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縣衙時怒氣沖沖,一旁的人也無人敢攔。丁蕃的左右見了,連忙搶過丁蕃手上的酒,低聲提醒:“松陽長,賀齊來了。”
丁蕃擡頭,撞上賀齊的雙眸,像是會噴火的小獸。他還是繼續擺弄着官威:“賀大人,所來為何?”
賀齊拔出劍插在他的案幾上:“你還有臉問我為何!”丁蕃被他一吓,身子向後本能地一仰。
“為何不發兵?”賀齊質問道。
丁蕃道:“若是你全軍覆滅,我總要留守兵力保衛我松陽民衆之安危!”他說得義正辭嚴,喬陌不禁發笑。她走上前,譏诮道:“丁蕃縣令果真是神機妙算,還未開戰,便直言大軍慘敗。”她故意拉長停頓,“莫不是縣令勾結了山賊,才知道如此關竅?”
丁蕃趕忙矢口否認。
賀齊厲聲喝道:“去把你們松陽的兵都調出來!”丁蕃拍案而起:“你我同為縣令,何故我要聽你的命令?你率建安兵馬去便是了,何故禍害我們松陽一地!”
“主公已經下令命賀齊縣令為南部都尉,統帥兵馬,讨伐山賊,如何不能使喚你部兵馬?”喬陌不耐煩地解釋道。
丁蕃沉默不語,都尉的身份卻是壓過他一頭。左右見風使舵,馬上領命去調集兵馬。丁蕃還有些不忿,但也是無可奈何。喬陌十分熟練地綁住丁蕃,賀齊打趣她:“你倒是心靈手巧,綁人綁的如此熟練。”
“哪裏是心靈手巧,不過熟能生巧罷了。”喬陌随口道。
黃昏之際,軍隊停駐在了餘汗。
丁蕃被押解到營前,賀齊當着衆人的面宣判丁蕃的罪過——違抗軍令。
“大敵當前,丁蕃卻是消極應對戰事,還遲遲不發兵。違抗軍令,當斬!”賀齊語氣十分嚴厲,一旁的刀斧手就緒,聞言,便揮刀斬首。丁蕃的頭顱在地上滾了幾圈,便也不動彈了。
賀齊讓人把他的首級挂在營前楥木上,威懾人心。士兵們來自會稽的各縣,如此,低眉順眼了許多。
梓暮同喬陌玩笑道:“果然啊,這人欺軟怕硬。還真得好好出出血才行。”不過一句戲言,喬陌卻當了真。
回想起在屋頂上争得面紅耳赤的兩個人,她覺得有些好笑。
賬外傳來士卒的聲音:“不知喬姑娘是否方便,都尉想請您過去一趟。”聽聲音,是個稚嫩的少年。喬陌走出去,對他道:“走吧。”
這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一身軍裝穿得搖搖欲墜的模樣,想來他還是太瘦弱的原因。
“你今年多大?”喬陌問道。
“十五。”
“跟着都尉多久了?”
“也就一年左右。”少年答得有模有樣。
“家在哪?可還有親人在?”
少年搖搖頭:“記不得了,仿佛是山陰一帶的吧,連年征戰,四處流離。我家裏只有我和弟弟了,如今都在軍中。”
說話間,已經到了賀齊營帳,少年朝裏面吆喝道:“都尉,喬姑娘來了。”便退下了。喬陌徑直入帳,裏面只有賀齊一人。
“有什麽事嗎?”她開口道。
“關于山賊,你有什麽想法?”賀齊的聲音聽上去很是疲憊。喬陌笑着回答:“這是終于不看輕我們了?”
賀齊不料她會這麽問,一時語塞,躊躇一會方才開口:“總還是要博采廣納的。”
喬陌懶得同他争,“賀都尉一直都在同山賊們周旋,對他們的戰鬥力想是有所了解吧?”喬陌并未與山賊周旋過,唯一一次接觸還只是與甘寧的交往。山賊戰鬥能力幾何,她也全然無知。
賀齊細心解釋道:“這些山賊并不是近年來才出現的,有傳聞說他們是越族人的後代。”
越族是指春秋時期的越國人,喬陌微怔:“如此說來,他們還是越國後代?”
賀齊道:“那只不過是他們的自稱罷了。但是我剿滅的山越人中,倒也是真正看到了題額的人混跡其中。”
交趾題額是所謂“南蠻”的習俗,山越人的标志就是提額,即在腦門上紋上圖案。
“山越人一直是朝廷征服讨伐的對象,從秦代便是,到了如今,不承想還這麽猖狂。”喬陌忽然想到了賈誼的《過秦論》,裏面就有對秦始皇征伐山越的描寫——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
當初“委命下吏”,不過是屈服于始皇威嚴吧?果真是欺軟怕硬慣了。
“此地的山賊,也有山越人混跡其中,山越人在朝廷強盛之時便就是平頭百姓;可若是到了此等亂世,便就又開始占山為王,稱霸一方。”
也算得上是專業造反戶了,賀齊苦惱:“江東六郡不安,多半是山越所致。他們隔三差五就會反抗一番,今日沒了洪明,怕是明日就會出現一個程明王明。”
他所言不虛,先前江東最大的山匪是嚴白虎,如今便就是這些占領各個山頭的小匪類了。
“還是先說眼下吧,”喬陌轉開話題,“現下入夏了,天氣炎熱。還是應該速戰速決。”
“這我何嘗不知,只是他們占據山川有利地形,我們也不可能硬攻。更何況,毒蛇瘴氣在此時最為猖獗。”
喬陌忽然福至心靈,“毒蛇瘴氣?”
賀齊點頭,“對啊,蝮蛇很多,士兵也容易染上疾病。”
喬陌勾起嘴角,“這些東西,怕是山上更多吧?”
賀齊對上她深長的目光,像是明白了什麽。
本是同根
“你的意思是借力打力?”賀齊頓悟。
“嗯,這些東西雖然是避之不及的毒物,但我們若是得其章法,也可以好好利用吶。”喬陌不好意思地說,“但是我并沒有實際用過,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
“山越人不善陸戰,他們之所以敢這麽蠻橫,負隅頑抗,其實就是借了山川地形作屏障。若是山上瘴氣蝮蛇肆虐,怕是他們想守也守不住。只得下山。”賀齊緩緩道來。
“但是,他們畢竟在這裏生活多年,對這些毒物也是有所防備吧。”喬陌提出疑惑。
“也不見得。”賀齊狡黠地笑着,連同睫毛上都像是沾上了幾分邪氣一樣:“他們大多是愚民。真正的越人不多,不過是平日裏勞苦耕作的百姓罷了。”
喬陌了然,這是戰時為兵,閑時種地吶。不過說他們是兵都牽強了,充其量就是一群拿了兵器的小狐貍——狐假虎威。
“你也知道,主公大多是以安撫為主,是以他們就懂得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的道理。”賀齊的話,引得喬陌一陣發笑。确如他所言,每次不過小打小鬧,但每每如此,他們都能達成不交賦稅或少交的目的。
喬陌笑完,忽然就覺得,皖城的民衆,也是如此念想嗎?
枉她身為暗衛長,還心心念念着那些背叛江東的百姓民衆,可能是如蝶言所言,她對孫權有太多期許了吧。
賀齊的聲音将她的思緒拉回來。
“對了,捉拿丁蕃一事,我正打算上表主公,為你請功啊。”
喬陌想也沒想就拒絕:“不必。”
“怎麽了?今兒早些時候還讨要軍功呢。”賀齊好奇道。
“玩笑罷了,難為你還當真了。”喬陌答得口是心非,她見賀齊沒有其他的事情,便告退離開。
她慢慢地走向自己的營帳,也不知道在怕什麽。她不知道孫權此刻是否已經消氣,只是本能地覺得此刻她的名字,還是不要出現在孫權眼前為妙。
其實她還挺想寫信問問蝶言,吳縣一切情況,也順便告訴她自己在會稽的事情。還有雲纨,不知道現在的她是否還有兔死狐悲的凄涼心境。
她擡頭活動活動脖頸,只見一彎缺月挂在這漆漆夜空中,顯得慘淡的很。
或許是心有靈犀,喬陌挂念的人,也在賞月。
蝶言坐在上次與喬陌一起看星星的地方,右手邊放着點心盒子。她咀嚼着糕點,哼着小曲兒,是今天才學的。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她正哼唱得起勁,雲素就在她旁邊落座。“你倒是興致高昂。”她遞過去一小瓶酒。
“這是什麽酒?”蝶言打開,借着月光看出酒的顏色不同于往常她喝的那種。
“葡萄酒。”雲素越過蝶言抓起一把糕點慢慢品嘗,“聽說許都高官很愛喝,我便也嘗試做做,你嘗嘗味道如何,我好改進。”她嚼着糕點,說話有些含糊不清。
“好苦。”蝶言只嘗了一口,便皺着眉頭,差點沒吐出來。
“诶你可別吐!”雲素見蝶言想吐,連忙捂住她的嘴,“你知不知道這酒金貴着呢!葡萄可不是什麽好得的東西,就你這一壺,那也得一兩銀子吧。”
“這麽貴。”蝶言強迫自己咽下去,即使是一兩銀子的高價也還是沒能改變它的味道。
“可能再釀上一段時間就好了吧?回頭我再試試。”雲素自顧自地說道,依舊不放棄葡萄酒。在吳縣葡萄酒還沒有為人所知,只要她把握時機,一定可以聲名大噪,屆時狠狠地賺上一筆。
她見蝶言出着神,推搡了一下她的肩膀,“在想喬陌啊?”
蝶言默認。
“又不是沒分開過,怎麽看你一副郁郁不樂的模樣。”雲素毫不在意。
“畢竟這次是去戰場上,以前只是出去搜集消息,又不會正經殺人。”蝶言悶悶道。
“性質不都一樣嗎,我以前在皖城時,也沒得到你‘勞心悄兮’的相思哦。”雲素诙諧的語氣讓蝶言沉悶的心情舒緩了些,後者聞言一笑,用力點頭:“雲素,你是沒見過我當時可是為了你在屋頂上哭的樣子,眼睛腫了好久。”
雲素毫不猶豫地拆穿她:“是因為我走了你就要輪值守夜了吧?”
蝶言:“……”
同一時間,皖城。
雲纨領着止戈在皖城客棧中的庭院裏練功。念止戈年幼,雲纨也并未過于苛責,若是雲岚在場,定會不滿于自家姐姐的偏心。
雲岚像止戈這般年歲時,已經被雲纨和雲素逼着每日卯正一刻起來練功。那時雲素還未到皖城,姐妹兩個齊齊上陣。每日夜裏監督雲岚複述今日所學。現如今,止戈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揮舞着手中的木棍。
雲纨見他章法紊亂,懶懶散散,也不知怎的,就是嚴不起來。若是換了雲岚,怕是早已被罰上屋頂守夜了。
終究還是愧疚着的,雲纨狠不下心訓斥打罵。
“止戈,”她把垂髫小兒叫到跟前來,和顏悅色地問他,“你為什麽不好好練功?”止戈慣會察言觀色,當下就軟糯糯地開口撒嬌:“練功太累,而且也沒有用。”他說完,還用自己委屈的小眼神盯着雲纨眨巴。
雲纨心裏軟了點,但很快調整過來。想當初雲岚剛剛開始習武,也是這般讨饒,她已經練就了一層本領。
“如何沒用?練功可以健體,習武可保平安,如今這般世道,你不習武,如何保全自身?”雲纨想也沒想,這些往日教導別人的言語就脫口而出。
止戈一愣,低下自己的小腦袋。
“保全自己,為什麽要練武?”止戈不解。他現在過得好好的,幫着雲纨跑腿經營,不也沒用上木棍、拳腳工夫嗎?
雲纨深吸一口氣,“若是有人要殺你,你不會工夫,怎麽辦?”止戈一把抱住雲纨:“那不是還有姐姐嗎!”
“若我不在你身邊呢?”雲纨神色複雜地看着他,“止戈,你總得學會保護自己。”
“保護自己,就要殺人嗎?”止戈還是眨巴着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睛說,“爹爹以前就是兵,殺了很多人,可是娘說爹爹很不高興自己殺人。娘說我以後不要像爹爹一樣。”
“現在我跟着姐姐,幫着姐姐做活,就已經很好了。”止戈繼續說,“只要自己過得好好的,為什麽會被殺?”
稚子懵懂,卻句句在理。
雲纨愛憐地摸着止戈的小腦袋,一時無話可說。如今皖城一帶業已平定,着實談不上兇險屠殺。她不過總是想的很多,想着萬一又起戰火,想着止戈遇上山匪。
可止戈并不這麽認為,現下生活在這方小小天地裏,哪裏來危及性命的事情呢?
“你還太小,有些事,并非如此。”雲纨只好扯出“還小”的幌子囫囵過去。
止戈沮喪地低下頭,看來明天還是得繼續練功。
喬陌與賀齊商議着利用山上的毒物瘴氣逼着山越人下山,山越人不善陸戰,該是揚長避短。
“通往山上的路都要一一堵死,物資也要通通截下,水源也要切斷,好叫他們孤立無援。”喬陌提議道。
“水源何其重要,只怕是不容易。”賀齊沉聲道,“況且這山腳邊的這一片空地是窪地地形,若我們貿然進入,他們在山上埋伏,我軍照樣損失慘重。”
“那我們若是分派一支兵馬上山,就算山越人有所埋伏,山上的兵馬也不足為懼。”喬陌又想到一個方法。
“聽上去是好的,可不好做。”賀齊搖搖頭,“山越人彼此之間是基本都認識的,若是出現了生人,他們必定知道。何況,還不知道山上是否有關竅。上山談何容易。”
喬陌托腮沉思。
“既然山越人會從山腳村落送吃食上去,那麽我們可以混跡其中,趁機上山。再趁機了解是否真的有陷阱。”她靈光一閃,看向賀齊。
“這倒是可行的,就是願意孤身陷入敵境的人,怕是寥寥。”賀齊苦苦思索着,喬陌卻是爽快地應下了:“我和梓暮去就成。”
“不成!”賀齊一口回絕,“怎好讓你們兩個女子深入敵境。”
喬陌毫不在意,“只要你相信我不通敵,有什麽不成?我的工夫你見識過,梓暮也不差。我們又身形嬌小,比你們男子方便多了。若是被發現了,還可以使使美人計。”她說到“美人計”時,還像賀齊抛了個媚眼。
“既然是主公派來的人,談何信與不信。只是過于兇險,若是山越人對你們……”賀齊說不下去,頓了一頓,“我該如何向主公交代?”
喬陌微怔,孫權會在意她的生死嗎?但她很快調整好表情,玩笑道:“那你可要上表主公說我們兩人為了江東舍生忘死,還望主公不計前嫌,賜我們死後哀榮。”
雖說是玩笑話,但是喬陌是認真的。那一夜的無狀無禮,他會原諒嗎?會否不計前嫌,厚葬她呢?
賀齊倒是更側重于不計前嫌一詞:“喬陌,你原來是犯了事才來剿匪的啊。”
喬陌笑笑,解下腰間的白虹劍給賀齊,“等我回來問你要。”她的表情,頗有些不舍。
賀齊鄭重應允:“我會好好保管它。”
喬陌拿着筆,苦苦思索着,不知道要怎麽寫才能讓孫權原諒寬宥她的瘋言瘋語。
她都被發配來剿匪了,想是孫權氣得狠了。
道歉嗎?認錯嗎?還是玩笑一樣要他厚葬她?
她丢筆不寫了,她的命,定不會如此輕易就被山越人拿了去。梓暮為着喬陌在賀齊面前得來了揚眉吐氣的好機會,正擦拭着自己的兵刃,絲毫不見恐懼。
“你不怕嗎?”喬陌好奇道。
“有什麽可怕的,”梓暮嗤之以鼻,“一群山賊,還是日日都在耕種的農民。會使刀麽?會用劍麽?”
“也許他們如你所言,但山上的毒物瘴氣,你不怕麽?”喬陌感嘆于她的直爽,“他們積年累月地反抗,可不是農民那麽簡單。”
“生死由命。更何況,你把我從隐苑帶去在水一方的那天,我就已經做好赴死的準備了。”梓暮一面檢查者自己要帶的東西,一面打趣着喬陌,“也就你有閑心,還寫遺書。我姐姐可不是這麽說你的。”
“你姐姐說我什麽?”喬陌好奇,在她身旁落座。
“她說你是暗衛的頂梁柱,有你在,暗衛定然無事。”喬陌聞言笑了,“梓晞也太看得起我。”
“阿陌姐姐,在我們看來,你就是暗衛的那根柱,我們在隐苑的時候,很是仰慕。”梓暮趁機拍馬屁。
六歲進入隐苑,練功習武,使用暗器,就連晦澀難懂的經史子集也強迫自己讀進去。十五歲成為一代暗衛長,經營暗哨,走南闖北。在如今隐苑的小孩看來,喬陌就是神。
喬陌被她“仰慕”得不好意思,拍她腦門,“快收拾!”
次日,賀齊再見到喬陌時,只覺得眼前一亮。
亮的原因是因為喬陌和梓暮兩個人梳起了發髻,上面點綴着許多首飾。但他再定睛一看,那些看起來像發簪步搖的東西,都是銀針飛刀。
除此之外,總感覺兩人身形比昨日胖了不少。但再怎麽胖,也不及軍中的男人們魁梧。
喬陌解釋說,“不好穿披風,就只好多穿幾件來藏兵器。”她撩起最外層的襦裙,裏面挂着不少短刀兵器。小腿上的匕首也顯露了出來。而腰間,也是纏着一柄軟劍。
而護腕,也是改裝後的連弩,一拍,就可出箭。系着護腕的也不是普通繩子,而是鞭子。
“果真是全副武裝。”賀齊嘆服,從頭到腳,全是兵器。他拿出兩個小小的藥瓶,“一個是裝着雄黃,給你們驅蛇用;另一個是藥,怕你們被瘴氣所傷。”
喬陌接過,放進腰間的荷包中。
“荷包裏面還裝着什麽?”賀齊看到裏面鼓鼓的,故而發問。
“也就是一些迷藥,脫身之用。梓暮會沿途留下記號,到時候你們跟着上山就好。”喬陌看着天色,“時辰快到了,我們走了,到時候我上山了就給你暗號。”她指的是手上的小連弩。
“你們多保重。”賀齊鄭重道。
喬陌和梓暮躲進裝着肉的籃筐裏,索性她們都穿了顏色相近的衣服,并未被人看出。
村落算是一個信號,若是沒有兵馬攻入此地,就說明一切還算安全。是以這些人并沒有太強的戒備心——或者說他們根本就沒有,不往山上走時,還在自顧自地過日子。
這條路只是有些颠簸,并不十分艱險,也對,畢竟是要給普通農民走的,哪會有瘴氣蝮蛇一類的東西。但饒是如此,喬陌還是在視線範圍內細細打量着。道路旁每隔百步就會有人站崗,有些手裏拿着兵器,而有的則是拿着蝮蛇。這一路上來,許是因為大家彼此熟識,根本就沒有人檢查籃筐裏裝着什麽,倒是見了面寒暄兩句,就放行了。
“付老三,來了?今兒可帶了兔肉不曾?”說話的,是寨門口的站崗士兵。
“帶了不少!洪老大要求的事,哪敢怠慢。”付老三恭恭敬敬地回答。
“嗯,往夥房送吧。大家夥都等着的。”士兵答得懶洋洋的。
果然認識就是好事,喬陌無比感謝這個付老三。付老三熟門熟路地把吃食放在夥房一角,打聲招呼就下山了。
喬陌被豬肉壓得肩膀疼,正抱怨着,肩膀上的豬肉被人拿起。夥計看到裏面還有個人,來不及叫喊,就被喬陌一刀結果。
其餘人見有人倒下,還以為他喝多了,先是發笑,爾後才湊過去。只見喬陌倏地起身,摸出回旋镖朝他們甩去。衆人應聲倒地,倒還有一個沒死的,剛想開口,就被梓暮一刀斃命。
喬陌顧不得滿身的豬肉腥味,拉着梓暮跑出去發暗號。
“你去來路上守着,接應他們。我去前面,清掃山上埋伏。”喬陌語速飛快,如今她們拼的,就只有時間。
“好,多保重。”梓暮匆匆道,轉身就走。
喬陌解開連弩,扔在一旁,解下鞭子握在手上。她的鞭上喂了毒,且通鞭都是刺,一鞭下去,不死也會暈厥。
日薄西山,天色見晚,喬陌小心行走,避開巡邏的士兵。
好容易走到了前面,卻好巧不巧地與洪明等人撞個正着。
洪明當着喬陌的面有條不紊地下令守好每一條上山的路,清查寨子內部。檢查飯菜和水源是否一切如常。
喬陌見他絲毫不提及自己,遂發問道,“那我呢?你作何處置?”
洪明道:“你能上山,安然無恙地站在我面前,自然是有手段的。本帥對你這種人可是歡喜得緊,你說是把你打暈了裝進麻袋裏扔下山好,還是直接扔進蛇群好?”言語之中,充滿戲谑。
苑禦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身材不錯,長得也不錯,何必那麽殘忍,留下來風幹做成人幹,如何?”
大家像是受到了啓發,紛紛道:“要不綁在樹上,讓她自由生死好了。”
“挂在山崖上也不錯,而且更刺激!哈哈!”
他們真的是耕種的農民嗎?喬陌懷疑他們從一出生落地,就是惡貫滿盈。
“好了,”洪明出聲打斷他們,“現下不急,想必賀齊那小子的人馬馬上就來了,也許,”洪明走近,打量着喬陌,“她還有用。”
喬陌瞬間出手,揮鞭纏住洪明的脖頸,将他拉向自己。苑禦揮刀斬斷,喬陌沒有站定,向後踉跄幾步。
士卒匆匆跑來:“大帥,有兵馬攻入!”
此去經年
洪明處變不驚地解開自己脖子上的鞭子,虧得苑禦剛才斬斷,他只是破了皮,尚且無事。他揮手,示意讓小兵退下。
“來得挺快。”他語氣中竟是一絲慌亂也無,對着苑禦說,“這人交給你了,其餘人,随我迎敵!”
“是!”
喬陌看着苑禦,他剛毅的臉上有一條若隐若現的刀疤,想是已過經年,疤痕逐漸淡化。他們互相打量着,誰也沒有先動手。
苑禦和喬陌都覺得眼前這個人,周身都萦繞着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戰場上從來不講究感情,打量完畢,也就開始動手。
喬陌抽出軟劍,心裏後悔為什麽沒把白虹劍帶上來,定能為她助力不少。苑禦盡可能地在拖住她,這丫頭,工夫還是不錯的。
喬陌擲出回旋镖,苑禦用劍擋住了,身體沒由來的顫抖一下。喬陌倒是抓住這個好時機,撒出迷藥脫身。
山上果真是埋伏了人,此刻正用什麽滾石滾木還有火球朝着山下吆喝着賀齊。看樣子,賀齊在山下打得挺苦。
喬陌想起自己帶着石灰粉,便拿出來朝着他們大面積地撒去,又借着他們火球上的火點燃。霎時間,置身于一片火海。士兵們被火灼得渾身滾燙,哇哇大叫着,也顧不上往山下給賀齊“送禮”。
他們發現了喬陌,一時間拿着手中的刀劍就朝着喬陌招呼。她随身攜帶的暗器漸漸悉數用盡,只留着一柄軟劍在手。喬陌臉上被噴漿了不少血液,身上的衣服也是渾濁不堪。不過也好,比起豬肉的味道,她更能适應血液的氣息。
軟劍終究是撐不了太久,她趁機撿起山匪的長劍與他們周旋。
火勢越來越大,冒出的濃煙嗆得他們都受不了,喬陌猜想賀齊的人馬應該過得差不多了,何況這山上埋伏的人也被她折騰得七葷八素的,這樣想着,喬陌慢慢向後退。
那些山匪們看到自己的同伴被火燒死的慘狀,當下便丢了兵器,跑得比喬陌還快。
喬陌看着他們匆忙的背影哭笑不得,忽然一陣痛意襲來……她低頭,一條蝮蛇盤踞在她腳邊。她揮劍斬殺蝮蛇,全身虛弱至極。喬陌掙紮着綁住小腿上的匕首的帶子,綁在傷口上方,以免毒素侵入體內。她拔出匕首,刺向前方的地面,用力把自己朝前面拉去。
喬陌眼神渙散,心下一橫用手握住匕首,手上的痛感襲來,讓她清醒了一些。都說十指連心,如此這般,她的心也突突地跳着,像是要迸出胸腔一般。喬陌極為艱難地向前行進着,身上止不住地哆嗦。
“好冷,好冷。”她不知道,她的嘴唇已經在慢慢失去血色,面色枯槁。牙齒“嘚嘚”地打戰。
喬陌不甘自己就這麽死去,她應該是死在敵手,死在金戈鐵馬的戰場上,而不是死于蛇毒。
她寸寸前行着,就算是艱難,就算是身體被地上的碎石枝丫磨得生疼,也還是在緩慢移動。
她不能死,不能死。她還沒問孫權有沒有消氣,還沒有聽到孫權說原諒她,若是死了,便再也聽不到答案了。
身上磨得鮮血淋漓,喬陌咬緊牙關,逼迫自己朝前。
“喬陌!”
喬陌聞聲看去,視線太渙散,她只能依稀辨別出是個男子的身形。
她擡頭,朝着來人微微一笑,很快就垂下頭。
賀齊還得應付山上的諸多事宜,只好讓梓暮把喬陌帶下山。梓暮震驚地看着喬陌滿身的血跡,手止不住地顫抖。
“阿陌,阿陌。”梓暮聲聲呼喚她,但并未得到回應。她輕輕地擦拭喬陌臉上的血跡,解開她的衣裳,眼淚滴在喬陌的身體上。
梓暮看着面前一片血跡斑駁,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賀齊匆匆趕回來,直接就進入賬內,見喬陌衣不蔽體,瞬間轉過身去。
“你還愣着幹什麽,倒是替她擦拭啊,難不成要讓我來麽。”賀齊臉上一紅,在賬外等候。
梓暮收起淚水,抽泣着擦拭着。還好,只是細碎的小傷,并沒有大礙。她的手也不再顫抖了,說實話,甫一開始,她還以為是喬陌被嚴刑拷打了
梓暮替喬陌換好衣衫,在傷口上抹上藥膏,就聽見賀齊在賬外問道:“如何?可以進來了麽?”
“你進來吧。”
賀齊得了允準才入內,連忙開口問道:“如何?”
“其實沒有大礙,就是中了蛇毒,身上的傷也只是被碎石磨得,都算不得是傷口。”梓暮心情已經平複許多。
“那就好,”賀齊低聲道,“待軍隊整頓完畢,我就要轉戰蓋竹了。你們,還能去麽?”他有些擔心的看着喬陌。
“這……”梓暮頗有些為難,“若沒個一兩日,怕是休整不好的。”
賀齊剛想開口說些什麽,賬外就有士兵傳話,說主公有命令傳來。
或許是消氣了,或許是後悔了,孫權終于将喬陌召回,不再讓她繼續剿匪。賀齊心裏倒還有些失落,他已經能夠平視喬陌,抛開性別來審視她對待她,只不過她就要走了。他将剛剛寫好的軍報遞給來人,就安排了親兵送喬陌一行回吳。
喬陌悠悠轉轉地醒來,是在馬車上。
她支撐着自己起來,外面的梓暮聽到動靜,撩開車簾,“你醒了。”語氣中無限欣喜。
喬陌只是覺得傷口沒那麽疼了,想來是蛇毒得到了緩解,才會讓她神清氣爽。
“這是要去哪?”
“回吳。”梓暮說着,走進車內。心疼地看着她的手,“你是下了多大的狠心,将手劃成這樣。”
喬陌淡淡一笑:“不痛點,怎麽保持清醒。”聽得還有馬蹄聲,她問梓暮:“還有人随行?”
梓暮點點頭,“那群山匪見洪明死了,便紛紛投降,賀都尉便留下了一個叫苑禦的押送回吳,讓主公發落。”
喬陌聽得耳熟,想起來是同自己打過的、臉上有疤痕的男子。她對梓暮說,“我要去見一見苑禦。”
梓暮道:“等會到了日中,就會停下來休息,你再去吧。”
喬陌被梓暮換上了女子的衣衫,倒是多年不曾穿過了。梓暮還給她梳了随雲髻,配上一些首飾點綴。是以苑禦看了她,一時間還沒有認出來。
喬陌也是盯着苑禦看了好一會,才将他認出來。苑禦也是稍作打扮,乍一看,還算得上是豐神俊朗。
兩人沉默地對視了一會,苑禦才開口打破寂靜:“你的回旋镖,使得很好。”幹巴巴的一句話,倒不知道有何深意。
喬陌看着他,像是要在苑禦的臉上尋找些什麽:“你能躲開它,可見功夫不錯。”
苑禦輕輕地笑了,“若要說起回旋镖,怕是沒人能比我更會。你的那兩下子着實厲害,但不及我萬一。只要我反應夠快,再用劍擋,說不定還能借力打力給你打回去。”
“你說得容易,單是要極快的反應,就非易事。”喬陌對着他,心底有天然的親切之感,也不由自主地放松戒備,同他談論起來。
“回旋镖,你是怎麽學會的?”苑禦小心翼翼地發問道。即希望是那個答案,又怕是那個答案。
“與你有何幹系?”喬陌雖是放松戒備,但也沒完全撤除。不過見苑禦沮喪的表情,語氣便放軟了些:“我曾經有個兄長,他教過我一些。後來遇見高人,得以指教。”
果然如此。
苑禦心裏發冷,但他還是努力控制好面部的表情,“你說你曾經有過兄長,那現在呢?”
喬陌不回答他,反問道:“你問我這麽多做什麽?我還沒問你,怎麽就那麽輕松地躲過了我的镖。”這才是她見苑禦的目的。
苑禦看着她,淡淡道:“你靠近點,我說與你聽。”喬陌警戒地看着他,恐其中有詐。
苑禦嘆口氣,“我不會害你。”或許是因為苑禦誠懇的語氣,喬陌腦袋一懵,便也由着他,側耳傾聽。苑禦在她耳朵後面得到答案,猶豫不定,最終開口說:“你的回旋镖在山上是不好使得,山上風大,它又輕。所以只需要用劍一擋,就不能傷人。”
喬陌不疑有他,既然問到了答案,便離開了。
“你叫什麽?”苑禦喊住她,期待的看着她。
“喬陌。”
苑禦看着她頭也不回的背影,惆悵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