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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

力抱起蝶言,只好扶着肩膀,讓她半倚在自己身上。躲避着火勢和從上方落下來的木頭,小心翼翼地朝着房門移動。

趙天肅見她們出來了,梓晞手上一松,就趕快掙脫跑過去接住蝶言。梓晞也跑過去扶着随侍可能倒地的喬陌。喬陌此時此刻,才深覺疲憊湧來,她的身子因為寒冷而發抖,問梓晞:“這一切,怎麽回事?”

“下人打翻燭臺走水了,屋內又有石灰粉,就燃成了這個樣子。”暗衛随身攜帶石灰粉,屋內也自然會有。

“蝶言為了保護那些情報,便沖進去了。”梓晞繼續解釋道。

“誰打翻了燭臺?為什麽?”喬陌一時激動,連連咳嗽起來。梓晞替她捶捶背,“你不要管了,快去休息,我自會查明這一切。”

“蝶言——”趙天肅抱着蝶言,嚎啕大哭。喬陌掙開梓晞,踉跄地過去,一把抓着趙天肅的肩膀:“怎麽了!你哭什麽?”

趙天肅擡起頭,眼睛紅紅的,聲音沙啞:“她死了。”

趙天肅得口吻很平淡,壓抑之下的,是無盡的悲傷。這一刻,他仿佛置身于洶湧澎湃的錢塘江浪潮中,四周的潮水拍打着他,席卷着他。無盡的悲恸猶如這潮水,湮沒他,把他拽向江底。

喬陌聞言,抓着他肩膀的手不知不覺地滑落,如同五雷轟頂。“不可能。”她找回幾分精神氣,直直地看着趙天肅:“你胡說!”

趙天肅并不理會她,只是溫柔地看着蝶言,安靜的樣子就像是睡着一樣。

他擡手拂去她臉上的灰燼,整理她散亂的鬓發,輕輕地,在額間落下一吻。

喬陌感覺雙腿已經沒有辦法支撐她站立了,她跪在地上,朝着蝶言和趙天肅的所在膝行過去,她握住蝶言垂在地上的手,尚有餘溫。

有溫度的人,怎麽會死呢?

“蝶言,蝶言,你醒醒。”她溫柔地叫着蝶言的名字,“蝶言你不要鬧了,我知道你是睡着了,你再不醒,我就潑冷水了。”

“還搶你醉春風的姑娘。”

“再也不給你吃綠豆糕了。”

“你醒醒啊蝶言——”見任何說法都沒有效果,趙天肅懷中的人一動不動,安靜沉睡。喬陌平素沉着堅韌的面具在這一刻被擊得粉碎,遏制不住的情感宣洩而出,淚水砸在蝶言沒有生機的身體上。趙天肅目光注視着前方,呆呆地沒有任何生氣,只是用力抱住蝶言。

孫權聽聞了在水一方的火災便趕了過來,剛好撞見喬陌捶胸頓足的模樣。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她身邊,輕聲喚她:“喬陌?”

喬陌悲痛之餘,聽不見任何聲音。梓晞上前來說明在水一方走水,蝶言葬身火海之事。

孫權知道她們交好,喬陌一時之間受不住失去摯友的事情。他蹲下身,長臂環住喬陌,安慰她:“阿陌,你還有我。”

喬陌只知道現在有一個溫暖有力的懷抱圈住她,給她溫暖,也不看是誰,便也在那人懷裏放肆地哭着。淚水沾濕了孫權面前的衣衫。

孫權察覺到她身上的寒氣,抱得更緊了。

暖玉不認識吳縣的路,才遲遲趕來,就看見一向堅韌自持的喬陌被孫權抱着,哭得肝腸寸斷。孫權還半跪着,陪她哭。

暖玉神色凄凄地看着這一幕,心裏也是針紮一樣難受。

喬陌被孫權暫時安排在不疑居,蝶言被葬在甘露寺的後山,在水一方的人都移到了不疑居來。

一連四日,喬陌都發着高燒,額頭的溫度幾乎足以燙熟生卵。雲素和梓晞都在左右衛忙着,無暇顧及。且這場火燒毀的是多年來搜集的情報,還累得暗衛中人燒死的燒死,受傷得受傷。

孫權讓暖玉接手了醉春風的事宜,至于中衛長一職,他倒沒明确表态是否授予暖玉。暖玉本來就出身煙花,醉春風正合她意。

至于喬陌,來來往往地大夫醫師都不下三四趟了,病情依舊沒有好轉。孫權都在思索着是否叫軍醫來了。她雖睡着,但暗衛長那總是要有的。孫權想起四靈中還有一個叫洛千帆的,便匆匆從隐苑召來,讓她攝領暗衛長一職。

洛千帆雖然被暗衛衆人稱作“洛姑姑”,但并不是年老體邁之流,看着面容,似與孫策一般大小。吳地女子大多都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溫婉嬌柔之态,總是有一雙細長柳眉,盈盈粉目。但洛千帆不是,她生得并不出衆,眉毛偏濃,五官都極其平凡,若說有什麽不一樣的,便是她身上卻始終透露出一種随遇而安的氣質。

“主公。”洛千帆行禮如儀,态度恭謹也不至于低眉順眼。

孫權打量着她,并未看出她有什麽過人之處。不過既然是訓練暗衛的前輩,又教授了喬陌出色的暗器之術,想來也不是平庸之人。

孫權盡量使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平易近人,“洛姑姑,今日終于得見了。”他依着衆人,也叫她一聲“姑姑。”

洛千帆依舊是不鹹不淡地開口:“主公星夜操勞,今日能見到主公是屬下的榮幸。”

孫權颔首:“如今喬陌病重,暗衛諸多事宜,要拜托姑姑勞心了。”

洛千帆又是一行禮:“屬下自當全力以赴。”她擡頭将平靜的目光投向孫權:“不知隐苑如何處置?屬下一走,那些孩子們——”她頓住,等着孫權的回答。

“無妨,孤的小妹素來愛舞刀弄劍的,就帶到府內。對外宣稱郡主尚武,找了同伴和師傅罷。”孫權這是借着孫尚香的名義,倒是一箭雙雕。一來,并不會惹人懷疑,畢竟孫尚香在世人眼裏就是一個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小姑娘;二來又将暗衛完全置于自己眼皮子底下,倒真是好謀算。

洛千帆微微一笑,顯然是看透了孫權的小算盤,拿捏着腔調說:“那郡主——”

孫權聞弦而知雅意,“她不如尋常女孩子一般驕矜,姑姑肯費心教她,她必定是歡欣的。”

洛千帆得了保證,便也就放心了,省得回頭夾在兄妹之間受氣,着實煩惱。

“姑姑日後,便在不疑居與喬陌同住罷。”

“諾。”

謝淑慎此番,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踏入不疑居,去親自瞧瞧喬陌是何許人等。不疑居屬後院,孫權又不可能親自照顧,自然就讓主母謝淑慎代勞。不然,恐惹得流言蜚語,駁了主公府同謝家的情分。

喬陌還是昏昏沉沉,臉頰燒的通紅。

謝淑慎看着她,沒由來地,覺得她才最可憐。殺死蘇玄朗一事自不必提,在水一方的這把火,聽說燒得她心力交瘁,一連幾日病情都不見好轉。

“心病還得心藥醫。”謝淑慎淡淡地開口,“聽說燒死的人同她最為要好,也難免她會如此傷神。”

菁兒忍不住附和道:“先是親手殺死兄長,而後又——”她還未說完,就被謝淑慎鋒利的眼刀打斷。

“妄言什麽。”

“本來就是。”菁兒小聲嘟囔着。

阿九端着水進來,見主母在此,連忙行禮:“見過主母。”謝淑慎走近喬陌,轉頭問阿九,“她還是沒有好轉?”阿九低聲回道:“還是在發燒,不過今日燒熱退了一點。”

“那便是有好轉的跡象了。”謝淑慎又回頭看着喬陌,俯下身,愛憐地握住她的手,輕輕說道:“蘇玄妙,快點好起來。”

喬陌一直在做一個同樣的夢。

她夢見自己掙紮在一條激流溪水中,明明已經快游到岸邊,卻突然被人拽住,猛力向下拉。她自然是全力反抗,卻始終掙脫不住。頭一會露出水面,又一會被那力量拽得往下。溪水冰冷刺骨,嗆入鼻腔,她的大腦也被這水冰得疼痛,太陽穴突突地跳着。

蝶言便是此時出現在岸邊,賣力拉起她,等她好不容易上了岸。卻又到了在水一方——似乎那岸就是在水一方的庭院似的。周身一片火海,火焰灼燒她每一寸皮膚,裸露在外的皮膚火辣辣地疼。她就像被那些被炙烤的食物一樣。

蝶言漂浮在空中,她圓月般的面孔被毀去一半,用最後一口氣哀怨地指責喬陌:“阿陌,你為什麽不來救我?我好痛,好痛……”

喬陌伸出手,卻什麽都抓不到,蝶言的身影早已經被火吞噬,成為灰燼。

我好痛。

我好痛。

我好痛。

蝶言的聲音不停地這個夢境裏響起,如一陣飓風,死死地包裹在喬陌的四周。喬陌無力地跪在地上,用手砸向地面洩憤。她還是只能大哭一場,夢裏夢外,除了大哭,她再無他法。

而此時,在水一方緊閉的大門打開,謝淑慎站在那裏。她的身影不斷變換,從垂髫幼童到及笄少女,最後定格在身着一襲嫁衣的時候。

她走到喬陌面前,伸出自己的手,臉上帶着如春日般溫暖的笑容,溫柔地說道:“蘇玄妙,快點好起來。”

無可奈何

喬陌醒來,是在第五日。

不同于之前她半昏迷的狀況,這次是完完全全清醒過來。阿九小心地将喬陌扶起。她面色蒼白可怖,毫無血色可言,阿九觸碰到她的後背時,都覺得自己在摸骨頭架子。

從在水一方失火那日算起,喬陌已是五天沒有進過食。然而也不知是哪來的氣力,喬陌居然還緊緊閉口,是以阿九只能是灌藥進去。常常是一碗藥只能喂進去一半,阿九索性每次煎服兩倍藥量,不疑居一時之間被藥物的氣息籠罩。

“姑娘可算是醒了。”阿九扶着她坐起來,正正她的衣冠鬓發。喬陌盡量不借助外物,努力讓自己坐直。阿九端來一杯清水遞給她,喬陌結接過,小口抿着。

“我睡了幾日?”她的聲音沒有想象中沙啞,只不過還是很虛弱。

“足足五天。”阿九掰着手指算到。

喬陌點點頭,“這裏是哪?”

“不疑居。”阿九見喬陌沒有其他事情,便開口道:“姑娘若沒有其他吩咐,奴婢就去給姑娘煮些粥罷。”

喬陌點點頭,末了又想起一件事:“梓暮和沁依在哪?”

阿九收回已經邁出去的一條腿:“都不在,不過倒是新來了位姑姑,姑娘要見嗎?”

喬陌猜到是洛千帆,遂點點頭,“勞煩了。”

趙天肅躺在蝶言在醉春風的房間裏,目光空洞而呆滞。暖玉推門而入,見到陌生男子,心裏自是警覺的。她一步步地靠近,倒覺得愈加眼熟了。仿佛在哪裏見過。

“你是誰?”她一時間想不起來,還是拔刀相向。

趙天肅費力聚焦目光,看着暖玉,聲音嘶啞:“趙天肅。”暖玉想起來,四靈裏面确有一個代號白虎的趙天肅。

她确認道:“青龍趙天肅?”

趙天肅眼中劃過一絲可笑:“青龍是你,暖玉,我是白虎。”暖玉這才放下心來,坐在他旁邊,“你怎麽知道我是?”

“醉春風裏面的人,我大多都認識。”趙天肅得解釋點到即可,顯然是不想過多交談。

暖玉不管他言語中的不耐煩,依舊坐在他旁邊。趙天肅不語,她也沉默,兩人像是兩座山一樣。

“你是不是喜歡蝶言?”終究是暖玉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趙天肅聽到蝶言的名字便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而後才笑着點點頭,“是啊。”他的笑容轉瞬即逝,只存在于聽見蝶言二字的那一瞬間。

兩人之間又趨于沉默。

“她知道嗎?”暖玉開始沒話找話。

趙天肅沉吟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這件事,以前我羞與人言,但是現在,我只希望她是知道的。”趙天肅語氣平靜,不斷重複:“我希望她知道,一直都知道,一直都明白……”

“也許吧,”暖玉看着他的側顏,繼續追問:“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趙天肅沉默不語,像是陷入回憶。

“記不得了,或許很早就開始,也可能,是在她死的時候。”趙天肅搖搖頭,“那年受封暗衛,我同喬陌比武争奪暗衛長一職,最終她贏了。我被她打得半個月下不了床,是蝶言照顧我。”

“可能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趙天肅慚愧地笑着,“我只覺得那半個月很快樂,雖然傷口很多很痛,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卻是有着無窮無盡的愉悅歡欣。”

雖然她上藥時下手沒個輕重,總是讓他本來快愈合的傷口又有迸開之勢;雖然她做出的東西很難吃,綠豆糕居然是鹹的;雖然她連熬藥都會熬糊……

但是趙天肅還是很開心。

他一直以為,是因為暗衛裏黑暗、如枯草般沒有生機的日子逼得他難受,而蝶言,只是恰巧出現在他生活裏。

如同一道朝日霞光,不偏不倚,直愣地照在他身上。

說來也奇怪,明明他與喬陌的交集要比蝶言多得多,明明他與蝶言的交集少得可憐。但他自始至終,就只看到了蝶言一個人。

所以他會來醉春風,總是在莺莺燕燕裏尋找那一個有着圓月臉盤、身材異于一環江南女子的身影。

碩人其颀,是他當時的真心話,但聽者卻只以為是在嘲笑她身材颀長。

“碩人其颀——”趙天肅故意拉長語調,似笑非笑地看着蝶言。

後者果真惱怒,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就當你在說我是莊姜!”

其實《碩人》一篇裏,不只有“碩人其颀”一句,更有一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美目流轉,攝人心波。

趙天肅不敢明言。只好借着晦澀的詩詞拐彎抹角地表明心跡,只期望蝶言能懂得一二。

“……努力加餐飯。”在蝶言端給他鹹的綠豆糕時,他挑眉打趣。蝶言聞言就将碟子摔在他面前,只送給他四個字:“愛吃不吃!”

趙天肅饒有興味地看着蝶言漲紅的臉頰,心裏狂笑,但不敢表露出來。傻蝶言,難道沒聽過一句話叫“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嗎?

趙天肅笑着拿起一塊糕,艱難地擡起上半身丢給蝶言,“好啦好啦,我錯了。”蝶言看着他行動不便,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板着臉接過。

“是鹹的!”她大呼一聲,連忙丢向一旁。

趙天肅憋笑,臉也漲紅了。

她那樣不拘的一個人,經營着醉春風這樣的風月之地,也能做到無關風月。趙天肅想,如果蝶言不必拘泥于暗衛,那她定然是一個走南闖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俠。潇潇灑灑,無所顧忌。

暖玉的聲音将他從回憶裏拉出來,“……時間已經夠了,你再來醉春風感懷故人,我就把你趕出去。”

趙天肅明白她的意思,一味沉湎也是于事無補。他站起身,許是坐久了,有些踉跄,整理了一下皺巴巴的衣服。

“可否借一套衣服給我換上?”

暖玉看着活過來的趙天肅,欣慰地點點頭。

喬陌看着洛千帆,再三确認道:“所以,隐苑盡數搬過來了?”

“嗯,那些姑娘此刻正在郡主的婉居裏面陪同習武。”洛千帆呷下一口茶水。

孫尚香異于一般女子,或許是因為生在尚武之家,從小也體現出對兵器喜愛。

“由着郡主帶着她們習武,倒也說得過去。”喬陌微微一笑。洛千帆附和道:“郡主的武功并不比任何一個人差。”喬陌想起之前雲岚的事,“仿佛去歲郡主同雲岚玉荷比過武,郡主贏了。”

洛千帆對自己的徒弟很有信心:“那一定是兩個小丫頭不敢過于争鋒的緣故,就雲岚而言,與當年的你可是不分上下。”

“你可剛剛還誇獎她武藝不凡。”

“實話實說,那也改變不了我徒弟很厲害的事實。”洛千帆護起短來當仁不讓。

語罷,兩人對視一笑,談論起其他事情來。

孫尚香站在婉居的庭院裏,看着比她小一兩歲的姑娘們有模有樣地比劃招式。她一直以來都渴望同大哥孫策一樣英勇無雙,以一當十。但終究因為女子身份,哥哥們都不會太當真,只是敷衍了事,随意教導。

孫尚香忽然眼睛一亮,向門口喊道:“三哥!”

孫翊看着自家小妹朝着自己飛速奔來,張開雙臂,一把抱住。

“尚香,你胖了。”孫翊故作嚴肅,補刀道,“我都抱不起來了。”孫尚香歪頭一笑:“那是因為我長大了,三哥不要不承認這個事實。”她故意裝作嚴肅的樣子,孫翊哈哈大笑,領着她朝裏面走。

“這一院子的小丫頭,都是二哥給你的?”

“對啊,二哥說既然我喜歡練武,就叫人陪着好好練。”孫尚香言及于此,眉眼彎彎。

孫翊愛憐地摸了一下她的小腦袋,“尚香是不是最渴望上陣殺敵了?那就好好練,三哥等着。”他頓了頓又說:“尚香今年已經有十二歲了吧?依着周禮,都已經是可以做人婦的年紀了。”

孫尚香一口茶水噴出來,登時大嚷道:“三哥,你說什麽呢!”

孫翊見着她這個樣子,忍不住皺眉呵斥:“你看看你,成什麽樣子,毫無禮節可言。”

孫尚香撅起小嘴,“還不是因為你說什麽嫁人的事情。”

“你說你平日裏,舞刀弄劍哥也不說你什麽。但是待人接物,交談舉止切不可如此粗魯。看來二哥不應該給你找習武師傅,該是找個知書達禮的嬷嬷好好教教你。”孫翊一臉嫌棄地看着她衣袖上的水漬,“若是以後有世家小姐們的聚會,倒看看你怎麽辦。”

“不去就完了,那些個小姐品茶品香、附庸風雅,我不喜歡。”孫尚香無所謂道。

“你不去,孫家顏面何在?”孫翊苦口婆心地教育她,“尚香,這裏是吳縣,不是曲阿、江都,你沒得選。”

孫尚香耷拉着腦袋,無精打采。

孫翊見狀心軟了好幾分,後悔不該這麽正經,于是嘆口氣道:“尚香,三哥要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孫尚香聞言低下的頭立刻擡起,“什麽?”

“我馬上要去丹陽,承丹陽太守一職,今日是來向母親辭行的。”孫翊伸出手捏了一下孫尚香的臉,“尚香,三哥以後不在吳縣了,你少惹麻煩,不要成天闖禍。被人打了三哥也沒法給你撐腰。”

孫翊所言,是指前幾天孫尚香不知是同誰家公子打起來了,孫翊匆匆趕去之時,兩人打得難解難分,實則是少年手下留情。

孫尚香摸着額間的淤青,甕聲甕氣地應道:“知道了,三哥。”末了,又很不甘心地說:“明明是那日他撞了我,還踢我!我才……”她的聲音在孫翊的目光下湮滅。

孫栩頭疼:“看傩戲的人多,或許人家只是不小心踩撞到你,你倒好,拉着人家非要決鬥。就不怕人家說我們孫家女兒桀骜麽?”

孫尚香怯怯道:“知道了,三哥。”

孫栩還想說什麽,但覺得也是無用,便起身離開了。

“三哥!”孫尚香眼淚盈盈,頗為不舍。

孫翊腳步一頓,回頭看着孫尚香,也是熱淚盈眶,“好好保重。”他揮揮手,旋即轉身離開。

孫尚香恹恹地,玉荷放下劍走到她身邊,小心地搖搖她手臂。“郡主……”孫尚香看着她,小聲抽泣轉化為嚎啕大哭。

玉荷沉默地陪着她,不敢多言,只是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背。

謝淑慎聽到喬陌醒轉的消息,便起身去不疑居。門口依舊站着兩名侍衛,見是主母來了,便施禮解釋道:“主母恕罪,主公只讓您的貼身侍婢進去。”言下之意就是一幹捧着補品的婢女人進不去,東西也進不去。

謝淑慎領着玉蒼進去,讓餘者在外等候。

喬陌狐疑地看着謝淑慎,很是好奇她怎麽進來的。

不過多年的教養讓她還是在第一時間行禮:“見過主母。”謝淑慎颔首,看着洛千帆,不鹹不淡地說:“洛姑姑也在。”

居然還認識洛千帆?

洛千帆也對謝淑慎施一道禮:“見過主母。”喬陌偷偷看向洛千帆,用眼神表達出她的疑惑。洛千帆只是噓聲,讓她不要說話。

謝淑慎坐定,面對喬陌:“你終于醒了。”

喬陌畢恭畢敬地回禮:“多謝主母挂念。”

謝淑慎被她恭敬的态度攪得好笑,但也不好失了儀态,只好以袖掩面。洛千帆趁機解釋道:“喬陌,主母在你昏迷之際多有照拂,你該是好好道謝。”

喬陌恍然大悟,剛要施禮,就被謝淑慎擡手阻攔了。“不必了,管理好後宅是我分內之事,”她拿起玉蒼為她倒好的茶水淺呷一口,茶香馥郁,聞之有香,入口卻是苦澀。她放下杯子,“只是沒想到縱使到了內宅也還是只能被攔下不少人。”

喬陌回頭看看門口,兩名帶刀侍衛站得筆直,身軀在光影下拉成一條直線。

“你也不必費心找說辭了,”自從知道喬陌的身份過後,謝淑慎看她順眼了不少,“我也不會常來,只不過今日你醒轉,我總是要來瞧瞧的。”

“主母這是哪裏話。”

“門口那些補品藥材的,很适合你這種大病初愈的人。”謝淑慎揚一揚臉,示意道。喬陌聞弦知雅意:“多謝主母賞賜。”

謝淑慎起身,走到門口了又突然轉身,“聽雪落說你們是舊識,這裏離豐年居倒也挺近,你們或可做個伴。”

喬陌道:“有勞主母費心了。”

謝淑慎還是保持着主母的威儀,只是禮節性地、淡淡地将嘴角扯出一個不至于尴尬的弧度。

喬陌讓阿九把東西收進來,洛千帆看了眼天,“到時候了,我要去婉居教郡主了。”

“去吧。”

菁兒見謝淑慎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就回來了,一面替她解下披風一面道:“主母回來得這般快。”

“能待多久,左不過就是看看恢複得如何,還缺什麽罷了。”謝淑慎不以為意地坐下,又捧起剛剛沒有讀完的那本書。

“那……主母說了嗎?”菁兒斟好茶遞給她。謝淑慎擡眼,旋即明白過來菁兒言語之中的含義,“沒有。”她接過茶喝了一口,“有什麽好說的。”

“我好好待她就是了。”謝淑慎放下茶杯,一副有心事的樣子,“還是你覺得我應該告訴她?”

菁兒蹙眉,“畢竟也是手足,總會想知道下落的。但是又……”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不用說也知道是什麽。

但是又被自己親手殺死了。

還是算了吧,謝淑慎想,看在蘇玄朗的份上,對他疼惜的妹妹仁慈一點吧。

謝淑慎又繼續埋首書卷,菁兒知道她讀書時不喜被人打擾,也就默默退下。

“菁兒,”謝淑慎忽然叫住她,“你什麽都不要記得。”

菁兒轉過身,行禮:“奴婢知道了。”

謝淑慎也并未将書看進去,只是反複思考着。誠然她應該告訴喬陌,被人瞞住這麽一件事,心裏不會好受。況且蘇玄朗便會無人祭祀,成為荒郊野外的一縷孤魂,以後連他的名字都不會提及。

更何況,他還是以苑禦的身份死去的,到頭來,誰還能記得當日的蘇玄朗呢?

可若是說了……

罷了,謝淑慎丢開書,逝者已逝,生者如斯。這些活着的人,總還是要活下去的。就算是手刃兄長的喬陌,也要活下去,才不枉蘇玄朗那些年受的苦。

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将書撿起。

賞心樂事

臨近立春,街上都熱鬧了起來。孫尚香一直都是閑不下來的主兒,拉着玉荷就往外面跑。

“聽說今天又有傩戲,快點快點!”她急吼吼地催促道,也顧不上練劍。待走到主街,人群早已是密密麻麻地圍了好幾圈。玉荷喘着氣,站定了才開口:“郡主——”孫尚香趕忙捂她的嘴,“別瞎叫!”

玉荷知道她怕暴露身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也就依着她叫她玉香。原是孫尚香覺得自己的名字太過惹眼,府上的大丫頭們皆是行玉字輩。她便偷懶起了個玉香的名字。為此婉居裏面的小丫頭沒少笑話她,倒和她們成了一輩人了。

“玉香,這人太多了,只怕是看不成了。”她環顧四周,拉扯她的衣袖想要離開。

“不行!來都來了,我們身形小,擠到前面去不是難事。”孫尚香緊緊攥住玉荷的手臂,叮囑她:“拉好了,不許松。”

玉荷只得依着她,緩慢向前移動。

兩人擠到靠裏面的幾圈時,終于能看到一點面具邊緣的紋飾了。孫尚香努力蹦高,但還是被人群擋得看不見什麽。更讓她生氣的是,越靠近前面的人圈就越擁擠,他們都扒拉開自己身邊的人只為能往前進一兩步。

玉荷緊緊拉着孫尚香,但兩個小女娃能有多大力氣,很快就被人群沖散。

“玉香——”

“玉荷——”

傩戲的唱聲、人海的歡呼聲很快就把她們的呼喚淹沒過去。孫尚香開始往外面擠,但她發現這個人圈進來不易,出去更難。正當她一籌莫展之際,一只手伸出來拽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向外去。

有人帶着,何況還是力氣這般大的人,孫尚香終于來到了人海外圍。被擠出來的玉荷欣喜萬分,沖過去就抱住孫尚香“太好了太好了!”

玉荷不見孫尚香,心裏焦急,差點就回主公府叫人了。

藍衣少年松開手,孫尚香依着禮節對他拱手道謝。

“是你啊!”孫尚香拱手拱到一半,就認出來少年是她上次對打失敗的人。

藍衣少年被孫尚香這麽一嚷,也想起來了她是上次輸得難堪還找幫手的小姑娘。想到此處,他心情頗好的打趣道:“怎麽,你又要打架?這次,可還有幫手了?”

孫尚香心裏的戰火又熊熊燃起,但是她對自己的斤兩還是清楚的。她一揚頭:“哼!今日你幫了我,我就不為難你了。”玉荷聞言一笑,又不好開口戳穿她,只好內心腹诽。

藍衣少年看着她逞強的樣子就覺得好笑,但教養約束着他的一切言語動作,故而他只是抿嘴收住笑容。

孫尚香不好意思地說道:“你功夫那麽厲害,我着實佩服,不如你教教我?”語罷,目光殷切地看着他。

藍衣少年自是一口回絕,孫尚香對此也不惱,指着采薇樓說:“反正也快到吃飯時間了,走吧。我請你。”

少年的“不”字還沒有說出口。孫尚香就直接拉過他朝那邊走去,“采薇樓的魚肉一向味美,走吧。”

玉荷跟着他們小步趨行。

孫尚香看着窗外,傩戲還在演,她喃喃道:“剛剛怎麽就沒有發現這裏看得清楚……”采薇樓二樓望去,傩戲表演盡收眼底。

藍衣少年低頭,還在想方設法找理由離開:“男女同席,是為大忌……”孫尚香一揮手,毫不在意地打斷他:“講究那些做什麽。瞧你沒有及冠,我也還沒有及笄,這些酸儒禮節,不必在意。”

少年只好換了個話題:“你喜歡那個傩戲?”

孫尚香搖頭,“我都不知道它講的是什麽,談何喜歡。”

少年颔首:“那是《目連救母》。”見孫尚香還是一臉茫然,他便開口解釋道:“佛陀弟子目連,母親趁他外出時大肆宰殺牲畜,從不修善。是以在其身死後堕入餓鬼道。目連得知後悲痛不已,便祈求佛祖,佛祖讓他在七月十五那天舉辦盂蘭盆會借助十萬僧衆的力量讓母親得以吃飽。後來目連又連續七天七夜誦經,讓母親得以有個好歸宿。”

孫尚香聽罷,怔住了。“你知道這麽多啊?”

那少年又開口解釋道:“這戲看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那你很喜歡這個戲?”

少年點頭,“上次你我見面,也是這出戲。”

正說話間,雲素親自端了菜上來,看看這小郡主究竟在做什麽。玉荷原是認識雲素的,後者常來隐苑督促雲岚,她見多了也就眼熟。不過她也不好同雲素招呼,畢竟還有孫尚香和少年在這裏。

孫尚香夾起魚肉,忙不疊放進嘴裏,點頭肯定。

“這采薇樓做魚,果真是名不虛傳。”她夾起一塊給玉荷,“你快嘗嘗。”見少年不曾動箸,她也不好意思給他夾,只是說着:“吃啊。”

少年勉為其難地夾起一塊。

“你不喜歡吃魚嗎?”孫尚香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好奇道。

藍衣少年點頭,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咀嚼着。孫尚香無奈,讓玉荷下去給他換上其他菜。

“真是可惜了,魚肉鮮美,硬生生被你吃成了毒藥的感覺。”孫尚香還指望着用這頓飯食獲得少年的好感,讓他教自己上次那幾招功夫。

玉荷端了一碗羊肉湯餅放在少年面前,“公子吃這個吧,身上能暖和點。”孫尚香不樂意了,“咱們江東人,怎麽能吃北方的東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吃什麽都是一樣的,不過求個溫飽而已。”少年溫和道,沖孫尚香一笑。

孫尚香有求于人,自然就随他。

一頓飯吃得極為沉默,孫尚香好幾次想挑起個話頭來同少年套近乎,都敗在了少年專心上。

她難得沉默地吃完一頓飯。

出了采薇樓,孫尚香想着再不開口就沒有機會了,拉住少年問道:“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罷。”

少年自然是拒絕,不過抽出自己的手臂之時順勢将銀錢放在她手裏。

“都說了是我請你……”

少年溫和一笑:“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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