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事做的樸實一點,才用得長久。”他拿起玉珏和玉簪,“走吧,一同去看看循兒。”
像是被上天垂青,孫權牽挂的豫章戰事也得以順利收尾。孫權面上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徐瑤看了也大着膽子拿他打趣,“主公想是又收到了好消息吧。”
孫權不無得意道:“豫章戰報傳來日久,就沒有壞消息。”
徐瑤福身道:“妾身恭喜主公,心願得償。”
孫權揮手示意她起身,“豫章戰事即平,孤有意用兵沙羨,讨伐黃祖。”徐瑤笑道:“那提前恭祝主公大軍凱旋。”
孫權随意地點點頭,“你父親這次也會去,不僅如此,他還上奏說要把你兄長徐矯也帶去。”
徐瑤聞言變色:“兄長也去?”
孫權點點頭,“是啊,想是徐矯建功心切,親自寫了書信給孤,孤哪有不準之理。”徐瑤面上的神情變幻莫測,只是沉默地侍候着。
這年十月,孫權接受魯肅的建議,再一次興兵讨伐黃祖。上一次孫策讨伐,雖殺了黃祖不少部将,但始終沒有抓到他本人。父仇尚未得報,于孫權一直耿耿于懷,如今會稽豫章境內山越已平,此番正是大好機會。
吳老夫人親臨了城樓之上送大軍出征,她看着孫權金盔金甲,雖豪邁萬千,但于母親而言,就只是在送一名不知何時歸來的兒子。
也許一月,也許一年,更也許,是永遠都不會回來。
“今日送兒去,何時兒歸來?”老夫人不免有些落淚。
謝淑慎寬慰道:“母親不必憂心,主公定能凱旋的。”吳老夫人緩緩止住淚,“你說的對,定會凱旋的。哭什麽,老身又不是蹇叔,哭什麽師,多不吉利。”
謝淑慎肯定道:“母親說的是,絕對不會只見師出而不見其入的。”
孫權此次是帶了呂範程普等一衆将領,勢必要拿下黃祖的。喬陌此次也随行,用孫權的話說,是“在哪裏昏迷過,就得在哪裏再起身。”
她莞爾,孫權這是要拿她的昏迷笑她一輩子了。
一輩子的念頭忽然叫她又些許欣慰,如果能被嘲笑一輩子,就說明她會在他身邊,帶一輩子不是麽?
也很好。
戰事進行得頗為順利,孫權一路殺到了黃祖大本營沙羨。在江東水師的面前,黃祖的水軍簡直是不堪一擊,很快,孫權便又回到了沙羨一地。
黃祖也知道這次形勢危急。況且這次沒有劉虎和韓晞的長矛隊助他一臂之力。于是早早地就在計劃逃亡,反正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不論何時,命才是頂頂重要的事情。
沙羨其城,堅固無比,總算是沒辱沒“大本營”的名聲。
經過一日的厮殺,孫權還是沒能拿下沙羨城,還損傷了不少将士,令他苦惱無比。
軍帳外傳來哭喊聲,孫權本就為此惱怒着,聽了這聲音更是不勝其煩。
“喬陌,你去看看是怎麽回事。”
“諾。”
待喬陌走近,才發覺是以呂範為首的一群人團團圍住一名少年。她問呂範:“這是怎麽回事?”
呂範打量一番喬陌,認得是主公近身侍衛,方開口道:“這是淩統,破賊校尉淩操的兒子,父親戰死了,兒子自然傷心。”
淩統一雙眼睛內盈滿怒火,奮力掙脫着程普的束縛:“放開我!我要去殺甘寧!殺死那個錦帆賊!”
這下倒是喬陌震驚了:“你說殺誰?!”
淩統聞言看向她,一字一句猶如泣血之言:“殺、甘、寧!”
竟是甘寧殺了破賊校尉淩操?!喬陌暗暗握住手中的白虹劍,面色憤怒并不亞于淩統。
周瑜便是在此時走了過來,衆将見了他本能地招呼行禮,淩統便掙脫而去。諸将要追,卻被喬陌阻攔。
周瑜面色鐵青地看着喬陌:“你什麽意思?”
“我去。”喬陌的解釋簡明扼要。
“就你?”呂範十分不屑。
喬陌只是看着周瑜:“仇恨是最好的毒,今日淩統若不能報仇,中護軍不怕他被毒死麽?”
“你這是在害他!”周瑜看着喬陌,氣不打一處來。
“所以我去,我會帶他回來。”喬陌轉身要走,周瑜一把抓過她:“別鬧了喬陌!甘寧不好對付!”
“好不好對付,都是一副皮肉之軀,誰怕誰?”喬陌抽回自己的手肘,大步離去。
兩人一前一後地趕到沙羨城,黃祖留甘寧斷後,此刻已經人去城空。淩統揮舞着手中的劍:“甘寧!有本事殺人沒本事承認是不是!”
“你滾出來!我不信殺不了你!”
“錦帆狗賊!出來決一死戰!”
淩統對着四周怒吼着,聲音在空曠的田舍回蕩着。少年人的嗓音如泣如訴,夾雜着盛怒。
“淩統!”喬陌沖上前拉住他,“你要小心冷箭。”
淩統防備地盯着她,“你是誰?”
“主公近侍喬陌,”喬陌大略地說了一下,四顧周圍,“甘寧善矢,現在夜色朦胧——”她還沒有說完話,一支箭就直指射向他倆,喬陌推開淩統,無奈臉上還是留下了痕跡。
還好傷口尚淺,并沒有發生血肉翻飛的場面。
甘寧拿着弓現身在旁側的屋舍裏。
“錦帆賊!”淩統見了甘寧就是像嗜血兇獸一般,不要命地朝他奔去。甘寧身旁只有洛翎在側,洛翎見狀便替自己主上出戰淩統。
甘寧走到喬陌面前,有些心疼地開口道:“疼不疼?”
喬陌甚是不屑:“虛情假意,那你為什麽要射箭?”
甘寧輕笑道:“他要殺我,我當然就得殺他。”
喬陌褪下手環,上面的銀鈴在夜風的吹拂下叮當作響。甘寧看着她,悵然地開口道,“你說我們再見時一定不要為敵,如今倒真是一語成谶。”
“你還說不會傷我,”喬陌淡淡道,将手中的物事丢給他,“如今我們勢同水火,我也沒必要再留着它。”
臉上的傷口滲着血,或許是夜風微涼,吹得傷口一陣刺痛。
“你早說讓我來江東,我們也就不會這麽相見了。”甘寧的聲音很輕,就像一片羽毛落了地一樣。
“倒是我的不是了。”喬陌譏笑道,“也不知道如果你的那位姑娘在天有靈,會不會滿意你今日的作為。”
“阿沅。”
喬陌疑惑地看着他,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說那名姑娘的名字。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甘寧緩緩道,“你曾經勸我要有所作為,我便也就好好讀了一些書。才知道阿沅名字的由來,這一點,還是要謝謝你。”
“卻不曾想你成為了江東的敵人,早知如此我還不如讓你就做個錦帆賊,也犯不着傷我江東将士。”喬陌只覺得世事諷刺,本是好意,卻在最後傷害了自己。
這便是,農夫與蛇吧。
淩統擺脫了洛翎的桎梏,轉身向甘寧來。甘寧棄了弓,拔出自己的劍與淩統對決。喬陌看着洛翎,謹防他暗中傷人。
洛翎并沒有出手的打算,只是靜靜立在一旁觀戰。
淩統武藝雖好,但也不及甘寧。甘寧好歹也稱霸過,多年與人搏鬥才有了“錦帆賊”的名聲,實戰經驗可比淩統多得多。眼見淩統落于下風,喬陌拿出回旋镖,朝着淩統的方向擲去,替他擋下甘寧致命的一劍。
“喬陌,你可要想好。”甘寧收回劍,負劍而立,喬陌感覺得到,他一定用着鷹隼捕捉獵物的目光看着自己。
“沒什麽好想的,”喬陌大步向前,也拔出自己的白虹劍,“來吧。”
他們之間,算是真正的決裂了。
什麽狗屁約定,什麽期待,什麽度人向善,于今日消磨殆盡。
“你帶走淩統,我們如舊。”甘寧将方才喬陌丢給他的手環又遞過去,目光殷切。
“不要你憐憫!”淩統跌坐在地上,把劍狠狠插進地面帶動自己起身,“錦帆賊,今日我定要将你挫骨揚灰!”
喬陌伸手打翻甘寧伸過來的手,冷冷道:“喬陌不要來自阿沅的施舍。況且,誰說我定會敗于你?”
手環墜落在地,銀鈴倒地時發出一聲清脆。
各為其主
喬陌抽回嵌在柱子上的回旋镖,将它別在自己腰間,用白虹劍指着甘寧道:“你可別手下留情。”
甘寧也放狠話道:“既然你找死,我就成全你。”
喬陌看着甘寧,那一雙眼睛裏全然是淩厲的殺氣,就像捕食的鷹。
話不多說,兩人像是約定好了一樣同時動手。淩統在一旁看着,也想上前,又怕傷了喬陌,更何況旁邊還有個洛翎要他注意。
幾合下來,兩人不分勝負,喬陌成為暗衛長的前前後後也算是有過多次實戰經驗的。更何況,也不是沒上過戰場,是以耐力和觀察都要勝于淩統。
甘寧不由得誇贊道:“果然不錯!當日果真有下船的能力!”
喬陌并不理會他的誇獎,輕蔑回應道:“我倒是後悔了,當日沒有下船!還與你約定再見。”
甘寧一面爽朗地笑着一面又不忘與她打嘴仗,“你還真得感謝我,不然怎麽知道那個碧眼兒是怎麽樣的人?”
“你住嘴!”聽他言及孫權,喬陌更是怒不可遏,況且甘寧叫的是蔑稱,便更加怒上心頭。
兩人終于不再膠着,趁着變幻招式之際分開。他們執劍站着,面色冷峻。
喬陌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生氣,甘寧也是一頭霧水,反正一直以來,誰要找他打架,他都只是權當游戲地奉陪到底。
只是今日他感覺喬陌隐隐有些不同,喬陌看着他的眼睛中是無奈,是憤恨。甘寧覺着,應該是她的希望破滅,才會如此吧。
喬陌曾經還對孫權不無得意地說她與甘寧的“向善”約定,她說她勸甘寧多讀書,日後擇明主而栖。甘寧也确實如她所言地金盆洗手,好生地埋首經史子集。
只是誰也不知道會是這樣相見。
是因為有了希望,所以最後的結果才會顯得這麽不堪吧。
甘寧啞聲問她:“還打麽?”
喬陌嘲諷道:“怎麽?體力不支?”
“喬陌,此刻收手,我們之間尚有餘地。”
喬陌聞言只是冷笑不止:“我們之間?甘寧,你倒說說清楚,我和你,什麽關系?留什麽餘地?你既然殺我江東将士,我們便是敵人!”
甘寧還沒來得及開口,喬陌就發起攻擊,長劍直驅面門。
他是真的不想和她鬧得這麽難堪,甘寧一邊躲閃着,一邊說:“我去江東!我投奔江東!你可滿意了?”
喬陌的聲音帶着哭腔,帶着哀怨,在夜空顯得尤為凄楚,“你不配!”
甘寧飛身向屋檐上去,站定後才道:“這幾年,我一直都在好好讀書,聽你的話,”他頓了一頓,“就是因為想再次與你見面!”
“我不知道你在哪,只不過路過黃祖這被他攔截了下來,”甘寧誠懇地解釋道,“我不是有意投奔黃祖的!”
“我一直在找你。”
喬陌也飛身向屋檐上去,白虹劍在月光的照射下顯出森森的白光。
“巧言令色!”任憑甘寧言辭如何懇切,喬陌也充耳不聞,只當是他花言巧語想要攻其不備。
兩人對峙地站着,甘寧還是不忍痛下殺手,雖然方才他有所保留,但是一招一式之間他也看到了喬陌的能力。他并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殺掉喬陌,可以全身而退。
但是也不代表着他對喬陌言語是诓騙,甘寧知道自己突然間讀書和改變是為了什麽。是因為不願讓阿沅在天之靈惴惴不安,也是因為喬陌當時殷切勸導。
他想好了,喬陌在哪他就去哪,當今世道投奔誰不一樣?何況,他在黃祖麾下一直都郁郁不得志。後者忌憚他錦帆賊的身份,并不認為甘寧是安分之人,一面閑置着不予重用,又一面監視甘寧的一舉一動。
喬陌對于甘寧,除了有種背叛的感覺之外,還覺得痛心。
但現下她也別無他法,只得是拼個你死我活。
淩統見他們停下不戰,便借着地勢上了屋檐,奮力刺向甘寧。甘寧閃身躲避,重心不穩地栽下來。
洛翎即刻拈弓搭箭,直指淩統。喬陌暗道不好,上前替淩統結結實實地擋了一箭。兩人皆失了重心,直直向下倒去。
喬陌護着淩統沒讓他摔得太慘,自己做了人肉墊子,洛翎的箭插在她的後背,此刻這麽一落,便直接貫穿左肩。
箭矢刺穿身體,原來是這樣的感覺,伴随着這樣沉悶的聲音。喬陌真心佩服自己,還能在此刻想到此節而不是被痛得哭天喊地。淩統看着地上的喬陌,一時無措。
甘寧從茅草堆裏扒拉出來,洛翎趁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拉着甘寧就跑。
“別去追了。”喬陌拉住淩統的衣袖,艱難地起身,“回去吧,此番你貿然行動,主公指不定怎麽斥責。”
淩統扶起她,聲音沙啞:“你為什麽幫我?”
喬陌捂着傷口,淡淡道:“我答應了中護軍,要帶你回去,”她撿起剛剛脫手的白虹劍,“更何況,是我放你來的。”
淩統扶着喬陌,沉默地回到軍營。
孫權對于喬陌和淩統擅自行動的事情勃然大怒,但甫一見到喬陌負傷而歸,就顧不得責罰,出聲詢問道:“怎麽回事?”
淩統跪下行禮:“都是統的錯,不關,不關,”他頓住,他還不知道喬陌的名字呢!只是方才聽得甘寧仿佛是叫她“喬陌”。
喬陌苦澀地一笑,打趣道:“我都替你挨了一箭,打了一架,你還不知道我是誰?”
孫權出聲喝道:“淩統,出去領四十軍棍。”
淩統抱拳退下,走之前關切地瞥了一眼喬陌。
孫權看着喬陌,冷嘲熱諷:“孤看你是得意忘形了。”
喬陌擡頭看着孫權,也不知道是該請罪還是訴說實情,思慮一會還是決定先請罪:“屬下知罪,等會就去領軍棍。”
孫權見她臉上一道劃痕,左肩還插着一支箭矢,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道:“你回去吧。”
喬陌打量着孫權的神色,見他沒有要責罰的意思,便領命謝恩。
雲素看着喬陌,第一反應竟是笑出聲。
“哈哈哈哈,你,哈哈哈,居然插着一支箭回來,”雲素笑歸笑,還是立馬上去扶住她,“是咱們軍中沒箭了麽,要你帶回來。”
喬陌白她一眼,“還不快給我□□!”
雲素扶她坐下,“你忍住了啊。”
喬陌點點頭,雙手抓住胡床床沿,雲素先是剪了後面多餘的箭矢,才繞到喬陌前面,神色擔憂:“我要拔了。”
喬陌臉色蒼白無力,說不出話,只是點頭示意。
随着雲素的動作,喬陌聽見了箭矢從皮肉深處抽離的聲音,不同于箭矢射入的沉悶聲響,被抽離之時,聲音就像絹帛撕破。
喬陌叫喊不出,只是用右手狠狠地砸向胡床。
雲素抽出箭後立馬用酒消毒,更讓喬陌深覺生不如死的痛楚。雲素手上忙活不停,喋喋不休:“沒事了沒事了沒事了……”喬陌整個人一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神情。
孫權聽到喬陌營帳內發出的聲響,連忙趕來查看。
雲素麻利地上好藥,拍拍手,“好了。”
喬陌悶聲道:“雲素,你還不如直接殺了我。”
雲素一口你罪有應得的腔調道:“活該,誰叫你私自去沙羨城。”她起身,卻見孫權的身影在營帳外。雲素走過去施禮,“見過主公。”
孫權剛剛瞧見她們在療傷,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進去,就問雲素,“喬陌的傷可還好?”
雲素答得俏皮,“沒事,死不了。”
孫權點點頭,“那就好。”
喬陌和淩統一起走在河畔,淩統擦去了臉上的血污,整個人看起來面容清秀。喬陌不禁打趣他:“原來竟是一個翩翩公子,昨日着實沒有看出來。”她本來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但又想起那日在采薇樓看到的少年,愈發覺得相似,不免又細細打量着。
淩統被她看得面上一紅,有些羞赧地将此行的目的托出。“給你,父親以前多處受傷,用了多種藥,就這個管用。”淩統手心微微出汗,小巧的藥盒的周邊在晨曦微光下散發着光暈。
喬陌接過來,“多謝。”
淩統連忙搖頭:“是我該謝你才是,昨日你連救我幾次,不然今日淩統哪能站在這裏。”
喬陌也不同他寒暄,點一點頭道:“那你确實該謝我的。”
淩統頗有些為難地開口:“那個……你叫什麽?”
喬陌聞言回頭看着這個少年,臉上挂着為難的表情,眼睛也随着主人的尴尬不停地眨着。她忍不住笑道,彎腰撿起一塊平整的石頭,用她完好的右手扔出,“喬陌。”
“是阡陌的陌?”
喬陌收回手,點點頭:“嗯。”
淩統垂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倒是喬陌開口打破沉默出聲詢問他:“想報仇?”
“嗯。”
喬陌看着他,帶着少年人青澀的臉龐,是還沒有完全張開的一張臉。她聲音懶洋洋的,“想要報仇,有能力嗎?”
“會有的。”淩統說得有些咬牙切齒。
喬陌等的就是這句話,“別再沖動了,有能力的時候再去做那件事。”
淩統聽得似懂非懂,忽然對着喬陌的方向行禮:“見過主公。”孫權走近,喬陌也行禮道:“見過主公。”
孫權冷哼一聲,“你還知道孤是主公。”這一句話,不知道是說給誰聽。
孫權看着淩統,聲音柔和許多:“聽公瑾說,你父親為你取了字,是公績,對吧?”
淩統颔首,“是。父親希望統能夠做出貢獻。”
孫權點點頭,“公績,當年孤失去父親的時候,比你還小幾歲。”他帶着感慨的口吻繼續說下去,“即使是個小孩子,也知道父仇是多重要的一件事。”他看着淩統,用長者憐惜的目光看向淩統的雙眸,“所以公績,孤懂你,但是你要記住,報仇不僅僅是昨晚的沖動那一種方式,等待一個适時的時機,再次出擊,也是一種方式。”
淩統眼眶泛紅,抱拳行禮:“統明白了!”
孫權扶起他,“你父親的兵,孤給你,你父親的官職,也一并給你,莫要叫孤失望。”
“屬下領命!”淩統深受感動,但此時還是壓抑着自己的情緒。見孫權似乎還有事與喬陌交談,淩統适時退下,只餘他們二人。
喬陌頗有些緊張,但還是決定先認錯:“主公,屬下知罪了。”
孫權倒是心情頗好地問她:“哪錯了?”
喬陌躊躇半天,方開口道:“不該去沙羨城下……”
“嗯,還有呢?”
“還有就是……不該放任淩統去找甘寧……”
孫權嘆氣道:“是不是因為甘寧你才去的?”喬陌登時俯身:“屬下與甘寧當時在皖城确實有過約定,待他浪子回頭,有所建樹之際擇主而栖。屬下本意是讓他到江東來,但是黃祖截斷來他的去處,加之屬下也不敢在當時就言江東種種,便……”聽得喬陌慌張的解釋,孫權看着她不覺有些好笑,“你起來吧。”
聽得孫權話語中隐隐有些笑意,喬陌才大膽地站直,擡頭看着他。
孫權一直背在後面的手放開,他也拿着一個藥盒,一面打開一面嘲笑喬陌道:“好歹也是一個女孩子,身上一個箭窟窿,臉上又是一道疤,誰敢娶你?”他在手上沾了些藥,勢要為她上藥。
“過來點。”
孫權動作輕柔,怕一時不慎讓她傷勢加重,喬陌不敢說話,靜靜地看着孫權。他上完藥後把盒子給她,“每日兩次,記住了。”末了他又加上一句,“太醜了。”
喬陌聞言忍不住小聲抽泣道:“屬下……記住了……”
孫權看見她的眼淚還以為自己說過了,不免有些慌張,“怎麽了?怎麽哭了?”
喬陌慢慢止住淚,“很少有人為屬下上過藥。”她說着,還破涕為笑。
孫權聽後也是悵然,“以前,都是兄長給孤上藥,如今,兄長也不在了。”兩人沉默地行了一段路,孫權忽然開口道:“你這次,可又與甘寧約定了什麽?”
喬陌搖頭,“算是決裂了。”
孫權聞後沉吟道:“他算是難得的将才,可惜黃祖不識人。孤想着,若他能投奔江東,倒也不失良策。”
喬陌腳步一頓,讷讷地開口:“昨晚甘寧确有意投奔江東,但屬下以為當時情景之下,那只是他脫身的托詞,便拒絕了。”
孫權回過頭看她一眼,沒有責備的意思,“那他武功如何?”
“可謂上乘。”喬陌實事求是道。
孫權目光看着遠方,“可惜了,可惜了。”喬陌試探性地開口,“不然,屬下去找他?”
孫權搖頭,“公績新喪,如此作為,叫他寒心。”
喬陌沉默地跟上他的步伐,孫權忽然輕聲叫她:“喬陌。”
“嗯?”
“甘寧……你莫要怪他,各為其主而已。”
“屬下明白。”
“甘寧那樣不羁的人,孤想黃祖必定不能全然掌握,若有一天,甘寧再來,你要幫孤留住他。”
“那破賊校尉……”喬陌此言,是指淩氏父子兩人。
“一味沉溺悲傷是不可的行為。孤給公績三年時間,這三年,孤不用甘寧,”孫權看着遠處的沙羨城,“孤有預感,沙羨城,孤還會再來的。”
孫權所言不虛,後來幾年,孫權都再次率大軍前往,只為一個目的——伐黃祖。
自然,此是後話了。
似曾相識
淩統回到軍帳裏,一名男子背對着他,負手而立。
“你是誰?”淩統小心地靠近他,手不知不覺地握緊了佩劍。那男子轉過身來,揖禮道:“在下徐矯。”
淩統知道他,是徐夫人的胞兄,這次出來就是為了立個軍功混個名好聲;再者,徐家一向以軍武為先,一直追随着孫家打江東。
“在下淩統。”
徐矯臉上挂着禮貌的微笑:“主公讓我來陪你說會話。”
“為什麽?”淩統不解道。
“估計是覺得,你我是同一類人,”徐矯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我同你一樣,在這戰場上,失去了父親。”
徐矯臉迎着晨光,臉龐周圍顯出金黃色的光暈,“昨日不止你一個人失去了父親,還有我。”淩統握在劍柄上的手放開,兩手就這麽垂着,顯得空落落的。
“父親沖陣時被幾個兵卒圍攻,他們拿着長矛刺進父親的身體。”徐矯極力克制着自己顫抖的聲音,用力逼回淚水,“父親戰死。我親手殺了那幾個小兵為他報仇。”
淩統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昨日呂範就是這麽對他的。
徐矯繼續說:“可是公績,我很茫然,不知道以後該做什麽。”他擡起頭,眼神茫然無措,“我幾乎是立即就報了仇——用主公的話來說,比你幸運很多。可是,我仿佛置身迷霧之中,再也找不到方向了。”
淩統不語,只是靜靜地立在一旁。
“公績,你看我,仇倒是報了,卻也沒有報仇的喜悅,只是如釋重負而已。”徐矯語氣輕快了許多,臉上還能勉強扯出個笑容來。只不過比哭還難看。
“淩統明白了。”淩統揖禮道,徐矯聞言扶起他,“不要為了仇恨而生,不要不顧惜性命地去殺甘寧。想來令尊不會希望你為了殺死甘寧而犧牲自己。”
孫權最終還是撤軍了。
明明沙羨城近在眼前,說不定再經歷一番厮殺就可以攻下,但雲素卻告知他一個糟糕的消息:孫翊出事了。
孫翊就任丹陽太守以來,銘記兄長的教誨,要與人結好,而不能結怨。便不計前嫌地任用了與先吳縣太守盛憲有交情的妫覽、戴員為要員。盛憲之前以私通曹操之名被孫權處死,妫覽二人曾受過其恩惠,這才委身投入孫翊門下,伺機将其殺死。
好巧不巧,孫翊的族兄、廬江太守孫河聽了這個消息便星夜趕往丹陽。妫覽和戴員惡向膽邊生,來了個一不做二不休,将孫河也快刀斬亂麻地一塊兒殺了。又急急地派人去北邊找最近的揚州刺史劉馥,希望趕在孫權之前将丹陽之事平定。
“……丹陽太守的夫人知道此事後,便秘密聯絡心腹家将,誅殺了妫覽戴員二人。此刻,丹陽已是平定了。”雲素騎在馬上,語速飛快地彙報着。
孫權此刻正率大軍馳援丹陽,他本意是離了軍隊輕裝前行,這樣便可快些趕到丹陽。喬陌勸阻道:“今時不同往日,主公是主帥,哪有主帥離開軍隊的道理,就讓屬下先去吧。”
“你還有傷。”
“無礙的,不過是站在那吓唬吓唬人的,又不會真的動手。”喬陌深深揖禮:“就請主公允準屬下将功折罪。”
喬陌趕到之時,并不是真的只需要“站在那裏吓唬人”。孫翊的夫人雖然将妫覽戴員誅殺,但餘黨仍在,此刻正攪得不安寧。
喬陌苦笑一番,拔出白虹劍就加入戰鬥。
“陌姐姐!”孫尚香臉上盡是血漬,大聲喊她。
喬陌認出她,好一陣吃驚:“郡主!你怎麽在這裏!”
孫尚香目光深深,“因為我要替三哥報仇!”喬陌左肩還痛着,是以戰鬥力不比往常,那些人或許也看出她左邊有破綻,盡數刺向她左面。
叛黨誅殺完畢,喬陌和孫尚香坐在臺階上,兩人皆是一身血污痕跡。
“你還沒說究竟為何而來。”
孫尚香道:“梓晞來找母親時,我瞧見了。二哥在沙羨,她也只好來請母親的主意。”
又是梓晞……
“母親派了府上的衛兵來,我就跟着來了啊。”孫尚香說得好像是理所當然。
“這太過兇險了,郡主不該來的。”喬陌捂着自己流血的左臂,不免感嘆,怎麽傷的又是左邊。
“為三哥報仇,義不容辭。”孫尚香一字一句,說得铿锵有力。
兩人正說話間,孫翊的夫人一身孝衣地走過來,孫尚香朝她揖禮道:“徐嫂嫂。”
怎麽也姓徐?喬陌心裏腹诽着,動作也不該絲毫怠慢:“見過夫人。”
徐氏看着喬陌眼生,問孫尚香:“這位是……?”
喬陌拿出孫權的印信:“主公派我來的,此刻主公正率大軍趕赴丹陽。”徐氏見了印信不免吃驚,但很快就調整過來,“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在下喬陌。”
“喬姑娘受傷了,還請先去處理一下傷口罷。”
孫尚香接口道:“我先去看三哥。”她說得毫無違和感,仿佛孫翊只是在自己房中安靜地睡着了。
徐氏點點頭,“就在主廳裏,你去吧。叔弼想來會很高興見到你。”一提到孫翊,徐氏的眼眶就泛紅。
喬陌跟着她進了一處安靜所在,“這裏是以前叔弼常來練武的地方。”她們進入小院,一草一木如舊。
“屬下便不宜叨擾此處才是。”
“姑娘帶着主公印信,便如主公親臨,想來叔弼不會不讓自家二哥進來的。”徐氏凄楚一笑。
進了屋內,徐氏讓婢女叫了女醫過來,便與喬陌坐下攀談起來。“姑娘武藝倒是極好的。”
“雕蟲小技,不足挂齒。”喬陌謙遜道。
“姑娘就別謙虛了,能上戰場的女子,不會是等閑之輩的,更何況,主公敢派姑娘前來,也是認可姑娘的武藝才是。”徐氏一口一個“姑娘”,倒叫聽得她不習慣。
“夫人這話折煞屬下了,若真如夫人所言那樣厲害,便也不會受這麽重的傷。”
徐氏放下茶杯,悵然道:“若是當日他聽我的勸,不去宴飲,便也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夫人這話,是什麽意思?”喬陌好奇道。
“那日我替他算過一卦,其象大兇,我當時就勸他不要出去。但是叔弼不聽,還是堅持出去。”徐氏說起孫翊,便是盈盈粉淚。
喬陌只道:“沒想到夫人還精于易經。”
徐氏破涕為笑,用喬陌方才的話反駁她:“雕蟲小技,不足挂齒。”
正說話間,女醫提着箱子來了,徐氏引婢女退下,房內只留了喬陌與女醫二人。
孫權緊趕慢趕,一日抵達了。
他臉色極為疲倦,想來中途是沒有休息過的,眼眶裏全是紅血絲,眼裏也烏青烏青的。
衆人見他到來,都行禮道:“見過主公。”
“起來吧。”他開口道,聲音澀澀的,一點精神也沒有。
孫權看着靈牌上的字,“已故丹陽太守孫翊叔弼之神位”,叔弼二字只有那些字的一半大,孫權就盯着“叔弼”看着,不覺流出兩行淚來。
下人遞了香給他,孫權虔誠地上香,拜別。
孫尚香哭着,朝孫權緩緩靠近:“二哥……”
孫權聽得她的聲音吃了一驚,轉過來詫異地看着她:“阿香,你怎麽在這裏?”
孫尚香抱住他,只是哭個不停:“二哥……”孫權用力回抱住她:“阿香別哭,還有二哥在。”
安撫好孫尚香後,孫權便升堂處理此事。
真兇已然伏法,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并不是不清楚,不過是做個樣子,要所有人知道:扳倒孫家,是不可能的事。
“孫高、傅嬰此次丹心護主,可嘉可獎,擢為牙門,賞金十兩,除此之外,你們家眷也都要封賞。”
“謝主公厚賞,我二人必定肝腦塗地,永固江東!”
孫尚香臉上帶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