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顧淮,年前新出爐的新科狀元,因連中三元一朝及第,一時風光無兩,華京人士送外號稱“顧三元”,如今在翰林院當一名侍讀修修書熬資歷,為正六品。
這官兒在京城呢着實不大,不過按往年例,狀元授官一般為從六品史官修撰,顧淮因着天子贊其年少有才,特例将品級稍提了一提,一下子就比同屆考生們都高了那麽兩個品級。
得天子一句誇贊自然不易,姑且按下此番不表,這翰林院是天底下多少讀書人心目中的殿堂,自來便有“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一說,能入此中熬資歷,顧淮這官途起點不算低了。
此時前途無比光明遠大的顧侍讀正往刑部趕,為了去給他的同僚兼好友兼一表三千裏的親戚沈麟幫忙。想到即将可能見到的某位大人,顧淮眼中的恨意一閃而過。前途再如何遠大又如何,在某些人手中,不過是輕易便可以捏死的小蝼蟻。
如今的刑部,尚書大人年過花甲,在大尚官場上混跡多年,為人處世一向滑不溜秋,不過因着沈麟祖父老鎮國公的面子,平時對沈麟這名屬下倒還算寬厚和藹。但是如今這攤差使吧,辦不好,那可能就是到時沒法好好退休的事,老大人自然不能冒這個險,一心打算找個炮灰頂崗,結果今日刑部右侍郎李綱一下朝溜得實在快,沒辦法只能将重任托付給沈麟。
此案由沈麟主審便順理成章拍定下來,大理寺及宗人府對此表示十分同意,就差彈冠相慶了。
不得不說,沈麟絕對是個背鍋的絕佳人選,年紀不大官不小,不到而立官拜三品,能力自然是有的,但更架不住其背景雄厚,畢竟不是誰都有一位老鎮國公祖父的,更別提他那禁軍統領父親,鎮國公伯父,大長公主伯娘,還有元皇後姑母。
這後臺,反正衆多同僚是不會相信沈麟把差使辦砸了會受到什麽嚴重處罰的,自然此時也不會有不長眼的家夥跳出來說沈麟跟睿親王有親戚關系該避嫌了。
當然,大家雖然惱怒督察院那群家夥太會挑事,但也知道此事大概就是個大烏龍,沈麟只要負責将那封信跟睿親王扯開就行,卻沒想到這事還真不那麽簡單。
顧淮到刑部的時候,沈麟正站在文案前一臉陰郁,旁邊還站着兩人,一人着官服,另一人卻是平民服飾。着官服者先看見顧淮,頓時臉上便堆起笑容,“原來是顧三元大駕光臨,實在是有失遠迎啊!”
此人便是刑部右侍郎李綱了,顧淮與其倒也有過幾面之交,此人行-事向來圓滑,有個女兒在宮裏頗為受寵。對于如此熱情的接待,顧淮心中冷笑,稍稍一頓便作揖回敬,“李大人客氣,直呼在下名諱即可。”
說話間朝沈麟投去眼光,卻見其微微皺眉,對自己搖了搖頭。顧淮心下一凜,李侍郎卻徑直過去将顧淮引至案牍邊,為他引見着平民服飾之人。“那我便托大了,稱一聲顧賢弟如何?”也不等顧淮回答,“顧賢弟,今日為你引見這位郭先生,郭先生在書法上造詣十分精深,一手臺閣體出神入化,想必二位能有許多見解可做談論。”
臺閣體乃大尚王朝官方用文體,講究方正端平,将臺閣體用至出神入化者,顧淮倒是想起了一人。“久仰久仰,”他向那位始終端坐在椅子上不曾站起的郭先生說道,“想必這位便是人稱“京城第一才子”的郭大才子郭先生吧。”
聞言這位郭大才子只是擡了擡手,“哪裏,自不及顧三元才名煊赫。”
這位郭大才子的态度實在不好,當然他也好不起來。此人在京城文人圈中一向以傲氣著稱,其年少成名,曾放話若科舉必直取三元。三元及第一直是個佳談,尚朝建立至今無人奪此殊榮——不,現在倒是有了,卻并非郭大才子。
郭大才子在顧淮三元及第後便消失在了京城衆人視線中,看此情形,似乎是到了刑部成了名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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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麟見幾人寒暄結束,正打算找個借口讓顧淮離開,沒想到李侍郎倒是先了一步,“顧賢弟這是來幫沈大人查案子來了?沈大人實在神機妙算,料想到此案需要顧賢弟此等才高八鬥之士,李某佩服,這便讓顧賢弟來看看此案證物如何?”
“李大人過獎。”沈麟跟他這位同僚關系明顯十分不好。“這封信上的字跡,便要麻煩顧大人來辨識一番了。”說着側身,将案牍上的物件露了出來。
沈麟面色着實有些差,顧淮猜測在他到來之前大概發生了什麽事情,不過此時他也不做他想,靠近桌子,看向攤在桌上的信件。
這是自昨日命案死者身上找到的信件,上面還帶着些許暗色的不明污漬,大概是不小心沾上的血跡,上面的內容卻讓顧淮小吃一驚。
“……天子不容,不君不父,若不謀上,何以自謀?”
光是這短短十六個字,顧淮內心便掀起了巨浪,一瞬間将所有事情都想了個通透。原來,這起案子的目标本就不是睿親王,而是直指某位皇子殿下,難怪……難怪!
難怪不過短短半日時間,一件小小命案便鬧得滿京城家喻戶曉,屍體橫陳皇城內街,根本瞞不住,京兆府知曉信中內容,卻不敢擔下狀告皇子不法之罪責,便幹脆鬧大,以求直達天聽,讓案件順勢移交到刑部,利落甩開責任。
而李侍郎及其郭大才子明明可以根據信中內容,直接聯合宗人府向皇上申請取來皇子手書一一比校字跡,卻偏偏要等來顧淮,也是為了不想擔這個問罪皇子的罪責。
難怪沈麟面色如此難看,大概他也沒想到信中內容竟然如此直白,這字跡就差告訴所有人,與睿親王商議謀逆者,就是天子家老三啊!
三皇子,你跟人商量造反的密信內容這麽不隐晦,真大丈夫也!
三皇子尚玄褚,符合信中關于“天子不容”的描述,此人也的确不招皇帝喜歡,看這封信就知道。這一手爛字,也是顧淮一眼就認出這封信就是所謂的“三皇子親筆”的原因。文不成武不就,皇帝實在喜歡不起來這個三兒子。
但即使不是皇帝寵愛的皇子,衆人也不敢沖上去像炮轟睿親王一樣炮轟三皇子。先不說三皇子深受太後喜愛,光是“親王造反”和“兒子造反”這二者的輕重差別就能讓熱愛告狀的禦史們都徹底冷靜下來。
對于造反,作為帝王自然是深惡痛絕的,但兒子造反絕對是帝王之大忌,插手皇族家事,無論以什麽場面結束,外人很少能讨得了好。
顧淮看着眼前的信許久,取來一張空白信箋,用鎮紙攤平壓好,再取一柄毛筆,提袖蘸墨,旋即落筆疾書。
沈麟看着與原書信字跡絲毫無二的內容逐漸在一張空白信箋上成書,就連細微的筆尖勾轉處都毫無差異,頓時整個人都驚呆了。
作為武學淵源十分悠長的鎮國公家族一員,沈麟在家中完全屬于筆杆子說話的頂尖人物,現在看到此場景,再看看郭大才子一臉“這沒什麽了不起”的表情,頓時明白原來文人圈還需要掌握這麽高端的技術啊!
豈不知此時郭大才子內心也是頗為氣惱,模仿字跡之一事文人騷客自然都是會那麽一兩手的,但不過三兩眼便能模仿出一副字的輪廓精髓卻不是容易的事。況且本來這封信最初便是到了他手中,不過幾眼,他便确定此乃三皇子的手筆。畢竟書信內容就在那,這字又醜極了,不用比鑒都能知道只有每日溜花逗鳥的三皇子才寫得出來。
結果李侍郎卻說這個鑒定結果不能從他們口中得出,反而讓顧淮來開這個口,他內心自是不喜。不過他也大概知曉此事輕重,只是面上還是帶了些不悅。
不過數息時間,顧淮便将信中內容完整地又仿寫了一遍,擡首環視四周,覺得這屋內光線有些偏暗,想起此時也差不多到了暮色時分了。他輕輕揚手在剛完成的墨跡上方拂過,然後等着其自然晾幹,端起原來的那信箋走到窗闌邊,豎着拿起讓西落的陽光透過信箋。
“顧賢弟這是……?”李侍郎不解問道。
“宋時江南有一人喚徐铉,善小篆,映日視之,畫之中心有一縷濃墨,正當其中。”顧淮慢慢解釋道,他喚沈麟過來順着他手指指向之處細看信中文字的一筆一劃,“你們看到這些字,陽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一筆畫中心,一筆濃墨毫無偏差,即使是勾轉屈折處,亦在當中毫無偏折。”
沈麟自然看到了光下墨色的深淺差異之處,但半吊子讀書人并不很理解。“這能說明什麽?”
“這種書寫法沿自一種叫‘竵匾’[注]的筆法,非老練的書法家不能掌握。”顧淮沉吟,“雖然我并不曾見過三皇子親筆手書,但依此仿筆如此,料想三皇子的書法并非十分精妙。”
跟皇室中人還挺熟的沈國戚覺得顧淮說話真是太含蓄了,這幅字要真擺去皇宮,任誰都能一眼認出是三皇子的手書,畢竟醜的如此特別的字不是人人都能寫出來的。不過依顧淮的意思,“但是這字确與三皇子平日書寫字體無二。”
“字體相同,但各人習字方法不同,筆法間差異還是能分辨出來的。”顧淮将自己之前仿寫的那封信拿起,“因我自小習柳大家之柳體,落筆慣于随意,筆鋒左右偏移,但同樣能仿出三皇子的字體。”
郭大才子內心補上一句,那是因為三皇子字實在太醜了。
“所以,當務之急是找到仿寫書信者?”沈麟感到眼前一亮,但随即又暗沉下去,“可是偌大京城,我們何處尋去?”
“當務之急,”顧淮微笑,“自然是請李侍郎上秉陛下,求取宮中皇子的手書一一進行比校了。”
李綱被莫名砸中差使,正要開口推辭,沈麟反應過來了,立即開口把這活給砸實誠了。
“是啊,李大人,此事尚書大人命我主審,刑部人員任本官調遣。可惜本官事務繁忙,無法事必躬親,刑部其他人又無法直面陛下,此事只能麻煩李大人上書了。”說完也不給李綱反駁的機會,“天色不早了,大家早些散值,歸家休息吧。”
說完拉起顧淮,利落走人,留下李侍郎與郭大才子面面相觑。
作者有話要說: 注:竵[wāi]匾法,出自《夢溪筆談》,北宋沈括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