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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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陌一路上都不怎麽說話,孫權以為她還沉在戰争裏沒出來,只是默默陪着,不曾言語。
有些困境,終是需要自己才能走得出來。
喬陌卻日複一日地冷着,就像冰塊,在這嚴寒下,越凍越硬。孫權想與她說會話,喬陌也是客客氣氣地拒絕了。
直到回吳縣的前一夜。
孫權正是半夢半醒,聽見有人闖進他的營帳,他本能地喊了一聲:“喬陌!”
來人站在他面前,淡淡道:“少将軍怎知是我。”
孫權定睛一看,果真是她。
“大半夜的你幹什麽,有什麽事?”孫權抱怨道,也不好意思說他剛剛那一聲是出自本能。
“少将軍,屬下是來告別的。”
“什麽告別?你要去哪?兄長,又派你去哪?去多久?”孫權連炮珠似的發問。喬陌卻是一個不答。
“少将軍,多保重。”喬陌抱拳行禮,眼眶已然泛紅。
第一次,有不舍的情感,真是稀奇。她在心底暗暗嘲諷自己。
“等一下!”孫權死死拉住她,“發生了什麽事嗎?”
“沒有,一切都很平靜。只是現下,屬下與少将軍的任務既已完成,斷沒有停留之理。屬下是個有始有終的人,故而來向少将軍辭行。”喬陌掙開他的手,轉身離開。
這一夜,孫權沒有睡好。
江東易主
自回到吳縣過後,孫權就再也沒見過喬陌。
他時常會坐在廊下,看着庭院中穿樹而過的飛雪,在空中打着旋,最終輕輕落向大地。身旁的碳爐時不時發出枯枝折斷般的聲音,讓人聽後倍感慵懶。
他想起在皖城時,同喬陌坐在屋頂上喝酒,那時兄長剛剛平定皖城,他們才敢稍稍放縱。
“不叫雲素嗎?”孫權還比較喜歡雲素爽快的性格,同她說起話都倍感幽默。“她不善飲酒,而且這夜裏下霜可冷了她也受不住。”喬陌動作熟練,一看就知道是個慣犯。
“為拿下了皖城!”喬陌輕輕碰了一下孫權的酒壺,欣喜萬分。
“喝!”孫權仰頭喝下一大口。
“謝謝少将軍來贖我。”喬陌膚色如同冬雪般白皙,現下喝了酒,臉頰兩側像是上了一層上好的胭脂。
“客氣什麽。”孫權怔怔地看着她,覺得她比白日裏所見到的浣衣女更勝幾分。
“我以為阿權你不來了。”喬陌像是有幾分醉意了,連稱呼都從少将軍變成了“阿權”,如此随意。
“為什麽?”孫權語氣輕輕的,就像雪花落向大地一樣輕柔。
“因為已經有玉玺了啊。更何況,我有走的能力啊。”喬陌一壺酒已然喝盡,頭偏在孫權肩膀上,醉醺醺的看着他。
孫權笑着戳一下她的臉,“我不管那麽多。我只知道,你和我一起去見了甘寧,我就有把你帶下船的義務。”
四目相對,兩人眼裏都盛着笑意,在夜色中顯得愈加清楚。
“你眼睛好……好看。”喬陌伸手指向他的碧色眼眸,吃吃笑着。孫權抓住她的手,聲音溫柔:“你也是。”
不是眼睛,是你——整個你。
“夫君想什麽呢?”謝淑慎走到孫權身旁,婢女為她取下鬥篷,抖落一路沾染上的雪花。孫權端起茶杯,看了看裏面的茶水,淡淡道:“突然想喝酒了,上屋頂喝的那種。”謝淑慎聞言自然是要勸阻的,“這凜冬季節,喝酒也就罷了,怎好再上房頂受涼。”她坐在孫權對面,“夫君自從回來便喜愛上了這廊下賞雪,還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不知所謂何事。妾身願意分憂。”
孫權随口找個借口:“戰争殺伐,讓人無力而已。夫人不必擔憂。”他看了看院中的花木,因着嚴冬的肅殺都已經敗落,“種些梅花吧,這院中太沒有生機了,看着叫人無故傷神。”
她大約是喜歡梅花的,他想起皖城他的房間裏連茶杯上都刻有梅花圖紋。聽雲素說,那間房一直是喬陌在住。
“妾身知道了,明日便着手。”謝淑慎只以為孫權只是為戰争傷心,心中還暗暗欣喜自己夫君心中仁愛。
建安四年的冬天平靜地就過去了,沒有發生大事,平平淡淡的。
孫權趕到孫策書房時,只見自家兄長正以奇怪的步态踱來踱去。“主公。”他福身行禮。孫策心情大好的扶他起身,“都說了你我兄弟,私下裏還行什麽禮。”
“哥有喜事?”現下孫策的表情,比打下江東六郡還美上幾分。“很明顯?”孫策自己倒渾然不覺。
孫權:“……”
這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眼睛也是彎得快睜不開,這都看不出的話,幹脆當他孫權瞎了吧。
孫策稍微收斂了一點,“大喬夫人有喜,孤高興。”
孫權不以為然:“哥又不是第一次做父親,還高興得如此找不着北?”孫策擺擺手,“不一樣,等仲謀你自己親自當了父親才會明白。”孫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随意敷衍道:“是是是。”
“兄長何事?可又是要仲謀去尋個什麽物件兒?”孫權放下茶杯,似作無意狀地問道。孫策此刻也已坐下,看了他一眼,輕笑着說,“你在想喬陌?”
形式上是疑問句,語氣上是肯定的。
孫權心中一驚,矢口否認,“沒有,玩笑而已。”
孫策并不理會他的口是心非,反而将喬陌喚進來。“見過主公,少将軍。”喬陌故作鎮定地行禮,剛剛她在外面将裏面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任務結束若還藕斷絲連,視為大忌,嚴重了,還可以說是勾結外人。
即使是孫權,他的親弟弟,也不行。
“阿權對你思慕得很吶,要不要我派去你府上啊。阿權?”說到後半句時孫策目光投向孫權,以往的兄友弟恭不複存在。
“兄長不要玩笑了,我府上婢女夠多了。”孫權面上笑着,心裏卻止不住地顫抖。他明白,他依然越過了底線,來到了兄長的禁地。孫策只是淡淡地“哦”一聲,小口酌着茶。
喬陌就在裏面尴尬地站着,日思夜想的人就在面前,她卻不敢看向他,不敢有所言語。只得低着頭,不知孫策何意。
“趙天肅。”孫策喝完了茶,也已經想好了對喬陌的處罰。
“屬下在。”
“拉下去,就打二十鞭子吧,長個記性。”孫策語氣甚是平淡。孫權看着兄長,就這一刻,他算是徹底領教了吳侯的威嚴。
“多謝主公。”喬陌抱拳行禮,趙天肅一臉不解地接了孫策的命令,拉走喬陌。
“為什麽?”孫權也不想裝沒事人了,站起來看着他的兄長。一雙碧眼中盈滿怒氣。孫策也站起來,走到他面前,“不該問的人別問,不該管的事別管!”
“哥!”
“今日找你來是想說攻襲許都之事,你怎麽看?”孫策負手站立,背對着他。
孫權深呼一口氣,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才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戰,将士們需要生養休息。而且現下是新年,怕是沒人願意遠征。”
孫策覺得他說的不無道理。現如今,也沒有足夠的糧草支撐,驟然起兵,虧損的只能是他自己。
“那就再議。”孫策轉過身面對着他,拍拍自家弟弟的肩膀,“別生氣了,有個道理你得懂:無欲則剛。”
孫權也沒有真生氣,知道自己的念頭也侵犯了他作為主公的威嚴,只是替喬陌惋惜。為着自己,挨了二十鞭。
“兄長說哪裏話,你我兄弟血濃于水,談什麽生氣不生氣的。”在長大的過程中,他愈發明白了一個道理:因為是至親,有着最濃厚的血緣,不可能真正地決裂,總歸會要和睦相洽的。
“那仲謀告辭了。”
“嗯,去吧。”孫策揮揮手,又想起什麽,叮囑道,“年關了,回頭去看看母親。”
“仲謀記下了。”
喬陌趴在床榻上,蝶言憤憤不平地給她上藥。她本來在醉春風裏同姑娘們撫琴取樂,雲素匆匆跑來告訴喬陌受傷的消息,吓得她連琴弦都彈斷了。
“雲素去找你的?她何時回吳縣的?”
“主公讓她送夫人女眷們回吳,幹脆就留下她,讓她幫着雲纨打理采薇樓。”蝶言塗好藥,取過大氅給她披上,“發生什麽事了主公才這般責罰于你?”
“沒事。”
“你還诓我!從皖城回來你就不對勁,你當我看不出來?”蝶言氣鼓鼓地搗鼓藥瓶,弄出好大的響動。
“吵什麽呢。”雲素端着一碗吃食進來,走到喬陌面前,用勺子舀起來喂她,“烏雞湯啊,最是滋補。現下溫度恰好,你張嘴。”看着喬陌故作笑顏,雲素神色複雜地喂完她,烏雞滋補的言語勾起了她的回憶,對喬陌突如其來的責罰和感懷有所了解。
“是不是因為少将軍?”她輕飄飄地問道,放下碗。
“今日主公召少将軍書房議事,少将軍稍稍提到了我,所以……”喬陌不說,她們也都懂了。
“所以主公覺得你們之間或許存在勾結,或者你已經不單單只聽從主公的吩咐了。”蝶言平日裏毛毛躁躁,論起忠心護主來卻是旁人不能及的。三人陷入一陣沉默,雲素也不知道如何開口,拿着碗出去了。只是從背影和步伐上看起來,頗有些生氣。
“蝶言……”喬陌伸手勾勾蝶言衣袖,語氣委屈巴巴的。蝶言一向同她交好,倒也不會真的生氣。半晌才悶悶開口說話:“你總是說要只聽主公的命令,只能忠于主公一個人。如今你怎麽?”
“我沒有蝶言,”喬陌覺得自己快解釋不清楚了,“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只是從皖城歸來以後,會想起那段日子而已。”
“那你為何還跑去屋頂喝酒?”蝶言紅了眼眶,如若主公真的認為喬陌不忠,處死她怎麽辦?
“我……”喬陌靈光一閃,“我素來就愛上屋頂待着,你又不是不知道。”喬陌替主公守夜時,确是會待在屋頂一處。
蝶言哭着抱住她,“喬陌,主公殺了你怎麽辦。我不想失去你。”
“感謝厚愛感謝厚愛,不過蝶言你能不能先放開我。你壓着我的傷了痛痛痛!”喬陌哭笑不得,“我看我應該先被你壓得痛死,哦不,是被你壓死。”
蝶言終于破涕為笑。
孫權受了教訓,再也不提喬陌二字,轉眼就像是把這個人抛諸腦後。對謝淑慎舉案齊眉,對袁雪落也是噓寒問暖,努力把日子過得和之前一樣。
而喬陌在傷好過後,就又回到孫策身邊伺候。孫策對她的态度也沒有異樣,偶爾又同孫權遇上時,沉默得像兩個路人。
桃花謝了春紅,太匆匆。一晃,已經初夏時分了。此時的江東,來不及哀嘆桃花凋零,因為孫策打獵重傷,江東上下一團慌亂。
孫權匆忙趕到将軍府時,幾名老将已是恭候多時,軍士們把将軍府圍得鐵桶一般。見孫權下馬,以程普為首的武将彎身行禮:“少将軍。”
“程老将軍,請撤下軍士,恢複常态。”孫權堅定道。來之前他看到沿路的百姓都在小聲議論,面帶惶恐。只不過礙于軍威,不敢高聲喧嘩而已。
“這……”程普有些為難了。
“主公一向好打獵,受傷在所難免,如此這般,會吓到那些不知情的民衆。”孫權口吻淡淡的,說實話他也不知道自家兄長到底情況如何。只不過來找他的人是雲素,當下就判斷出情況不妙,不然也不會叫一個見不得人的暗探來找他。
程普得了令,揮手讓軍士們有序撤離。
一衆将領步履匆匆地進了府內,将軍府即刻關上了門。他們進入平日裏議事的議事廳時,只見一名女子站立在主位前。
喬陌手按在劍上,待他們站定,才緩緩開口說:“主公命各位将軍在此等候,沒有命令不許出府一步。”她的目光巡視在一張張久經沙場的老将臉上,沉着地與他們對視,絲毫不露怯。
“你是何人?可知在場的人都是何等身份,就敢如此說話。”黃蓋自孫堅打天下就一直效忠孫氏,論資排輩,何時竟是一個女娃娃對他吆五喝六了?
喬陌的聲音即使在初夏時分依然能像一把冰錐一樣刺得人生寒,“公覆将軍不必氣急,在下不過主公身邊一侍衛爾,今日這般,不過是傳遞主公命令罷了。”她說完,沖着黃蓋颔首,将目光投向孫權:“少将軍,主公着你進去。”
孫權進到內間,看着床榻上的人,根本不相信這是他的兄長。
孫策臉上被紗布裹了幾層,鮮血還是一直往外滲;身上好幾處箭窟窿還在往外面咕嚕咕嚕冒血。
孫策一向是美姿顏,好笑語,如今卻是一副殘軀模樣。兩相對比之下,孫權不禁潸然淚下。
“仲謀,你來了。”孫策已是虛弱至極,氣若游絲。孫權看着他毫無神采的瞳孔,根本開不了口。
他的兄長不是這樣的,不是的!
“哥哥,撐不住了,”他極其艱難地開口,攤開手掌,裏面放着一個色澤剔透的玉哨。孫權的手微微顫抖,拿了好幾次才勉強拿起來。
“吹響它。”
喬陌本在外間與武将們大眼對小眼,聽到哨聲後便不顧一切地跑進去。
“主公!”喬陌跪在門邊,淚水漣漣。
“取吳侯印绶、印玺來,給仲謀。”喬陌聞言,跪着前進把這些東西送到孫權面前。孫權卻是出乎意料地打翻它們,大聲抗議:“我不要!這些是你的東西!我不要!”他握住孫策的手,“哥,以前都是你保護我,你再繼續保護我好不好?你保護仲謀一輩子好不好?”男兒有淚不輕彈,現下的孫權,臉上全然都是淚珠。
“聽話,哥累了,讓哥歇一會。”孫策已然是出氣多進氣少了,“哥知道,決機兩陣,争衡天下,你不如我;但舉賢任能,力保江東,我不如你。還有啊,內事不決問張昭,外事不決問周瑜。”每一句話,他都說得極為艱辛,但還是硬撐着一口氣把話說完。
孫策看着喬陌,目光裏含着希冀。
喬陌一直以來堅韌的弦早已在進門時就斷了,她擦幹眼淚,對上孫策的目光,執劍叩首:“屬下願效死力,忠心輔佐少主,不負主公,不負江東!。”她的聲音堅決,铿锵有力,猶如金玉相撞。
孫策終是斷氣了。
孫權握着孫策的手,感受到熱氣一絲絲抽離出他的身體,生命的跡象正在流逝。喬陌此時也撐不住了,哭倒在孫策榻前。聽到玉哨聲的蝶言、雲纨和梓晞剛從外面趕回來,見狀也跪在門外,紅着眼眶。
“暗衛長,還請收斂悲痛,商議大計。”梓晞聲音斷斷續續的,她雖然悲痛,但也知道現在不是痛哭得時候。
一撥撥人馬往将軍府趕,老将們還在議事廳等候召見,江東六郡還不甚安穩。要做的事還有很多,首當其沖就是趕快表明孫權此刻的身份。
喬陌稍稍收住情緒,扶起孫權,面對着她們:“主公臨終将江東托付給了少主公。”
“左衛長雲纨,拜見主公!”
“中衛長蝶言,拜見主公!”
“右衛長梓晞,拜見主公!”
對上孫權疑惑的眼神,喬陌也跪在他面前,“暗衛長喬陌,拜見主公。”
“暗衛?”喬陌并未回答孫權,而是起身抱起印绶和印玺,“還請主公移步到議事廳,暗衛之事,屬下自會解釋。”
喬陌抱着印玺印绶站在孫權後半方,雲纨、蝶言、梓晞則是一字排開立在孫權後方。喬陌走到孫權面前,跪着舉起手上所托之物,聲音洪亮:“拜見主公!”
老臣們并不傻,知道孫策已經将江東全權托付給了孫權,文以張昭為首,武以程普為首,旋即下跪行禮:“拜見主公。”
“兄長不幸病故,臨終所托,仲謀不敢不從。從此以後,只希望各位盡心輔佐,共襄我江東大業。”
“遵命。”
入夜,孫權一人獨坐在屋頂。喬陌拎着兩瓶酒來找他。
“你來了。”孫權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她坐下。喬陌依言落座,遞給他一壺酒,原因是“一醉解千愁”。
孫權苦笑,“上次和你喝酒也是在屋頂。”
“是啊,”喬陌喝一口酒,“皖城的酒還比吳縣的酒烈,屬下都有些醉了。”
“自那次以後,我日日都想着再與你痛飲一番,再去翻翻屋頂。”孫權灌下一大口酒,“卻沒想到今日竟實現了。”
喬陌不語,沉默以對。
“阿陌,哥哥當日為什麽要打你?”喬陌知道此刻的孫權需要的是一個可以開導他、給他溫暖的人而不是下屬,便也改了稱呼:“因為阿權啊。”
“因為屬下是暗衛長,所以只能聽從主公的命令。若是心中惦念着其他人,就是不忠,就是死罪。”她答得極為輕巧,絲毫沒介意自己在鬼門關逛了一遭。
“暗衛,是什麽?”
“是永遠只對主公您一人忠心的存在。”
“那如今,你心裏只能是我了,對嗎?”
“是。”喬陌絲毫沒有發現這句話有誤解。
“以前聽到這句話我一定會很開心的,只是現在”孫權偏了一下頭,“算了,你也不理解失去兄長的感覺。”
“我懂!”喬陌悶聲道,“我也失去了我自己的哥哥。”
“當時我還小,得了病,哥哥他沒法,只得把自己賣了,才換來藥錢。”喬陌抽抽鼻子,“後來病也沒好,錢用完了,哥哥也找不到了,我就被這麽主公收留了。”
“你哥哥就再也沒管過你?”
“他還能怎麽辦。救也救了,兄長的職責他也算是盡到了。沒有直接丢下我,已經夠好了。”喬陌喝完了最後一口酒。
“阿權你是幸運的,有一個哥哥陪着你長大,對你好,可我呢,和我的兄長早就淪為陌路人了。”
即使面對面站着,能認出對方都是一種奢望。
孫權站起身來,看着她,伸出小手指。
“幹嘛?”主公起身,喬陌哪裏還有坐着的道理,連忙起身,疑惑地看着這個小手指。
“拉鈎,起誓。”孫權言簡意赅。
喬陌伸出自己的手,輕輕地勾住他的。
“以後沒有了兄長的我們,相互陪伴。”
月光的映照下,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壽考不忘
孫策亡故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江東六郡,各部人馬蠢蠢欲動想要伺機擺脫孫氏一族的統治。其中最迫不及待的是廬江太守李術。
孫策當日襲取廬江,卻并未安排自己的親信執掌一方。曹操見他勢力壯大,頗有些不滿,但奈何與袁紹戰況膠着,無暇顧及。為了籠絡孫策,曹操先是上表孫策為讨逆将軍,封吳侯,後又把自己的侄女許配給孫策幼弟孫匡。孫策聽弦知音,知道曹操的意圖,便也禮尚往來地任命了汝南李術為廬江太守。
偏偏李術就出了問題。
仗着自己是朝廷任命,絲毫不把孫權當回事。公開引誘士卒,瓦解孫策當時留在皖城的三千兵卒。孫權受了先前許貢的教訓,也不敢貿然殺人。本着以德報怨的想法修書一封叫他放回士卒,卻不想李術就是個無賴小人,還說什麽“有德見歸,無德見叛,不應複還。”
叫孫權如何不生氣。
張昭勸道:“主公息怒,當務之急是先獲得朝廷的認可。這些個宵小,以後平叛即可。”
一語點醒夢中人,曹操還不知道江東的事呢!
“那就勞煩子布費心,這事,就交給你了。”孫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麽稚嫩。
“諾。”張昭猶豫了一會,又開口詢問,“軍隊那邊……”
孫權起身:“即刻就去。”
軍隊的事張昭從來不管,領命便退下了。孫權吩咐牙将谷利先去軍營傳令,就說他即刻檢閱。
待谷利走遠,孫權才叫出喬陌。
“主公何事?”
“帶上雲素,一同前往。”
趁現在沒有外人,喬陌便同孫權講起這暗衛的分工。“左衛司暗殺,由雲纨負責;中衛司護駕,由蝶言負責;右衛司探查,由梓晞負責。雲素是右衛的人,主公按理應該是叫中衛的人作陪才是。”
孫權不好意思地承認:“其他人我不認識……”
喬陌一下沒憋住,“來日方長,主公會認識的。”
雖然知道了孫權會來檢閱,但士卒們還是散漫以對。如此稚嫩的主公,他們不免起了相輕之意。其實不只是士卒,就連一些老将軍隐隐約約中也對孫權無禮。
孫權冷眼看着,揮手叫停。
“喬陌,你去。”孫權的意思是讓她同任意十名士兵比試。喬陌領命下場,十名士兵已經選好,排成一排。
他們并未将喬陌當回事,一個女子嘛,見着刀被吓得哇哇大哭才對。孫權朗聲道:“此刻便如戰場,生死不論!”
喬陌一揚手,一排銀針便向他們飛去。在他們揮劍躲避銀針之際,喬陌又擲出一排飛刀,朝着他們膝蓋的方向。兩人被打中膝蓋,跪在地上。喬陌拔出長劍,挑起這兩人的頭盔,示意他們已死。其餘八人圍成圈,将喬陌圍在中間,毫不留情地刺過去。
喬陌把劍刺入地面,腳下用力躍起,待八柄劍彙聚在一起後踩在中間,借力上升。雙手騰出來,正好又用暗器。八人應聲而倒,眉間多了一個紅點。
喬陌收回劍,朝孫權行禮。
老将程普第一個不服,“這是用暗器獲勝,陰險狡詐,勝之不武。”孫權回過頭看着他,“老将軍言重了,這不過只是獲勝的方法而已。談何陰險狡詐,只要最終是贏家,誰會在意過程中所用了什麽方法呢?”孫權又笑了笑,“老将軍的兵,還得多練練。”
程普看着孫權貌似和藹的笑容,卻被震懾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孫權看着十名士兵,指着喬陌說:“你們都看到了,她是如假包換的女子。是和你們姐妹妻女一模一樣的女子!”
“你們今日輸給她,是想讓明日她替你們上戰場嗎!讓你們的姐妹妻女替你們殺進犯江東的賊寇嗎!”
“我江東的男兒何時如此懦弱,需要女子來保護了!”
“我們生長在江東這片土地上,就該為保護這片土地而不斷奮鬥,而厮殺,而竭盡全力。”
“而孤會和你們一起,同生共死,保衛江東。”孫權碧色的眼眸在陽光的照射下,泛着光芒。
程普率着武将們下跪,像發誓一般,怒吼道:“同生共死,保衛江東!”士卒們也舉起自己手中的武器,像為了證明什麽而發誓:“同生共死,保衛江東!”
或許是受了孫權這番話的鼓舞,後面的士卒們都表現得甚是威武。陣法的變幻幹淨利落,兵器的使用也淩厲果斷。
孫權滿意地看着最後一支隊伍,他們都身着绛衣行滕,看起來明豔,富有朝氣。
“這是誰的隊伍?”
“回主公,別部司馬呂蒙。”
“完了之後叫他上來回話。”
“聽說呂司馬是變賣了家産才租來的新衣,為這次檢閱很用了些心思。”底下的武将議論紛紛。
呂蒙進來時,身着紅衣,讓孫權眼前一亮,不禁想起了甘寧的花船。
“卑職呂蒙,參見主公。”
“子明啊,你的隊伍甚好。最能體現出我江東的軍威吶。”對着這個從未謀面的人,孫權居然能對他的名諱脫口而出,顯然是背後下了許多工夫。
程普偷偷打量着孫權,這個少主公,不容小觑啊。
“多謝主公誇贊。”
“主公,不若賞賜呂司馬,以昭其心。”程普本意是好的,奈何說出來差強人意。再加上呂蒙是變賣了家産租來的新衣,兩相結合,還以為程普在諷刺他。
“賞,自然要賞。”孫權颔首,“增兵,如何?”
呂蒙大喜,連連謝恩。
“孤也要回去了,子明,你可要好好練兵。替孤,替江東,練出一座長城來。”
“領命!”
孫權回到府中,已經是暮色四合。
梓晞站在門口徘徊不定,望眼欲穿,好容易才盼回孫權一行人回來。
“何事?”喬陌料到孫權還不認識梓晞,況且這暮色朦胧,連她也是看了好久才認出來。
“屬下有要緊事禀告。”梓晞深呼一口氣,調整好了氣息才開口。
“進去說吧。”
雲素關好門,房內只有她們四個人。梓晞将懷中的帛書呈遞給孫權,許是揣了許久,孫權都能感受到上面的餘溫。
“今天下午江邊截下的一封書信,上言勾結曹操謀取江東之事。”孫權近來見多了這樣的書信,本來也沒當回事,但只看到第一句,他便擲之于地,拂袖而起。
喬陌眼尖,看到了第一句話:“輔恐權不能保江東之安寧,特赍書告于丞相……”
輔?喬陌還未想出哪個将軍的名諱,孫權就已經給出了答案。“孫輔他還是孤的堂兄!還是這孫家人吶,如今……”孫權聽上去頗有些咬牙切齒。
比起生氣,他其實心寒的成分更多。
孫輔一直以來跟随孫策征戰,與孫權也可謂是兄友弟恭,關系融洽。如今孫策屍骨未寒,他便起了反意。他心裏越發苦楚,江東之主的位置,果真不好坐。
沉默半晌,他才緩緩開口:“雲纨所執掌的左衛,司暗殺,對吧?”
喬陌忙不疊地答道:“正是。”
“明日叫她們,随孤一起去孫輔的府上喝喝茶吧。”孫權的語氣中,帶着殺戮的氣息。
雲素猶豫再三,才開口道:“屬下鬥膽,請主公不要賜死孫輔。”她說這話時,背後一陣冷汗。
“為何。”
“孫輔是宗族子弟,是主公的族兄。主公若是貿然殺之,宵小之徒必定口誅筆伐,有損主公賢明。”
喬陌見狀也開口:“是了,孫輔一人事小,可他與主公的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屆時江東六郡恐怕不會安穩,現下還是不要動他比較好。”
梓晞卻與她二人意見不同:“孫輔通敵如此大罪,縱使主公寬厚饒恕他,但他也可能暴斃身亡啊。”
孫權明白梓晞所言何意,私底下怎麽死的,誰知道。略一思索,還是決定留孫輔一條命。
“還是讓他活着吧,這個節骨眼,不适合大開殺戒。”孫權有些疲憊,揮手讓她們退下了。
雲纨一直以來的暗殺,可從來沒有進過那家人的正門。如今她走的是孫輔的正門,奉命暗殺。
“第一次走正門殺人,感覺太爽了!”
喬陌捏她一把:“小聲點,人安排妥當了?”
“我辦事,你放心!”
孫權此刻正親熱地拉着孫輔的袖子道家長裏短,一口一個“國儀哥”,叫得好不親熱。
“張大人今天還不信我來瞧國儀哥,以為我诓他,硬是跟着我,一路到了國儀哥府上。”孫權回過頭沖張昭嚷道:“張大人,如此,便相信了吧?”
張昭甚是配合孫權:“诓不诓的,還要過會才清楚啊!”
孫權無奈道:“國儀哥定然不會少了您一杯茶水的。”他轉過頭看向孫輔,以期求得後者的回應。
“定然不會。”
三人入室坐定,便有仆役奉上茶水。孫權也不喝,裝傻裝到底:“昨日母親叫我讀《詩經》,有一句話我怎麽也不懂,還望國儀哥指點一二。”
孫輔見他天真懵懂,以為孫權還不知道書信的事,心中對着這個弟弟還有着愧疚。
“哪一句?”他忙不疊地問道。
“《小雅·棠棣》裏面的‘兄弟阋于牆,外禦其侮’。”孫權緩緩道:“國儀哥,你說這句話的重點是前一句呢,還是後一句呢?”聽着孫權語氣不對,孫輔立刻有所警覺,面上還是笑道:“自然是後一句,歌頌兄弟情深。就如你我之間一樣。”手中握着的茶杯被他反複摩挲着,仿佛在等一個合适的契機。
孫權遞給喬陌一個眼神,後者會意,悄悄離開。
“既然你都說我們兄弟情深,要一起外禦其侮。那為什麽,要讓外人來管牆內之事呢?”
這次換成孫輔裝傻了:“仲謀此言何意?”
孫權懶得同他解釋,只是将書信給張昭。張昭讀完後,面色鐵青,走到孫輔面前,扔給他。
孫輔怎麽也沒想到他昨日才發的書信就這麽到了孫權的手上,臉色驟變。
張昭一向視忠孝道義如生命,如今見到不忠不義之徒,還是出于孫家內部,氣得連話都說不出,只是指着孫輔。
“你!枉你為人兄長,不幫着分憂解難就罷了,如今還做出這等為人不齒的事情來!喪盡天良!”張昭好半天,才面色通紅的憋出一句話來。
孫輔霍然起身,将茶杯緊緊攥在手裏:“輔所為,不過是為了保江東一隅之安康。如今伯符驟然離世,六郡便人心惶惶,李術公開反叛,輔實在不願意看到江東分崩離析,不願看着伯符打下的江東就這樣萬劫不複!故而才向曹操借兵示好。”
“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江東。”
“權弟,你莫要怪我。”
孫輔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将杯子扔出去。
兩邊的埋伏的人出來,卻并不是是他的人。雲纨朝孫權行禮:“參見主公。”
孫權揮手示意她們起身,走到孫輔面前,苦澀地說:“國儀哥,我從沒想過我們會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