語,孫尚香待得無聊,就離開了。
“你保重。”走到門口,孫尚香回過頭鄭重地叮囑他。
淩統看着她的眼睛,像是埋藏進了很多情愫在眼底,這雙眼睛的主人努力地将湧動的情緒藏着。
可他還是看見了。
擔憂,牽挂,還有——害怕。
“統定然會安然歸來,郡主勿念。”淩統行雲流水地行了一禮,語氣亦是十分鄭重。
上巳節那天,孫尚香穿着一身桃粉色的衣衫,在桃花盛開處,翩然起舞。
她敷鉛抹粉,妝容精致,臉上帶着努力做出溫順的表情。
她其實緊張得不得了,怕自己舞姿不夠準确,也怕自己被繁複的裙裾絆倒。武将們都多多少少地出去打仗了,此次宴請多是文官。
孫權在前廳會着世族文官,徐瑤和她在後院與他們的夫人女兒周旋。
她看着主位上陌生的徐瑤,周圍一個個夫人都皮笑肉不笑地挂着一副等着看笑話的表情。一直與她不對付的顧家姑娘更是對自己的輕蔑不加掩飾,只差沒有鼻孔朝天。
孫尚香深深吸進一口氣,在樂音中入舞。
這些日子的勤加練習,孫尚香覺得自己都已經形成□□記憶了。每段旋律該做什麽動作,甚至臉上的表情,都成了定式。
只為着這一點,她不能給孫家丢臉。
更何況這也是淩統說好的舞蹈,既然如此,她就更得做好。一想到等淩統回來之時整個吳縣都會傳她的舞蹈,她的不一樣,而淩統一貫木讷的臉上會因此變得吃驚和訝異。孫尚香臉上的笑意就更濃更盛。
喬陌縮在不疑居裏面,看着雲纨的書信。
“……止戈喜歡上了學醫,我想等他再大點就送回吳縣,給你悉心教導着。皖城因為之前丹陽太守被殺一事,也是風風雨雨的……”
孫翊被刺殺,時仍皖城太守的孫河匆忙趕過去,不料也被刺殺。孫權讓堂兄孫瑜頂了丹陽太守一職,丹陽事情已經逐漸平息。皖城,亦是慢慢地恢複着。
“你問我忘記和記得選擇哪一個,我會選擇忘記。譬如,關于皖城的所有事情,我只希望能夠忘記,能夠徹底抹去。但是事情總是事與願違,雖然過去四年,我卻仍舊記得這一切。”
“喬陌,人這一輩子,就是因為記得的東西太多,才會那麽疲倦。”喬陌不禁發笑,哪有寫信還要正經地寫上名字的?像是說教一般。“就像握在手中的東西,握得越多,就越容易灑,也就越容易失去。”
“至于你言及謝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