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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

快到吳縣時,梓暮讓喬陌去雲水觀,自己帶着苑禦去主公府。“你身上的傷到底是沒好透,去雲水觀養好了,再回來也不遲。”喬陌看着她,又看看自己的裝束,當下便什麽都明白了。

“你早就想好了,是不是?”喬陌手上還纏着繃帶,只能不輕不重地碰一下梓暮:“怎麽,怕我累着?”

“傷養好了才是要緊事。你要是待在在水一方,不知道天天得忙多少事,叫你休息,你還不樂意?”梓暮說得正義凜然。

喬陌不與她拌嘴,想着與孫權能避上一時也算一時。

梓暮押着苑禦到了主公府,在門口碰見了謝淑慎。兩邊恰巧碰上,梓暮躲避不過,行禮問安,“見過主母。”

謝淑慎受過,指着苑禦問道:“他是誰?”梓暮答得不卑不亢:“回主母,賀都尉在會稽剿匪時的俘虜。”謝淑慎看着苑禦眼熟,只是那條近乎淡化傷疤讓她覺得猙獰不已,她不自主地走過去,卻被梓暮攔住。

“主母,此人是山賊,主母小心。”

“主公府門口,誰人敢造次?”謝淑慎一語雙關,梓暮到底不如姐姐們強硬,只好閃身讓開。

“是你麽?蘇玄朗。”謝淑慎盯着他的臉不放,她想起來了,當年的蘇玄朗替她擋過一刀,這傷疤,應是那時留下的。

苑禦沉聲否認,“主母認錯人了,我叫苑禦。”

“我記得你的,你就是阿朗,你不是苑禦。”謝淑慎有些失控了,竟還想伸手去拉苑禦的衣袖。苑禦只是後退,躲開謝淑慎的拉扯。

“你認錯人了。”苑禦鼓起勇氣與她對視,讓自己看起來平靜如死水。梓暮在旁邊看着主母幾近失态,便拉過苑禦,“主公還等着的,屬下告辭。”

謝淑慎失神地看着苑禦的背影,菁兒過來扶住她,“主母,走吧。”

孫權對于賀齊這一次的戰功很滿意,他揚着手中的戰報說:“自上一封戰報後,孤就知道,公苗不會讓孤失望。果然,連山賊的首領都能俘了來。”他四顧未見喬陌,問梓暮:“喬陌呢?怎地不見她?”

梓暮為難地開口:“她受傷了。”

孫權的心一點點地沉下去,喜悅的表情從臉上逐漸抽離,“為何賀齊只字未提?!”

梓暮被這雷霆之怒驚了一跳,立馬跪下:“攻入山寨之時喬陌受了蝮蛇之毒,現下在雲水觀休養。”見孫權還是一臉凝重,她馬上補充道:“喬陌的傷,已然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恐經不了勞累,還需靜養一段時日。”

孫權聽後,臉色才有所和緩。

“那苑禦,殺了便是,只一點,要在鬧市,要讓人瞧着。”孫權目光一沉,周身都散發出殺伐的氣息。

“那可要審判?”梓暮試探性地問道。孫權無所謂地開口:“可是有什麽疑點未清?”

梓暮道:“倒沒什麽,只是方才在門口,主母攔下了他同他說了兩句話。屬下為求周全,屬下覺得或可以一審。”她定了定神思,險些将這檔子事給忘了。

孫權心生疑窦,“那就讓梓晞去審罷。”

“諾。”

喬陌站在甘露寺的門口,頗有些疑惑。她明明是車夫載她去雲水觀來着,不過是出去打了幾個月山匪,吳縣竟生生地多出來了一座她從未聽聞的寺廟來。

暖玉見她在門口徘徊,沖她招手,“阿陌,這裏。”喬陌走過去,疑惑道:“甘露寺是怎麽回事?”暖玉顧左右而言他:“不急,先進去再說。”

暖玉為她倒上一杯茶水,才開口解釋道:“主公既然讓我接手了雲水觀,我自然是要好好用心的。先前你取名雲水觀,名字倒是不錯,可是聽上去是個道觀名字。裏面又住着尼姑,道不道佛不佛的,我索性給改成甘露寺,一心一意供養神佛。”

喬陌淺斟一口茶,攢道:“這名字倒還是不錯,這後山有一汪清泉,倒是應景了。”

暖玉好不得意:“主公親自取的,自然不會錯。”

“是嗎。”喬陌心裏還有點虛。

“前些日子吳老夫人病重,主公來甘露寺祈福,才改的名字。”暖玉又為她續上茶。

“老夫人病得很重嗎?”喬陌問道。

“人老了,本就多病,況且自先主公薨逝後,我聽梓晞說她很是傷神,估計也就耗費心血過多,身子吃不消。”暖玉言語中,也滿是唏噓。“倒是你,怎麽了?”暖玉看出她的身體狀态不似以往矯健,“剿滅山匪還受傷了?”

“中了蝮蛇的毒,沒什麽大礙了。”喬陌毫不在意。

“手上又怎的傷了?”暖玉的語氣頗為關切。

喬陌雲淡風輕地訴說當日情形,身後是她親手點燃的大火,蝮蛇的蛇毒讓她難以行走,只好匍匐前進。在她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就只好用匕首來刺痛她的意識。

“十指連心,手痛了,自然會是心思清明。”她對過往,似乎毫不在意。

勉強也算是死了一次了,還有什麽是她掙脫不開的呢?

“沒想到這把匕首還有這樣的作用,”暖玉接過喬陌拿出來的匕首,“還好,還好有它,不然我就看不到你了。”

同樣的東西,于雲纨而言是桎梏,是勾踐劍;但對于喬陌來說,是生死一線之際堅定她活下去的信念。

“賀齊他,也算是及時了,不然我定要殺到會稽去找他好好要個說法。”暖玉對于賀齊冒死進入火中的行為頗為贊賞。但她很快轉過話頭:“不過你也是為了他才點燃大火,那他也該救你。”

喬陌惆悵道:“有什麽該不該的,不過是為了江東。”

“蝶言還不知道你回來的事,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叫她晚上過來,咱們一同聚聚。”暖玉起身離開。

“好。”

謝淑慎跪在孫權面前,對上他殺伐淩厲的目光,微微顫抖着。

“主公何事?”她定定心神,強迫自己與他對視。

“苑禦你可認識?”孫權直截了當地進入主題。謝淑慎沒想到他這麽快就知道了苑禦就是蘇玄朗的事情,愣了一會便直言道:“他就是蘇玄朗。”

孫權颔首不語。

謝淑慎不知道為何孫權會勃然大怒,她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主公,蘇——苑禦他會死嗎?”

孫權點頭,“自然,不然也不會千裏迢迢地從據會稽押回來。”

謝淑慎立刻替他求情道:“懇請主公開恩,他也是迫不得已。”

方才梓暮告訴他兩人在門口糾纏,孫權還有一個不着邊際的想法:苑禦會不會同謝家勾結?才讓會稽各處山賊四起,而謝家卻依然屹立不倒。

他的這個想法不是異想天開,有些世家大族,私下裏是同山賊聯系着的,意圖颠覆孫氏政權。

見謝淑慎如此在意,他的疑惑更深。

“此事,怕是難。畢竟他是大張旗鼓地被押回吳縣,若就這麽放了,那些剿匪的将士不都白白喪生了嗎?”孫權一面說着,一面觀察謝淑慎的神色。

“只求主公讓我見他最後一面。”謝淑慎退而求其次,才提出這麽個請求。

“帶好護衛,切莫叫他傷了你。”

“多謝主公。”

幽明難分

謝淑慎走到獄中,見到了蘇玄朗——或許現在,該叫他苑禦。梓晞尚未對他用刑,是以他看起來還如同陌上公子一樣溫潤如玉。她走過去,在他身邊蹲下,“阿朗,我來看你了。”

苑禦回過頭看着嚴裝麗服的謝淑慎,不發一語。

他默認了他就是蘇玄朗,當年被謝家趕出去,走投無路投身山賊的蘇玄朗。

謝淑慎愧疚地看着他,“當年謝家對不起你,讓你淪落至此。”菁兒将食盒遞給她,謝淑慎打開,一一端出來。

“當年你愛吃的幾味小菜,菁兒親手給你做的。”她擱在桌上,“原諒我不能親自做。”

“我懂,”苑禦開口,許是久久不曾開口說話,聲音有些沙啞,帶着特有的吸引女人的魅力,“如今你是江東主母,不再是謝家小姐,更不會是淑慎妹妹。”

這話,聽着十分諷刺。

苑禦一邊吃着菜,一邊對謝淑慎冷嘲熱諷:“山賊就如此不堪麽?為何做了山賊你便如此震驚,說我淪落至此。謝淑慎,你也太自以為是了。”他連名帶姓地喊她,就是心緒不佳的表現。

謝淑慎不理會他的無禮,強忍着淚意問他,“你可還有什麽遺願?我不能保住你,只能在身後事上多花心思。”

苑禦沉默地吃菜。

“我之前求主公找過你,你的妹妹聽着主公的意思像是還沒死。你看要不要我繼續去找她?來日你也不會無人供奉……”苑禦眼底閃過一絲光芒,緩和了一下語氣,打斷她的話,“我已經找到阿妙了。”

“當真?”謝淑慎倒是十分歡欣。

苑禦點點頭,有些為難地開口:“只是我如今這般,實在是不願拖累她,只是,只是我想在死之前見她一面。”

“你說。”謝淑慎對他一直以來都有些許歉疚,如今他既然開口,那麽她自會盡力一試。

“我回來時被人羁押,她就是看守我的人之一。攻入山寨之時她也在場,你應該很容易找到她。”苑禦苦苦思索着還有沒有其他線索:“對了,她手上還纏着紗布,應該是受了不小的傷,如今叫喬陌。”

“你确定嗎?”

“确定,喬陌會用回旋镖,耳後也有朱砂痣,我都看過。況且我一見到她,就覺得十分熟識,想來,是血緣使然。”苑禦提起妹妹,不自覺地發笑。

“我盡力去找她,但是不保證能把她帶過來。”謝淑慎語氣不大肯定。她已經隐隐覺得是孫權身邊的那名女侍衛,不然孫權不可能派她去戰場上剿匪。

“淑慎,”苑禦叫住她,“不要告訴別人這件事情,也……也可以不用告訴喬陌,我只想見她一面而已。”

謝淑慎答應他。

梓晞審問苑禦的時候也不知道從何處詢問,勾結了誰?動機原因是什麽?這些話題用在山賊上都是多此一舉。

孫權執意要問,她也只好盡力而為,心裏控訴着自家小妹多此一舉。

“你與謝家是什麽關系?你霍亂會稽,可是受了謝家的指使?”梓晞綁着苑禦,施以水刑。

苑禦也算是慢慢在山匪窩裏面熬出頭的人,吃過不少苦楚,受過不少傷,梓晞的水刑與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能提議把人風幹做成人幹的人,自然也不會是軟骨頭。

梓晞既然要調查他與謝家的勾結,當然就免不了去調查他與謝家的過往。果真被她查出蘇玄朗的事情來。

“你之前在謝家做事的時候,還是叫蘇玄朗吧,為了救病重的小妹才賣身進謝家。”梓晞繞有興味地觀察他的反應,“我還打聽到你妹妹叫蘇玄妙?”

苑禦冷冰冰地開口:“是又怎麽樣。”

梓晞把玩着手上的刀,“不能怎麽樣,頂多找出來連坐。”她說完,就把匕首狠狠插入苑禦的肩膀。

“但是你開口,蘇玄妙就可以無事。”梓晞轉動匕首,語氣懶懶散散,同她狠辣的動作大相徑庭。

苑禦痛的叫出聲,可這還沒有結束,梓晞拔出匕首,慢悠悠地在他手臂上劃拉着,“想想吧,你妹妹如今該是花一樣的年紀,卻要被充為官妓,人盡可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是因為哥哥受了謝家的唆擺要去做山賊。”她每說一句,就在苑禦的肩膀上狠狠地劃出傷口。

苑禦冷笑道:“沒想到軍中竟有奸屍的習慣。”

梓晞見勸說無效,便換了個方法:“那日你同主母你道我聾了?”梓晞當然不知道謝淑慎與他的言語,只不過想激一激他,情急之下或許就能吐露實情。

苑禦瞬間失色:“你!”

梓晞眯起眼睛,很滿意達到了效果:“如此,你可願說出你與謝家有何聯系?”

苑禦閉上眼睛,痛苦地說:“我當山賊,是因為當年謝家把我逐出府,無處可去,只得如此。我便恨透了謝家,若不是他們,我無需落草為寇,在那山上苦苦受着熬着,我身上這一道道傷痕,盡是拜山賊所賜。”

山上的人欺負他是新來的,便大呼小喝,這些都是好的。更有甚者打着練武的名義一起毆打他。他雖有武藝,但那群人怎會好好同他比試,不過是換了個名目繼續欺辱罷了。若是能打過,便有人趁其不備使用暗器。

而他之所以會被山賊們争鋒相對,是因為那日上街時,為保護謝淑慎殺了兩名山匪。

苑禦低頭看着肩胛上的舊傷:“這便是當年我同他們比武時,他們使詐留下來的傷。”

是箭傷。

“既然這麽難熬,你又為何不下山?”

“上了山,就再沒有下山的路了。”苑禦閉上雙眼,“下了山,山賊視我為敵,百姓們視我洪水猛獸。更何況我是被謝家驅逐,誰會收留我?”

梓晞收起同情,“你同謝家,就再無聯系?”

“我為什麽要與害我至此的人握手言和,還拼着命去替他們謀反?”苑禦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梓晞。

“難說,你同主母不也能談笑風生麽?”

“她是謝家最為善良的人,與那些人并不相同。”苑禦說起謝淑慎,溫柔一笑,就像是看見了稀世珍寶一樣留戀不舍。

也罷,謝淑慎不就是他在謝家的稀世珍寶嗎?

在謝家,只有謝淑慎會真心把他當一個人,甚至于一個大哥哥。

也唯有謝淑慎會事事想着他、念着他。

“我知道,你這樣問我是想要從我口中得到謝家勾結山賊,叛逆江東的口供,可是謝家着實沒有。但如果你們放過淑慎和我妹妹,你讓說什麽,我就說什麽。”

梓晞蹙眉:“主母的名字你也配直呼?”

“這般情形了,還是随意一些吧,講究那麽多,能活下去嗎?”苑禦一副放縱灑脫的模樣。

梓晞一面思索,一面觀察苑禦臉上細微的表情神态。

“告訴我你妹妹的名字。”

“以前叫蘇玄妙,如今已經更名換姓,叫喬陌。”

這下輪到梓晞說不出話來。

孫權看着梓晞的審問供詞,有三份。

一份是如他所願,敘述了謝家同山賊勾結的事情,一份則是詳細記錄了他與梓晞的所有對話,而還有一份,則是劃去了喬陌的名字。

見孫權的表情陰晴不定,梓晞不敢貿然開口。

“喬陌就是蘇玄妙麽?”孫權擡頭看着梓晞。

“是。”

“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主母應該是知情的。”

“這件事到此為止,秋後問斬苑禦。”孫權用警告的語氣告訴梓晞,只留下了最後一份證詞。“對了,其他的證詞先留着,興許以後是有用的。”

“諾。”

“對了,苑禦的刑罰,由喬陌親自動手。”梓晞聞言一驚:“主公……”

孫權解釋道:“你們所有人都要記住,苑禦是江東的賊,不共戴天;喬陌就只是喬陌,是我江東的暗衛長,孤的左膀右臂。”

梓晞如何不明白,只得應下。

喬陌再次見到孫權時,是在甘露寺那一汪清泉邊上。

“主公。”她行禮如儀,恭恭敬敬,又一面偷偷打量着孫權的神色。

孫權親手扶起她,語不傳六耳:“對不起。”

喬陌擡頭,震驚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都是孤一時任性,才會讓你去剿匪,致使你受了蛇毒,對不起。”孫權忍住下半句沒說——還要讓你親手斬殺兄長,大義滅親。

喬陌讪讪道:“主公不生屬下的氣就好。”

“我氣你什麽?那日的言語?”孫權拉過她的手查看傷勢,“是孤準你随意說的。”

手上傷口還未結痂,只是沒有纏着厚厚的紗布而已。

“休整好了就回來,可離不得你。”他打趣道,并沒有指明是暗衛還是他。

喬陌報以微笑:“諾。”

很快就到了行刑的日子。

苑禦終究還是沒能見上喬陌一面。不是謝淑慎無能,着實是喬陌的身份藏得太深,她即使知道了喬陌就是在水一方的女侍衛,也無法進入在水一方将她帶出。更遑論喬陌一直都住在甘露寺裏面。

且這段時日,吳老夫人病情愈加嚴重,她也應當在病榻前好好伺候着,着實是分身乏術。

苑禦被帶上刑場,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喬陌背負弓箭,冷峻地看着他,不帶任何表情。苑禦十分順從地讓人綁住他的手腳,無法動彈。喬陌看着臺上的主官,等着他下發命令。

時辰已到,主官丢下令牌。

喬陌擲出飛刀,釘在他手臂和軀幹的交接處。不知為何,眼淚倏地流出,她自己同樣的位置也在隐隐作痛。

可能是昨晚沒有睡安穩吧,她這樣安慰自己。

取下背上的弓箭,瞄準後,朝着苑禦心髒部位射去。苑禦支撐不住,連連咳血。喬陌見狀,心也像是被萬蟻啃噬般難受,密密麻麻的痛感席卷全身,痛的她無法呼吸。

為什麽,為什麽會像是感同身受一般?

喬陌并未停手,而是朗聲解釋他的罪行:“這一箭,是因為你為禍江東百姓。今日,便是替那些枉死的百姓報仇。”

她又射出一箭,“這一箭,是為了主公。他如此誠心誠意地對待會稽,你們卻枉顧恩典,不忠不義。”

第三箭射出的時候,喬陌喉嚨哽咽得說不了話,旁人還以為她只是悲憤交加。喬陌深深吸進一口氣,盡全力調整自己的心緒,不至于聲音聽上去軟弱無力:“最後一箭,是為了你自己的家人。他們耗費心血将你撫養成人,你卻罔顧道德禮法,絲毫不顧自己家人,還使得他們因你蒙羞!”

苑禦被射了三箭,已經是虛弱至極,再發不了聲。

其實即使他能說話,他也不會說一字半句的。

因為行刑的人是喬陌,是他的妹妹。他已被認作惡貫滿盈,怎能再累及她?若是他可以用自己的死亡換來喬陌的安全,他自然當仁不讓。

喬陌自然不會知道她聲聲訓斥的對象就是她失散多年的兄長。她發完三箭便轉身下臺,強作鎮定。

待轉入一條小巷,她才捂住自己的狂跳的心口,扶着牆。她的心像是被凍住了一般,冷意傳向全身,四肢不由自主地顫抖着。

她看着自己的手掌,傷口已經結痂,可為什麽還是感受到了陣陣刺痛呢?不光是手掌,她覺得渾身上下都疼得緊。像是有一條鞭子在狠狠地鞭笞她,叫她動彈不得。

為什麽?

為什麽她像是被綁在木架上的人?

喬陌努力回憶着苑禦的面容,剛開始覺得與自己有三分相似,後來又覺得有六分相似,再後來,又覺得他們有同一張臉。

記憶中朗哥哥的臉與苑禦的滿是血跡的臉重合,在她腦海裏面開口:“阿妙,我是你兄長啊。”

喬陌沿着牆滑下身體,在地上坐着,抱緊自己。

她突然覺得很冷,覺得自己像是赤身裸體地被人丢在冰天雪地裏一樣。

苑禦并沒有即刻死去,本來,被箭射中之後,都是要流不少血才會緩慢死去。他還可以看到喬陌漸行漸遠的背影,還可以看到她微微顫抖的肩膀。

人之将死,總會有一些難忘的回憶。

苑禦想起幼時,領着喬陌在自家小院裏練習回旋镖。她練十次就有八次打中他。是以一天下來,苑禦的臉都腫了。

“阿妙,我看我是教不了你的。”他苦着一張臉。

她抱住自家哥哥的大腿——她還太小,不及腰間,吃吃地笑着,“我一定會學會的!”

那時的喬陌還叫蘇玄妙,他還叫蘇玄朗。

他們還是兄妹,血濃于水。

後來被賣到謝家,他再沒法與蘇玄妙相見,只好将對妹妹的想念全部傾注到謝淑慎身上。

謝淑慎年歲與蘇玄妙差不多,但被謝家教導得循規蹈矩,不如他妹妹天真爛漫。是以蘇玄朗很心疼,總是偷偷地給謝淑慎帶些外面有趣的小玩意兒。謝淑慎到底是孩子,被家裏關得苦悶之際,有蘇玄朗這麽一個哥哥在,自是歡喜得很。

有時候他看見謝淑慎在讀書學禮,就會不自覺地想,阿妙她也在讀書習字嗎?她過得好嗎?還在生病嗎?他也希望自己的妹妹過得能如謝淑慎一樣,知書達禮。

如今再相逢,阿妙已經會用回旋镖,敢攻上山寨,還能有理有據地指摘他的罪行。想來,阿妙已經是能文能武,有勇有謀,可以保護好自己了。

只是不知道,阿妙受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打,才學會這些的呢?

苑禦終于還是在死之前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妹妹,不算太遺憾。他嘴角帶着微笑,閉上眼睛。

“阿妙,哥哥終于見到你了。”

念着名字死去,說不定下輩子還可以再次相逢。

謝淑慎穿了一套尋常的粗布衣衫,在對面的茶肆裏觀完了這一場行刑。她的心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揪住,狠狠地揉搓着。

她緊緊握住手裏的茶杯,茶杯裏水随着她的動作震動着。

菁兒附耳告知,語不傳六耳:“行刑之人,是喬陌,主公親自下的命令。”謝淑慎聞言身體一震,不可思議地看着菁兒。

菁兒只是點頭,以作肯定。

“他好狠……”謝淑慎壓低聲音,咬牙切齒。

她再次擡頭看向刑場,苑禦的屍體已經被收拾停當,那些人面無表情,就像是在處理一個麻袋。

一樁幼年時的事情突然撞進她的腦海,有一次她看着別人新喪,扶着棺材哭得死去活來,還揚言“同生共死”,便好奇地問蘇玄朗:“他就那般傷心嗎?還活不下去。爹爹告訴過我,世間萬物,活着才是頂頂重要的。”

蘇玄朗摸着她的小腦袋:“他失去的或許是最重要的人,所以于他而言,活着并不比死好半分。”

隴中逝者陌上人,幽明本難分。

曾經帶給她歡愉的蘇玄朗,如長兄愛憐她照拂她的蘇玄朗,因為她的任性走上不歸路的蘇玄朗,終究還是用他的死,教會了她。

“我們回去吧。”謝淑慎強撐着起身,眼神裏看不見一點光芒。

她不知道喬陌是否知道苑禦的真實身份,她也沒有心力去想其中原委,她只是覺得,生命中唯一的光,滅了。

當時惘然

喬陌不知道她是怎麽回的甘露寺,也不知道自己在小巷裏待了多久才逐漸恢複力氣才得以起身。

暮色四合,餘光照射在喬陌空蕩蕩的房間,暖玉想着今日她應該不會再來了吧。

喬陌身影出現在甘露寺門口時,她驚訝地迎上去:“不是說今日就回府的麽?”

喬陌面色恹恹的,不作言語……暖玉見她一副受傷小獸的樣子,只是默默扶着她走回房間。

“你先睡會吧。”暖玉正想替她脫下外衣,但後者已經自己脫下鞋襪上床阖眼。暖玉甚少看到喬陌這般疲倦的樣子,走過去為她掖下被子,點上迷疊香就出去了。

喬陌睡不着,看着窗外陽光一點點消散,想象着太陽在一點點沉下去,就如同她的心一樣,沉下去,沉下去。

天色完全黑透,她起身往博山爐裏加更多的迷疊香,又回去繼續睡覺。

或許是迷疊香起了作用,喬陌終于沉沉睡去。

蝶言從醉春風回到主在水一方時,并沒有見到喬陌。就連梓暮也不在,她拉着沁依問:“她們人呢?”

沁依正要去值守:“喬陌姐姐不是在甘露寺嗎?梓暮像是在梓晞姐姐那裏。”匆匆說完,便撇開蝶言徑直走了。

門口站着的趙天肅見她無視自己,故意重重地咳嗽一聲。

蝶言打趣道:“哪家小郎君啊?”語罷,還挑了一下他的下巴。趙天肅掙脫開:“蝶言,你別拿那些青樓做派來對我。”

蝶言吃吃笑道:“你來醉春風的時候不也這般調戲姑娘的麽?”

趙天肅紅了臉:“你胡說!我何時調戲過。”

蝶言抓住漏洞:“那你承認來過醉春風了。”

趙天肅:“……”

蝶言拉着他坐在在水一方的臺階上:“阿陌在甘露寺住了那麽久,怎麽也不見她回來?”

趙天肅道:“說得也是,之前是因為在甘露寺養傷,如今傷也好了,今日還去行了刑。”

蝶言忽地轉頭看向他:“今日?”

趙天肅颔首:“對啊,你不知道麽?”見蝶言一臉茫然,他繼續說道:“今日處決苑禦,你沒去看?我還等着你回來同我說些什麽。”

蝶言失望道:“今日醉春風事情繁多,我沒得空。”

兩人又寒暄一陣,蝶言便進去了,走之前不忘叮囑趙天肅:“現下天氣轉涼,你多穿些。”

趙天肅笑着點點頭。

蝶言進入主房坐下,卻見書架上不知何時多了一份卷宗。她想着莫不是哪郡出事,連忙打開查看。

卻只是當日苑禦的證詞。

她不以為然,卻又瞟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蘇玄妙。

蝶言苦苦思索着,“蘇玄妙”這三個字仿佛在哪聽起過,忽然靈光一閃,想起許久之前同喬陌在屋頂上的談話。

“蘇玄妙,我可能是叫蘇玄妙的吧。”

念即此,她便把這份供詞從頭看到尾。

喬陌竟然就是苑禦的妹妹!

蝶言倏地起身,難以壓制住心中的情愫。她恨不得飛身去告訴喬陌,但又轉念想到今日喬陌親手處決了苑禦,如若喬陌知道了,只怕會承受不了。

可萬一喬陌知道呢?

明明知道苑禦是兄長,還親手處決嗎?蝶言脊背發涼,寒意如小蟲一樣爬上整個後背。

不會的,蝶言搖搖頭,她所認識的喬陌不會這般冷血。

蝶言呆呆地看着證詞,一時無措。

“蝶言姐姐,”梓暮恰好在此時推門而入,手中捧着糕點,“阿九今天做了相思糕——”她一擡頭,就看到蝶言拿着證詞面色發白。

手中的糕點落地,梓暮有些慌亂,趕忙關上門。

“你都看到了。”梓暮的聲音微微發顫,“這事不能告訴她。”

蝶言的聲音裏透着一份欣喜:“你意思是,喬陌不知道?”

梓暮點頭。蝶言追問道:“那這件事還有誰知道?”梓暮很是為難地看着她:“蝶言姐姐,我不能說。”

蝶言心頭忽然閃過一種可能,“主公總該是知道的吧?”梓暮不說話,低垂着腦袋。

蝶言喃喃道:“主公他……”

喬陌睡得正安穩,暖玉急匆匆地趕來她的房間,一進來,濃郁的迷疊香氣息就嗆得她好一陣咳嗽。

“喬陌,醒醒!”暖玉喊着走過去,床榻上的人依舊一動不動,兀自睡得香甜。暖玉搖着她:“喬陌,醒過來!出事了!”

喬陌夢見自己墜河,激流挾着她朝河水深出墜去,她奮力向上游,身體還是不可遏制地向下跌落。

暖玉見她還是叫不醒,便将案幾上的茶水潑到她臉上。喬陌還以為自己嗆水,只是咳嗽幾聲,仍不見醒轉。暖玉暗嘆還是得從根源上解決,把博山爐裏面的香熄滅,從庭院裏的大缸裏舀來冰冷刺骨的水毫不留情地向喬陌潑去。

這下才是叫醒了她。

喬陌摸着自己臉上的水,笑道:“我剛剛夢見自己墜河——”

暖玉打斷她:“在水一方出事了!”

喬陌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着她。暖玉只覺得今日是撞了鬼了,一向敏銳的喬陌像個木頭一樣。剛想開口再說些什麽,就見喬陌發瘋一樣地向外跑。

“喬陌!”暖玉看着她不着鞋襪,就這麽一頭紮進夜幕之中。

喬陌光腳跑在街上,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快,更快,最快。一時情急,連騎馬都已經忘了。

終于濕漉漉地跑到主公府門口,守衛見她如此當然不會放她進去,喬陌懶得糾纏,利落地打暈他們,跑到在水一方門口。

門口已經沒有守衛的人,大家都提着水桶進進出出。趙天肅被梓晞按住,像是一頭咆哮的猛獸:“讓我進去!”

火勢洶湧,就像潮水漲潮一樣澎湃激昂,愈燒愈烈。

“怎麽回事?”喬陌開口詢問梓晞,後者見她渾身濕透又赤足,說話間還稍稍喘着氣,反問道:“你這是怎麽回事?”

喬陌蹙眉:“你快說。”

趙天肅接過話頭說:“在水一方突然燒起大火,蝶言還在裏頭!快進去救她!”喬陌轉身就往裏闖,梓晞見狀厲聲喝止:“攔住她!”

她叫苦不疊,好容易攔住了趙天肅,怎麽又來一個喬陌也一意孤行。

喬陌闖進去,見蝶言被一根楥木壓着動彈不了,整個人也是昏睡過去。喬陌不敢大口呼吸,故而小步走向蝶言。

腳上一陣刺痛,她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沒來得及套上鞋襪,屋內又盡是火光木刺,難免不會受傷。

喬陌扒開其他的木頭,收拾出一條道來,再奮力擡起壓在蝶言身上的那個。蝶言手裏像是死死攥住什麽東西,不肯放手。

“蝶言!”喬陌輕聲呼喚,拍拍她的臉,看能不能喚醒她。

蝶言毫無反應。

喬陌也不多糾纏,費力擡起楥木,但她今天一天都沒怎麽吃東西,着實虛弱。喬陌咬着牙,因為用力而漲紅了臉,額間和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終于在試過三次之後,才得以移動。

她小心地把蝶言挪出來,雙臂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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