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痕,漫無目的地走着。街上的吆喝聲不絕于耳,雜耍依舊熱鬧着。
什麽通敵劉馥、丹陽易主,都與他們無關似的。他們只是小人物,不懂上層政治,只知道好好活着。
“阿香?”
孫尚香抹幹眼淚,尋聲望去,是一身戎裝的淩統。
“好久不見了。”他甕聲甕氣道,淩統見她心情不好,拉着她尋了個攤販處坐下,要了兩份糖水。
“你怎麽在這裏?”兩人同時開口,孫尚香倒是破涕為笑。
“你先說吧。”淩統笑道。
“我……”孫尚香不知道如何坦白身份,但是并不願意與淩統說謊,“我三哥被人殺了。”
淩統點點頭,“我是追随主公而來,處理丹陽太守一事。”
孫尚香咬唇道,“那就是我三哥。”
淩統喝水的動作頓住,一陣咳嗽,他震驚道:“郡主……”
孫尚香垂首,沉默地喝水。
淩統此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時尴尬着。孫尚香放下勺子,“你……不會生氣吧?”
淩統怔住,“什麽生氣?”
孫尚香小聲道:“我之前沒有告訴你這件事……”
淩統恢複了那種屬于世家子弟的禮貌氣度,“自然不會,與郡主結交,是統的福分。”
孫尚香道,“你別這麽說,吳縣誰不覺得與我結交是禍事,那些小姐——”言及此,孫尚香又想起當日孫翊的殷殷叮囑,一時之間眼淚婆娑,說不下去。
淩統見她難過,一時也不說話,兩人沉默着。
“出去走走吧?”淩統提議道,孫尚香點點頭,跟着他走了。
淩統跟在她身後,隔着半尺的距離。孫尚香停下來,淩統也停下來,她轉過身看着她:“你就不能走在我旁邊嗎?”
淩統揖禮道:“末将不敢逾矩。”孫尚香走向他,輕聲道:“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彼時失禮之處,還望郡主多多包涵。”淩統俯身俯得更低了。孫尚香的聲音從他頭頂上方傳來,“淩統,你別這樣,你別像其他人一樣!”
淩統聽得是哭腔,連忙擡頭看着她。少女雙眼紅腫,楚楚可憐。淩統知道她一向好強,幾次見面下來也感覺她是堅強之人,如今哭得這樣慘,心裏陡生憐惜。
“阿香……你別哭了。”
孫尚香這才收住眼淚,與他并肩而立,“以後都要站在我旁邊,知道嗎?”
淩統哭笑不得,“好。”
“對了,這次讨伐成功了嗎?有沒有發生什麽事?”
淩統黯然,“已經兵臨沙羨城下了,還是敗了,而且……”他表情突然變得極為痛苦,“我父親被甘寧殺了。”
孫尚香一聲驚呼,手捂住嘴,另一只手小心地扯扯淩統的衣袖,“你……”
她想問,你還好嗎。但是她并非不懂失去至親之痛,這句話,太蒼白了些。孫尚香不作多想,放下捂嘴的手,繞到淩統前方,張開雙臂,輕輕地抱了一下他。
很快,很輕的擁抱。
孫尚香聲音悶悶的,“之前大哥去世,我很傷心。後來公瑾大哥抱了我一下。他說如果很傷心很傷心的話,就抱一抱,傷心的人就會從擁抱裏得到力量,得到溫暖。”她做出安慰狀,“我也抱抱你,希望你也可以得到我的力量。”
淩統的內心突然變得很柔軟,像一片沼澤,越陷越深。他有些說不出話,喉結上下湧動,孫尚香轉過身,“你哭吧,剛剛我哭過,覺得這也是一種發洩的法子。哭完了,我再轉過來。”
淩統悲恸的哭聲從她背後傳來,這是沒有壓抑的、徹底放開的哭聲。孫尚香聽着,自己也淚水漣漣,她絞着手,手指指節蒼白,克制着,壓抑着。
孫家兒女,只流血,不流淚,別叫人輕賤了去。
孫權推開喬陌房間的門時,後者剛剛好在寬衣上藥。喬陌還以為是雲素來看她了,也不忌諱,一面轉過身一面說道:“雲素,你來的正好——”
四目相對,兩人頗有些尴尬。
喬陌尴尬地攏起衣服,輕咳一聲,“原來……是主公。”
孫權很快調整好自己臉上的表情,“你倒好,又受傷了,連帶着前日的舊傷也迸發了。”
喬陌看向左肩,傷口正汩汩流血,一時尴尬:“屬下學藝不精……”見孫權步步靠近,她茫然道:“主公?”
孫權拿起藥瓶,簡單解釋道:“給你上藥。”
喬陌連忙拒絕:“不不不……不必勞動主公。”
“雲素現下忙着呢,你是要叫徐夫人親自給你上藥?”孫權淡淡道。喬陌轉過去,無奈褪去左肩的衣服,“那就有勞主公了。”
孫權細心地塗抹着,僅僅是露出一角,他也看到了喬陌背上的傷痕。
孫權忽然扯下她的衣服,喬陌背後的傷痕一覽無餘。喬陌轉過頭,“主公這是做什麽?”
孫權看着傷痕,新舊疊加,喃喃道:“那二十鞭……”他說不下去了。放下藥,轉身出去。
喬陌穿好衣服,走出去,孫權立在庭院中央,清冷的月光照在他周身,地面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喬陌走過去,輕聲道:“主公在想二十鞭的事?”
孫權不敢看她,他想象不出為何一個女子的後背,會有那麽多傷口。“除了鞭痕,還有其他傷痕,新舊疊加,有些傷口甚至尚未結痂!”孫權也不知為何,心底頗有些惱怒。
喬陌不以為然:“這些年,屬下習慣了。”
“你怪我嗎?當日……”
喬陌打斷他:“當日的二十鞭,是屬下的錯,與主公無關。”
孫權終于敢擡頭看着她,碧色瞳孔中仿佛有些情愫湧動:“我只在幼平身上見過那般多的傷痕,喬陌你,你是一個女子啊。”
“女子又如何?”喬陌反問道。
孫權微不可查地嘆息一聲:“所以你是暗衛長,不是毫無道理的。”
“要想成為真正有實力的人,必得是從荊棘裏走出來,從血雨腥風內殺出來。”喬陌淡淡道,語氣平緩。
“人上之人,從不好當。”
“譬如昨日,主公已經不再是當日可以與屬下偷偷潛進皖城的少将軍了,所以主公不能再獨自一人,騎着快馬來丹陽。”喬陌帶着惋惜的語氣,“因為主公先是主公,才是二哥。”
“其實,軍中将領都覺得當日接下江東的人會是叔弼,他最像大哥,骁勇善戰。”
“——可三公子也像讨逆将軍一樣,随意,不愛聽勸。”喬陌悵然道,“讨逆将軍選擇主公不是沒有道理的,他知道自己的不足,所以才選擇了與他性格截然相反的你。”
孫權看着她,喬陌則在他的注視下繼續說,“讨逆将軍知道,主公才是可以保全江東的人。”
“我到底是不如大哥和叔弼的,沙羨城近在眼前,也攻取不下。”孫權如是道。
“并不是奪取了土地才叫英勇,守住自己有的,牢牢把握住,也是一件難事。主公不出擊,是因為時機未到。”喬陌繼續說,“之前讨逆将軍打下這六郡,六郡卻并未安分。如若只是一味擴張,焉知這些子民不會反叛?焉知不會出第二個李術?”
“所以守也很重要,緊緊抓住自己已有的,任誰來也撼不動。這樣才可以靜待時機,一舉出擊。”
孫權沒頭沒腦地問一句,“喬陌,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吧?”
喬陌愣住,才後知後覺地點頭肯定:“嗯,不會。”
那你等我,等出擊的那一天,攜手并進。
沅有芷兮
四方來吳館最近熱鬧非凡。原是曹操派人來了,要求孫權送質,一時間,吳縣人人都在議論。四方來吳住着不少讀書人,大家便也順勢議論起來。
魯肅站在樓上,聽得他們說得熱鬧。
“吳侯仁義為先,必定不會違拗母親的意思,叫自家兄弟遠去。”一名青衣書生答道。
另一名持反對意見:“曹司空代表天子,這天子诏令,又豈能不尊?”
此言一出,大家都沉默下來,也不知該說些什麽才能不失體統。
青衣書生笑了一下,還未開口,他身旁的女子便搶先說道:“天子也不好叫人骨肉分離的吧,更何況,曹司空權勢滔天,誰知道是天子之意還是他自己的詭計。”
此言一出,便有多道目光便落在她身上。
女子被盯得不好意思,朝着青衣男子的身旁靠了靠。
持反對意見的男子冷哼了一聲,“你一個女人,怎好在這裏,沒得傳出去敗壞了名聲。”
青衣男子與她關系匪淺,此刻自然要向着她說話:“兄臺何必如此言語,這是我族中小妹,見着熱鬧,便也來聽個新奇而已。更何況——”他頓一頓,“四方來吳館從來沒說女子不能入內。”
魯肅正聽得有趣,也沒注意孫權前往。待他發現時,孫權正站在他旁邊,魯肅拱手道:“公子來了。”
孫權莞爾,同魯肅一起看着這底下的熱鬧。
“公子輕身出行,也不帶護衛随侍。”魯肅的口氣,與張昭平日裏叮囑是孫權的口氣如出一轍。
孫權指了一下站在他身邊的喬陌,“這不就是嗎。”
“公子也會倒也會湊趣兒。”魯肅看着喬陌,後者也對他報以微笑。孫權毫不在意:“那青衣男子說得對,四方來吳館從未說過女子不得入內的話。”
底下的熱鬧絲毫不停,一直反對着的男子說道:“聖人制定禮法,便就是要人們從內心去敬仰去遵循。若是處處都要将這些銘記在心的規矩給宣揚出來,那麽與蠻夷何異?不就顯得大家太不知禮數了嗎?”
青衣男子索性就與他争論起來,“這位兄臺若是執意想争論,在下就鬥膽奉陪了。”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道禮,人群忽地分散開來,就連争議中心的那名女孩子也退到了外圍去。只留他們兩人面對面站着。
“在下步骘,淮陰人士,還未請教尊姓臺甫?”
那人也揖禮道:“會稽阚澤,請教了。”
“依着兄臺之意,便是說男女斷然不可一處共處。可我們所立之地也算是人煙繁盛之處,絕非密室一類。所以,”步骘清清嗓子,看向自家小妹,“我族妹在此,并沒有絲毫不妥。”
阚澤接過話道,“閣下斷章取義了,在下并非說令妹入不得。只是現下令妹被一群男子團團圍住,總歸是于名譽有損。”他目光柔和,但也不失堅毅,“更何況,我們所說的事情,不該是女子多多過問的事情。”
喬陌的不屑聲,像是從鼻孔裏發出來的一般,孫權站在她旁邊,也感覺到她的鄙夷。
他壓低了聲音,輕聲道:“看來他這句話,還把你給得罪狠了。”
喬陌不屑道:“最讨厭這種說着瞧不上又打不過我的人,誰給他的自信。”孫權低低笑道:“那你呢?你可說得過他?”
“說不過,也打得過。”
阚澤不等步骘再開口,就如連炮珠似的繼續說:“令妹若是真的憂心天下,急不可耐地想要加入到四方來吳館的談論中,大可帶上昭君帽,這樣也算是保全禮數。”
步骘趁機開口說:“原就是途徑此地,聽着新鮮有趣才稍作停留,閣下這話聽上去倒是拈酸一般。如今天下大亂,只要身為漢室兒女,便可以為這天下憂心勞力。焉有男女之分?”
“閣下追尋禮法,視為己任,這點在下自嘆弗如。但閣下的禮法也要因時制宜,天下之道,不可一成不變,總是要順時而為的。禮法也要有收有放才是。周朝式微,值此亂世,便是如秦孝公啓用商鞅之流變法才可圖強。正所謂,不期修古,不法常可。”
步骘說完,衆人紛紛叫好。他的小妹尤為激動。
阚澤等着大家的聲音小了一點,才繼續說:“禮法只為小人所制,因為于君子而言,禮法已經深入骨髓。當今亂世,便就是小人橫行君子疏離才導致的。若是以禮法規定了立身處世,便不會有小人擾亂朝綱。而如今,更不能因為亂而不加修飾。不能打着亂世圖強的名頭來廢棄禮法,這無異于揚湯止沸!”
人群在不知不覺中分成兩派,以步骘和阚澤為首,大家也開始議論紛紛。
“如今亂世,其根本就是因為罔顧禮法,所以還是應該以尊禮為先。”
“現下混亂不堪,禮法已是無用,就應該另尋良策,不法常可嘛!”
大家吵吵嚷嚷,阚澤身後的人越說越激動,竟然步步上前,讓步骘二人離開四方來吳。步骘身後的人也不甘示弱,唾沫星子到處飛,更有甚者,掄起袖子指指點點。
步骘族妹被擠得幾乎站不住,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周圍的人一時叫她滾出去,又一時拉住她“憑什麽女子就不能站在這裏?”地争吵不休。
孫權和魯肅看着這場鬧劇,不僅蹙眉。
“只怕是要動手了。”孫權有些惱,“平日裏談論,也會如此?”
“有過吵得特別厲害的,是說山賊那次,”魯肅回憶道,“不過也不礙事,等下拉開就好了。”
孫權轉過頭吩咐喬陌道:“那名女子倒是無辜,你下去護着她些。”
喬陌領命,看着被推推搡搡的步骘族妹,心裏又好氣又好笑。這場争論也算是因她而起了,果然啊,紅顏禍水。
那女子被擠得失去了重心,身子一偏,落下去的時候不由得緊閉雙眼,雙手死死地護着頭。喬陌扶起她,輕聲道:“小心。”
女子這才緩緩地張開眼,吓得慘白的臉上還挂着驚魂未定的表情。
“哈!又來一個女的!看看吧,若是罔顧禮法,肆意妄為,還不知會出什麽事呢!”喬陌左後方的男子指着她們,光說還不過瘾,幾步走上去作勢要趕走喬陌和步骘族妹。
喬陌收回扶着步骘族妹的手,轉過身看着将要動手的男子,目光就像是還未褪去的寒冬一般凜冽。男子對上她的目光,只覺得周身有些寒冷,手指和嘴唇輕微顫了一下,“你!還有你!就不該出現在這裏!傷風敗俗!今日你們出現在這裏事小,可就給了衆人一個信號:禮法是不必遵守的!長此以往,便造成了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他說得激動,全然忘記了适才陡生的膽怯,呼喚着和他同樣觀點的人:“來啊!趕走她們!別忘了聖人的那句喟嘆——觚不觚!”
阚澤沒有料到大家如此激動以至于一時失衡,他拉住身邊想要加入鬥争的人,苦口婆心地勸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只是各執己見,那姑娘是無辜的!”
可也沒人聽得進去。
步骘族妹見場面一時失控,驚呼一聲,卻又無處可躲。索性抄起衣袖,學着喬陌的樣子擺出招式來,想要保護自己。
魯肅見孫權依舊氣定神閑,猶豫再三後還是開口詢問要不要叫人來控制場面。
“不用,喬陌不是在下面麽。”孫權答得淡定,還帶着好玩的神情看得津津有味。頗有一副隔岸觀火的樣子。
喬陌在衆人之中周旋,盡量下手很輕,只是打得他們一時腿軟,站不起身而已,步骘族妹看着,也跟着她比劃幾下,但手上沒個輕重,同她交手的人都痛得哇哇大叫。
喬陌看着阚澤,語氣生硬,“雖然閣下是好意,但是也真的應該選擇時機。步骘先生适才有一句話說得極好,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今時今日的儒家學說,本就是集百家為一體,荀子的觀點,閣下倒也可以聽一聽。”
阚澤聽她講話,就像是冬日裏結成的冰棱一點點劃過他皮膚。這樣想着,身上毛孔收縮,布上一層密密麻麻的小疙瘩來。
“說得精彩。”魯肅只身一人下來,他生怕再因喬陌一言又引起波瀾,便急匆匆道:“二位,我家公子聽了高見,想見見二位,不知可否?”
“煩請先生引見。”二人同時揖禮,态度恭謹。
魯肅小聲對喬陌道:“公子說,你先帶着步家姑娘四處轉轉,等下再回來。”
“知道了。”喬陌拍拍步骘族妹的肩膀,示意她跟自己出去。
“你叫什麽?”兩人在一家湯餅鋪子坐下,喬陌開口問道。
“步練師,你呢?”
“喬陌。”
步練師翹首看着攤主,嘴上一刻也不停:“你不知道,我一直都想嘗嘗這湯餅是什麽味道。聽說北方的人都愛吃這個,可惜皖城沒有,我——”
“皖城?”喬陌鋪捉到了關鍵詞彙,反問步練師。
“對啊,我之前在皖城住,都是幾年前的事情了。”步練師見攤主端來,急急地接過來,朝攤主道過謝後便開始享用佳肴。
吃了兩口後,才想起喬陌的問題,“大概四五年了?”她不确定地說,“當時讨逆将軍攻打廬江,母親帶着我東渡長江,漂泊了好一陣子,才到了淮陰安定下來。後來母親病逝了,我就跟着族兄一家,現在他出來想謀差事,我也就跟着他一起來了吳縣了。”她吃着東西,說話還含含糊糊的。
喬陌慢條斯理地吃着,她本來就對湯餅一類的食物興趣不大。
步練師吃了一大半,抱怨道:“沒我想象得那麽好吃。”她放下湯勺,兩手收回到腹部,“我之前聽說湯餅時還以為多好吃,什麽濃厚的羊湯,又稠又香。搭配着綠色的蔥花,湯裏一片片的羊肉若隐若現,像是攝人心魄的美人。再蘸上一點辣椒面,入口便是鮮香辣味,就像是——”她還在自我陶醉中,喬陌就冷不丁地潑她一盆冷水,“你像是吃過一般。”
步練師蔫蔫的,“以前小時候姐姐就是這麽對我說的,我才想了湯餅許多年。”
“也不至于吧,總還是有賣湯餅的地方的。”
“姐姐有一次上山砍柴被山賊殺死了,湯餅是她最愛吃的東西,母親睹物思人,也就不吃了。我也沒錢,所以只是白白想着,不曾吃過。”步練師提及亡姐,有些惆悵。
“倒也不必太傷心,這世道,便是如此。”喬陌安慰她道。
“你又沒死過姐姐。”步練師毫不客氣地回答道。喬陌吃湯餅的手一頓,旋即放下湯勺,也學步練師一般抄着手在胸前。
“死過一個妹妹。”喬陌看着她的眼睛,“雖然我們之間毫無血緣可言,其實嚴格來說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就比我小——總之于我而言就像是我的小妹妹一樣的存在。”
步練師怔住,她還真沒想過原來喬陌也有和她一樣的經歷。
可能是因為她面無表情,就像是一塊怎麽也撼不動的巨石,這樣平靜、雲淡風輕的一個人,怎麽會還隐藏着洶湧波濤一樣的感情呢?
“我還以為你……”步練師讪讪地開口,想要緩解一下尴尬。
“沒什麽,這種事情也不是拿來大肆宣揚的事情。”喬陌自嘲地笑了笑。
“她是個怎樣的人?”步練師還是比較好奇,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才讓這麽一個面色冰冷,就差沒有拿着筆墨寫上四個字——離我遠點的人,會因為她的死亡而動容。
喬陌又開始吃湯餅,很久才回答步練師:“很愛吃綠豆糕的人。”
步練師:“嗯?”
“很愛和好看的小女子彈琴跳舞的人。”喬陌微不可查地勾起嘴角,“總之,是個很開朗的人。”
步練師看着她如昙花綻放般轉瞬即逝的笑容,莫名有些心疼。只是她們也不過一面之緣,她哪有立場去去握着她的手,殷切勸導呢?
但是還是抵擋不住她一貫善良的本性,步練師勸慰道:“逝者逝,生者生。強求不來的。”這是她能想到的,最适合喬陌的寬為方式了。
“那你姐姐呢?”喬陌順水推舟,給她個臺階下。
“她,”步練師笑着說,“我六七八歲的時候吧,記不清了,”她一連串地說出幾個數字,喬陌不禁莞爾,“具體時間我都記不住的。姐姐她貌美心慈,怎麽誇都不為過,還很溫柔。”步練師着重強調着,“說話輕聲細語的,女紅也做得很好。一到年齡,提親的人可多了,大家都争相娶她呢。”
喬陌靜靜地聽她講,偶爾也報以微笑。
步練師說到最後,聲音漸漸低下來,“只是這些事情,我都沒記住。姐姐千好萬好,賢良淑德的好處,都是別人講給我聽的。”
本該是最為親密無間的人,到最後,還要從別人口中來聽說她的過往種種。
“我覺得不是你太小的緣故,是你根本就沒想記住這些事情。”喬陌一針見血地評價她。
“是吧,”步練師用她認為歡脫的語氣回答道,“總是記着傷心的事,那我們的腦袋不得疼死啊?”
喬陌被她新奇的言論攪得好笑,看她也吃得差不多了,便道:“走吧?”步練師點點頭,伸手掏錢。
喬陌攔住她,“我來吧。”
“不用,雖然不能請你吃,但是我自己的還是可以的。”她放下五個銅板,朝前面走去,“走吧,再去逛逛。”
有那麽一瞬間,步練師恣意的笑容讓喬陌再次想起了蝶言。在記憶裏,她沖她張揚地笑着,叫她:“阿陌,快來。”
喬陌眼眶有些濕潤了。
冰火兩重
喬陌和步練師逛了有半個時辰後,估摸着孫權那邊已經結束了,才回到四方來吳館。館內已經恢複了平靜,只不見孫權和步骘阚澤的蹤影。喬陌讓步練師自己在下面等着,自己上樓去查看。
魯肅從房間裏出來,拉過喬陌說話,确保不會幹擾屋內相談甚歡的衆人後方才開口。
“還得一會呢,現下聊得正起興,”魯肅笑眯眯地說着,“只怕是要征辟入府呢。”
“言明身份了?”喬陌也是語不傳六耳。
“還沒,只是辯論儒法之事。”
喬陌聽得頭疼,指了指步練師,“那我再帶她去轉轉,一個時辰後回來?”她決定還是先征求一下魯肅的意見比較好。
魯肅不假思索道:“兩個時辰吧。”
喬陌:“……”
步練師十分高興地對喬陌講:“看來兄長這次可以一展宏圖了。”
喬陌不鹹不淡的回應了一聲,步練師善解人意地給她解答道:“兄長此次出來就是為了謀差事做,若是有人肯留他做幕賓,自然再好不過了。就我兄長的談吐見識,那可是……”步練師還在滔滔不絕地講着,喬陌聽得頭疼,先她幾步走在前面。
步練師追上來作勢要挽住她的手,卻被喬陌一把打開。她疑惑地看着喬陌,又低下頭看着自己僵在半空的手。喬陌只是淡淡說道:“再去逛逛你喜歡的地方吧。”
步練師收回手站好,還是努力用輕快的語氣同喬陌說話:“我初來,哪裏曉得什麽地方好玩的。你帶我吧。”
喬陌“嗯”一聲,帶着她向雜戲處走去,果不其然,步練師最愛熱鬧。很快就跟着大呼小叫,融入觀者其中。
喬陌不如步練師喜歡鬧處,是以她只是抱着雙臂站定,看着步練師的歡呼雀躍。想起了自己與孫權初見,便就是勾肩搭背地游歷皖城。
其實也只是為了試探罷了。
她站在外圍,看着越來越向中心靠近的步練師,她就像是天生為熱鬧而生,縱然是初到吳縣,也并不将拘謹,很快就融入進去。倒顯得一旁的喬陌是外地人,與這處格格不入。
一時之間,她覺得悵然。
為什麽步練師可以駕輕就熟地融入到雜戲玩耍之中,不突兀,是以一種十分自然的神态加入進去。而她卻要通過長時間的接觸,才可以與人為善。
像是蝶言,雲纨,雲素,趙天肅等人,便是因為有了十多年的光陰也才可以做到随意。相較于步練師的無師自通,她的慢熱和謹慎,顯得那麽不足一提。
竟有些心生羨慕了。
雜戲進行得火熱,表演者十分熱情地邀請觀者加入到他們。步練師自然不願落于人後,急吼吼地也站到他們中間。
“喬陌,一起啊!”她肆意張揚地笑着,沖喬陌招手,想要這個初識的朋友也能夠分享自己的快樂與歡欣。
喬陌搖搖頭拒絕,步練師也就不再勸說,自顧自地玩耍。
“可好玩了。”步練師臉上還帶着紅暈,說話也微微喘氣,顯然是剛剛玩的十分盡興。
喬陌只道:“見慣了,也就不以為奇了。”步練師聞言沖她辦了個鬼臉,“就算你見慣了,我想,你也沒有加入過吧。”
“嗯,又怎樣。”
“不怎樣——”拖着長長的尾音,步練師搖頭晃腦地回道,“只是那樣的開心,你不能體會罷了。”
“人與人的歡欣也好,悲傷也罷,本就不同。”喬陌淡定地反駁她。
步練師估摸着她是喜靜不喜鬧的,本着也照顧她心情的想法,開口道:“也有點累了,我們去找個地方坐坐吧。”
喬陌點點頭,領着她去往一個小茶肆。
步練師坐下後才深覺疲倦,她神色倦怠,比起剛才的興致勃勃簡直判若兩人。
喬陌一貫慢條斯理地喝茶水,不發一言。步練師算是知道了,只要是她不說話,喬陌絕對能像一座山一樣又沉默又靜止。她有些受不了兩人相對無言的局面,依舊率先開口打破沉默,“你可知道,哪裏是不需要保人就能做事的地方?”
“嗯?”
“我和兄長初來吳縣,我打算找事做,可是我們都是外地人,在吳縣也沒有認識的可作擔保的人。”她噼裏啪啦說了一大通,“你是吳縣的吧?那你應該比我熟悉些。”步練師觀察着喬陌的神色,心想自己應該沒有說錯話。
“你怎麽知道我就是吳縣之人?”喬陌放下茶杯,難得的同她玩笑起來。
步練師停滞住,她當然是想當然認為的,喬陌也确實沒有說過她來自哪裏,她不過先入為主罷了。
“那你……”步練師顫顫巍巍地開口道。
“逗你的,”喬陌笑了一下,“我就是。”
步練師悶聲道:“你要玩笑,先同我講一聲也好。你這樣的人突然嬉笑起來,我都不适應。”
喬陌啧聲道:“我哪樣的人,你倒是說說。”
步練師連忙搖頭,“那個不重要,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哪裏能找到不需要保人就可以做活的地方?”
喬陌倒是好奇:“你也是到了議親的年紀了吧,不該考慮嫁娶之事麽?”
步練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你是不知道。我父親早已亡故,母親也在前些年去世,所以沒有人管我的事。族兄見我一個人可憐,所以讓我跟着他。但是他那會管我這檔子事。更何況,他自己的親事就夠他忙活好一陣了。”
“你兄長他娶親了?”
步練師點點頭,“嗯,快了。兩家已經商議定了,屆時他們燕爾新婚,若我還自讨沒趣地住在家裏,豈不是讨嫌。雖然說楚家嫂嫂為人溫和,但是我也不是不知輕重的,難道真要等着別人趕我走啊?”
她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越想越委屈。
喬陌悠悠道來:“倒有個地方是不需要保人的,便是青樓妓坊。”步練師沒控制住,一口茶水差點從口中噴出。
“使不得使不得。”她被茶水嗆到咳嗽幾聲,“步家不是什麽高門望族,但是好歹也是孔子七十二弟子中傳承下來的。為奴為婢,也比當娼妓好吧。”
喬陌的重點則在另一個地方:“七十二弟子?”
步練師點點頭,不無驕傲地說:“步叔乘。”
喬陌很誠懇地說:“沒聽過。”
還以為步練師會面帶愠色,但是她也是哈哈大笑:“我也沒聽過,兄長說的次數多了,也就記住了這個名字罷了。”
看來步骘也算是個以高門大族标榜自己的君子。嚴于律己,不辱沒先祖,自然也不會做出出格之事來。
“你可是有一技傍身?”喬陌補充道,“工于舞,或是善于琴?又或許會唱曲調?”
“優伶做派。”步練師小聲嘟囔着。
“什麽?”喬陌沒有聽明白。
“我說,我不會。”這回她的回答倒是理直氣壯。
“那你還真适合為奴為婢。”喬陌打趣她。
步練師聞言後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鼓足勇氣說道:“我會皮影!”
喬陌只是難以置信地看着她,好一會才開口說:“皮……影?”
“不知道了吧?”步練師頗為驕傲地說,“北方多,江東還沒有呢。”
北方北方,已經被步練師挂在口中無數次了。喬陌狐疑道:“你說你以前住在皖城,後又追随兄長到了淮陰,卻偏偏一副北方的行事做派。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步練師哼一聲,道:“你又不是我的保人,管我哪裏人。”
喬陌淡淡道:“不是不可以。”
步練師一聽有戲,竹筒倒豆子般什麽都說了,“我姐姐,以前不是談好了一門親事麽。那人四處游歷過,就對姐姐講,姐姐也就對我說過。”
“你不記得你姐姐哪一年去世,倒把這些事情記得清楚。什麽北方湯餅,北方皮影,細枝末節,一清二楚啊。”喬陌看着她,目光裏帶着幾分審視的意味。
步練師一貫伶牙俐齒,此刻卻閉口不言。
“我可以認為你是北方的探子,然後告發你。”喬陌雲淡風輕地說,“如果你不把前因後果一一闡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