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往事如風（四）
接下來的事情不用說也知道，房子沒了，連僅有的一些積蓄和首飾也變賣了還賬。
那天，周展鵬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天陰的很，秋風如同刀子一般，吹着他的臉，割着他的心，他一手提着包裹，一手扶着母親周夫人，與孟饒玉肩并着肩走出了周家的大門，那一刻，他落淚了，人家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如今的周展鵬真的傷了，他甚至有些不知道未來的路在哪裏，也許是因為母親和孟饒玉還在，他才能繼續硬着頭皮活下去，不然……
三個人六條腿，卻不知道腳該邁向哪個方向，在周家莊的門口徘徊了好久好久。
“夫人，少爺……”周叔氣喘籲籲的從後面追了上來，他跑到周夫人等人的面前，彎着腰，呼哧的喘個不停，好半天才能說出話來：“夫人，少爺，周大我也要和你們一起走。”
周夫人朝着跟了他們大半輩子的周大，淡淡的搖搖頭：“周大啊，你還有兒女，有家人，你還是回鄉下老家去吧，年紀也不小了，不用再跟着我們，而且我們如今也一無所有。”
周叔揉揉泛紅的眼睛，有些哽咽的說：“夫人啊，老周我跟着周家快三十年了，您怎麽和我說這種見外的話呢，不管周家怎麽樣，夫人永遠都是我的夫人啊。對了，我這裏還有些錢，夫人您拿去先用着。”
周叔說着就想将錢塞給周夫人，周夫人連忙擺手拒絕：“周大，這不行，這些都是你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工錢，再說你兒女也該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用錢的地方多，你就自己留着吧。”
不管周叔怎麽堅持，周夫人都不肯拿他的錢，周叔也只好作罷，後來周夫人決定帶着周展鵬他們去投奔以前關系要好的親戚，起碼的先找個落腳的地方。
哎，這世間的事情最涼不過人心，周夫人他們幾乎是處處碰壁，不是主人不在家遠遠的避開，就是話裏話外故意嘲諷，讓人呆不下去，就算是勉強能住下去的，不出幾日，這家裏面必出現無端的禍事，例如廚房起火，大人被撞傷，遇見強盜，小孩生病，失蹤等等。
大家都傳言是周家一家人掃把星附體，走到哪裏黴運就帶到哪裏，更有甚者将矛頭直指到了孟饒玉身上，說她是天生的紅顏禍水，她不在周家時，周家那是何等的氣派，她一去沒兩年的光景，已經衰敗到了如此田地。
孟饒玉不知道為了這些話暗自哭了多少回，周夫人和周展鵬看在眼裏，疼在心裏，自然也就無法長住下去。
正當他們走投無路，又返回到蘇州的時候，又巧遇到了周叔，這次周叔說什麽都要将他們留在自己的家中，周夫人他們也實在是沒有地方可去，就和周叔回了家。
周叔的家就在離周家莊幾十裏路的一個小鄉村裏，這時候他兒子已經結婚，搬了出去，家裏只有個女兒，雖說不如周叔那般熱情，但也是客客氣氣，比起他們那些勢力的親戚不是好上多少倍。
白天，周展鵬就跟着周叔幹着農活，周夫人和孟饒玉則留在家中，孟饒玉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人，這對她來說也不算什麽，縫縫補補，還可以賺錢補貼些家用，雖說周夫人有些不适應，但是總比寄人籬下的好，日子也算是又繼續了下去。
可是命運似乎并不打算放過這一家人，沒過多久，噩耗便傳來了，周叔的兒子在礦上幹活時，不幸身亡，兒媳抱着孫子就來家裏鬧，見到周家的人，就撲上去要拼命，說是他們帶來的黴運，看見孟饒玉更是恨不得上去咬兩口，後來硬是被周叔拿着掃把趕走了，接下來周叔的女兒也因為這件事和人私奔離開了這個家，沒了音訊。
周家人很過意不去，可是周叔愣是一個字都沒說，對待他們還是如同以往一般，這更加讓他們心裏覺得不好受。而周夫人也因此一病不起，藥吃了不少也不見好，眼看家裏連買藥的錢都沒有了。
孟饒玉獨自跑到河邊，哭個不停，她有時候在想，他們所說的話是不是真的，也許真的是她将黴運帶給了周家，從小她就沒了父母，已經很多人說她命硬，克親人，沒想到如今又是如此，如果真是這樣，怎麽辦，她還應該不應該繼續留在這呢？
一夜未眠，清晨時，她輕輕的看了看周夫人蠟黃的臉和周展鵬在睡夢中還緊緊皺着的眉頭，一言不發。
後來她終于毅然決然的起身走了出去，她拿着寫有林耀國地址的那個紙條找到了林耀國，想向林耀國求助，因為她此刻真的不知道該去找誰，她不能看着周夫人這麽病下去，周展鵬這麽的消沉下去。
林耀國見到孟饒玉相當的開心，聽了她的來意後，拍着胸膛滿口應允，不過到了最後，他也說了自己想要的回報，那就是孟饒玉，其實孟饒玉來之前就已經想到，從上次林耀國那如同長在她身上的目光中她就可以看出林耀國對她有意思，但是為了周家，她只能這麽做了。
最後林耀國答應孟饒玉會給周展鵬在南京的洋行裏安排一個很好的差事，而且安排好很好的公寓作為住處，周夫人的醫藥費他也會全額支付。
孟饒玉一個月後，會離開周展鵬，到他的身邊，交易就是這麽簡單。
在孟饒玉要離開時，林耀國輕輕的按着她的肩膀說道：“孟姑娘，我是真心愛你的，如果你不願意或者覺得為難，我不會強迫你，我還是可以幫助周家。”
“不，我不想欠你的，這樣很多，你盡管去做就行了，但是不要讓周展鵬知道其中的真相。”
孟饒玉話語中沒有一絲感情，說的利落又幹脆。
等她回到周展鵬身邊時，她将自己的第一次交給了周展鵬，周展鵬原以為孟饒玉是為了安慰他，而且兩個人也訂婚很久了，早晚要結婚的，所以也就接受了。
一個月快要過去，孟饒玉祈禱的事情終于發生，一個小生命出現在了她的肚子裏，而這個時候周展鵬也接到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那就是以前周員外的一個老朋友，幫着周展鵬在南京找到了一個好差事，而且周夫人他們也可以一共前往，她的醫藥費也有了着落。
那晚，周展鵬擁着孟饒玉坐在河邊，看着一片片的杜鵑花，興奮不已，他不厭其煩的向孟饒玉描述着未來的樣子，在那遙遠的未來，在有周展鵬的未來裏，孟饒玉看見的都是滿滿的幸福，幸福到她流下淚來。
可是她知道那樣的幸福她已經無力承受，如果可以她只願周展鵬可以一直這般的神采奕奕，一直可以這麽快樂，那麽她就算是死也安心。
她雙臂緊緊的環抱住周展鵬的腰，頭倚在他的肩上，喃喃的說道：“展鵬，你看這杜鵑花多美啊，可是它的傳說卻很哀傷，相愛的人不能相守，這恐怕是世間最悲哀的事情。”
“傻瓜，我們這不是在一起呢嗎，不管發生多少事，我們都要一直在一起。”周展鵬輕吻着孟饒玉的額頭，溫柔的說。
孟饒玉眼淚又悄悄的劃落，她多希望将時間一直停在這一刻裏，她抹抹眼淚，然後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看着周展鵬：“如果看不見我的時候就看杜鵑花，它代表着我對你滿滿的愛。”
周展鵬伸手輕輕的捏了一下孟饒玉的臉頰：“為什麽看不見你，我才不要呢，我要一直一直盯着你看，就這麽到老。”
孟饒玉幸福的依偎在周展鵬的懷裏，幸福，什麽是幸福，如果可以，當然誰都希望和愛的人一起在一起，可是人生哪有那麽完美，缺憾總是無處不在的，就像現在的孟饒玉一樣，她不得不放棄她的幸福了，不過這輩子能有機會遇見周展鵬，被他這般的疼惜與愛護過，已經足夠了，比起那些得不到愛的女人，她不知道幸運多少倍呢，她滿足了，她感恩了，雖然心裏還有那麽一些不舍，但是就這樣吧……
再見，展鵬，雖然我們将會分離，但是我會一直一直的愛着你，每天都會想着你，盼着你，只希望你能幸福下去，我希望你能忘記我，這樣你才會有新的生活；我希望你可以偶爾記得我，因為這樣我才不會落寞。
夜深了，整個山村都安靜了下來，孟饒玉只帶着周夫人送她的那個玉镯，孑然一身的出了門，走到村口時，回頭望了好久，都舍不得離開，她知道她這麽一走，也許這輩子和周展鵬就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
晚風中，一對相愛的人就這麽分開了，一個在路上，一個在夢裏，一段故事也終要結束，而另一段故事也即将開啓，誰知道這是好是壞呢，也許這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情是偶然的，都是冥冥之中已經注定好了的。
第二天，孟饒玉便消失在了周展鵬的生活中，只留下了一張告別的字條，說自己不願意在跟着周展鵬過奔波的日子，想安定下來，穩穩當當的過日子，還告訴周展鵬不要在找她。
周展鵬怎麽能夠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呢，他發了瘋似的到處尋找孟饒玉，可是都一無所獲，周展鵬大病一場，三天三夜都水米未盡，最終還是在周夫人的哭聲中重新振作了起來，勉強打起精神，帶着母親去了南京，但是他怎麽也不相信，孟饒玉會離開他，于是他拜托周叔留下幫他繼續打探孟饒玉的下落……
就這樣，鬥轉星移時間一晃過去三年了，周夫人因為身體一直不好，再加上心裏郁結成疾，最終撒手人寰，而此時的周展鵬從周叔那裏得知孟饒玉已經嫁給了上海灘赫赫有名的風雲堂堂主林耀國為妻，這使周展鵬郁悶至極，他也終于對孟饒玉死了心，而迷戀上了飲酒。
在一次與朋友聚會上，他遇見了幫他介紹這份工作的那位叔叔，也就是周員外的朋友，他們一起豪飲，說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最後那個人在醉酒的時候，無意中提到了這份工作的由來，那人還不停的追問他是否和林耀國有什麽交情，不然林耀國怎麽會親自為他安排這份工作呢？
周展鵬得知這一事後，心裏久久不能平靜，他想不到，甚至心裏還有些許的怨恨，如果孟饒玉真的是因為貪圖榮華富貴而離開他，嫁給了林耀國，他無話可說，畢竟他也希望孟饒玉幸福，畢竟目前的他無法帶給孟饒玉太多的東西……
而這種假設，他是不願意去相信的，或者說沒法相信，他心裏清清楚楚的知道，孟饒玉不是那種人。
那麽就剩下另一種可能性了，孟饒玉是為了他，為了給他謀取一個好的職位才去嫁給林耀國，如果是這樣，那他便真的會怨恨孟饒玉的，因為她根本不懂，什麽對他才是重要的，就一個人做了這個決定，而且她也傷害了他做為一個男人的尊嚴，他不需要女人來犧牲，尤其是心愛的女人……
至于孟饒玉如何結識的林耀國，他根本來不及想也顧不上想，他只想見孟饒玉一面，将心裏這些結都解開，如今他依然是孑然一身了，無牽無挂，孟饒玉是他唯一的心結。
周展鵬收拾好行囊，就告假離開了南京，登上了去往上海的列車。可是誰料到列車中途出了爆炸，雖然他僥幸撿了一條命，但是大半張臉就這麽毀了，當他傷好後，第一次照鏡子時，看着原來俊俏的臉龐變得坑坑窪窪，猙獰恐怖時，他居然哈哈的大笑起來，可是這笑聲中有無奈，有凄涼，更多的是絕望，至此之後他便沒有再出現過。
當時的事故，死了不少人，所以大家也以為周展鵬死掉，周叔甚至還在周夫人和周員外的墳前，替周展鵬立了一塊碑，轉眼到了第二年秋天的春天的時候，周叔又一次見到了久違的孟饒玉。
此時的孟饒玉已經很孱弱，大概是心中一直很壓抑，所以将身體都熬垮了。
其實這一年多來，孟饒玉來了好幾次，可是周叔因為心裏怨恨她的不辭而別，她的忘恩負義，所以幾次都避而不見，這次躲不過了，才勉強與她相見。
見了面後，孟饒玉先拜祭了周員外周夫人，又抱着周展鵬的墓碑哭到幾乎暈厥過去。
周叔冷言冷語的嘲諷她，她都沒有在意，最後，她才坐在墓地前，将事情的經過講給了周叔聽，事到了如今，她也沒有必要隐瞞，周叔聽完感慨萬千，也知道他有些錯怪了孟饒玉，當他想道歉時，孟饒玉接下來的一番話卻讓他大驚失色。
孟饒玉告訴他，從周家糧倉着火，到王一山的欠條，再到親人們家的不幸，以及衆叛親離，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林耀國在暗中搞鬼，目的就是讓她自動的送上門去，這也是她最近才在林耀國的日記中發現的，後來也暗中調查了一下，的确如此。
所以周叔對她的責怪是對的，當初那些人說她是掃把星也是對的，一切都因她而起，所以她也應該随着周家人一起去，根本沒有面目獨活于世上，而且對她來說，周展鵬不在了，世上也再無留戀，她現在活着沒有和林耀國撕破臉，完全是為了周家的唯一一點血脈，那就是林文豪，他是孟饒玉和周展鵬的孩子……
當孟饒玉将這一切久久埋藏在心中的話都一五一十的對周叔講出來後，頓時覺得整個人都輕松了起來，周叔聽的有些恍惚，這一切都好像是夢一般，這麽的離奇不可思議。
他應該去怪孟饒玉嗎，這個事情的源頭，不應該，畢竟她也是個受害者，去怪林耀國，是的，應該是這樣的，但是僅僅是怪又能如何，去殺了他，周叔還沒這個本事，只能空留恨。
孟饒玉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交到周叔的手上，說是讓周叔在林文豪長大成人後交給他，讓他認祖歸宗，但是在那之前是萬萬不能讓他知道的，因為怕林耀國對林文豪不利……
自此之後，沒過多久，孟饒玉也去世了，多年後，周展鵬重回故裏時，聽到了這個消息，見到了周叔，得知了一切事情，後悔不及，因為他的一念之差和孟饒玉永遠的陰陽相隔，他多想就這麽随着去了，但是為了能在有生之年見到自己兒子林文豪一面，他決定茍且偷生的活下來。
沒想到，上天安排，居然讓周展鵬救了林文豪和林珍珍，還偶然讓林文豪發現了這個他為孟饒玉建的祠堂，這便是一切的故事。
而在他們講訴的時候，他們沒有發現林珍珍就在外面，林珍珍雖然沒有聽完全，但是也知道，林文豪不是她的親大哥，她開始有些慌亂，想跑，後來被林文豪攔住，林文豪求她不要告訴林耀國，林文豪那個時候雖然年紀不大，但是也知道關系厲害，雖然他自己也很難以自信，但是母親的筆跡和他的乳名，都是真真實實的，由不得他不信。
他知道他爹林耀國對他寵愛有加，那是因為一直以為他是親生兒子，如果現在知道不是，一定會翻臉無情的，到時候周展鵬，周叔也必要遭殃。
林珍珍開始還哭鬧，但是後來居然有些釋然了，她一直喜歡林文豪，少女懷春的時候也想要是将來嫁給哥哥這樣的人就好了，如今他們沒有血緣關系，這個願望就能實現了……
林文豪站在船頭，這一幕幕的往事就這般的流淌着，如同腳下着一片河水一般，只是這片河最終會流入大海，而他的回憶又該到哪裏去尋找呢？
“哥哥，你怎麽了，站在船頭這麽久也不說話，小心着涼。”不知道什麽時候林珍珍依然站在了他的身後。
林文豪回頭看了眼林珍珍，微微一笑：“沒事，就是想看看兩岸的風景。”
“哥哥，你是不是想起以前不開心的事情，你放心不論發生什麽事情，在哪裏，我都會陪着你的。”林珍珍一面說一面将頭倚在林文豪的肩膀上。
“恩，知道了。”林文豪輕輕的點點頭，而後又是一陣沉默。
船尾出的蘇婉，遠遠的望着林文豪和林珍珍兩個人出神，雖然還沒有查清楚他們的關系，總覺得眼前的他們很美好，這麽的相依相偎，突然她有那麽一霎那羨慕起彼此相愛的戀人了。原本這個世界上一個人久了真的會孤獨……
夜幕漸漸降臨了，街上的人們也都行色匆匆往家裏趕，大戶人家早已高高的挂起了紅燈，而貧困的小戶人家也張起了油燈，微弱的燈光透過窗紙忽明忽暗的晃動着。
他們下了船，早就有人在岸邊等候了，上了馬車東行了大概三四裏路的樣子，在一處府邸門前停了下來，這是一座高大深遠的庭院，青色長滿苔藓的石牆高高聳立，讓人看不見裏面得樣子，紅色的雙開銅門，總是被關的緊緊的，銅門兩側的石獅子，怒目圓睜，讓人心生畏懼。
這裏便是林家在蘇州的老宅子，蘇婉和這裏的家丁們把林文豪和林珍珍的行李從馬車上拿了下來，送到了房間裏。
這裏的下人們早就準備好了豐富的晚宴來招待林文豪和林珍珍，宴會上歌舞昇平，熱鬧非凡，下人們如同走馬燈一樣，在大廳中穿梭不停，各種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滿滿的擺了十幾桌……松鼠魚、巴肺湯、響油鳝糊、碧螺蝦仁、白汁圓菜、雞油菜心、富貴叫花蹄髈、香烤兔腿……以及各種香甜酥脆的糕點，多年的女兒紅、上好的洞庭碧螺春茶應有盡有……
林珍珍看起來興致倒是很高，和這裏的遠親們聊得十分的投機，可是蘇婉反觀林文豪，一臉的心不在焉，她覺得這裏面一定有什麽故事，而且她也有預感在這裏會發生一些不尋常的事情，但願是好事吧，蘇婉在心裏默默的祈禱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