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在蕭景琰也明确表态之後,滿殿之中,只有梅長蘇依然保持着沉默,在象一鍋沸水般翻騰着的朝堂上,他安靜得就跟不存在一樣。可是只要認真一點觀察,就可以發現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一直灼灼地盯着禦階之上佝偻着身體的蒼老帝皇,仿佛想要穿透那衰敗虛弱地外殼,刺入他強悍狠毒、唯我獨尊的過去……
殿內群臣附議之勢已成鼎沸之狀,在萬衆矚目中,梁帝緩緩的走下了禦階。途中他的雙腿一顫,還在臺階上狠狠地摔了一跤,就連頭上的冠冕都掉了下來。任誰都能看出,這位天子如今已經老邁,再也不複當年。
高湛急忙上前将他攙扶起來,梁帝甩開了他的手,事到如今,他任然不願意就這麽的認輸。顫巍地走到蕭景琰面前,他直直的盯着這位自己一度覺得十分滿意的皇太子,開口問道:
“若是朕不答應呢?太子莫非還要逼宮不成?”
在梁帝狠厲的目光下,蕭景琰沒有絲毫的膽怯,雙目堅定的與他對視道:
“當年皇長兄沒有做的事,兒臣自然也不會做。今日百官所請的無非是還原當年的一個真相罷了,父皇究竟為何連如此理所應當的請求都不能答應呢?”
“你……你不要以為朕不敢拿你怎麽樣!朕殺了你,明天照樣還會有新的太子!”
如果單單只是群臣的騷動的話,梁帝還有幾分信心可以威壓住他們,但此刻面對蕭景琰的烈烈目光,他開始有些心神慌亂。他了解這個兒子對于祁王和林氏的感情,當初在絕對劣勢的情況下,他尚且會不計得失大力争辯,現在确鑿的證據已經出現,蕭景琰當然不會肯善罷甘休。如今不壓住這個兒子,就穩不住當前嘈亂失控的局面。
“父皇當然可以殺了我,你甚至可以殺掉所有反對你的人,只因為你是王。但是當你殺光了所有人的時候,你還會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王嗎?”
面對梁帝的威脅,蕭景琰絲毫不為所動,前世他在胸前抵着利劍的情況下都沒有半分妥協,今生又有何可懼。
聽着蕭景琰的話,梁帝咬着牙,游目殿內,想要找到一些可以支撐的力量。然而無論是老臣、新臣,還是皇族、後宮……每一個人的臉上都看不到他所希翼的表情。他突然發現,如今他早已沒有什麽辦法,可以轄治得住一位政績赫赫的監國太子了。
雄踞至尊之位,稱孤道寡數十年,梁帝直到此時才真正品嘗到了孤立無援的滋味。更重要的是,如今的他已做不到象當年那樣,強悍粗暴地否決一切異議了。
他抖動着花白地須發,顫巍巍地轉身想逃離這間令他呼吸不暢的大殿。高湛抱着剛剛梁帝掉落的冠冕,在他背後亦步亦趨的跟着。
朝臣們依然在梁帝離去時恭敬地跪拜,但至尊天子心中地感覺已經與以前俯視群臣時截然不同了,這種不同是骨子裏的,被感覺得越深刻,就越是沒有言語可以形容。他獨自一人孤零零地登上了龍辇,離開了這個讓他飽受打擊的地方。
皇帝寝殿的小炕桌上,上午未完的那盤棋局依然按原樣擺着,一子未動。梁帝踉跄着進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個,頓時怒從心頭起,一把掀翻了棋盤,黑白的玉石棋子四處飛濺,有幾粒還砸在了他自己的臉上,砸得皮膚隐隐生疼。
壽儀之後,父子再戰……可如今還能再戰什麽呢?赤焰一案是橫亘在父子們之間最大的一個心結,這個梁帝早已知道。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這樁案子的背後居然還有那麽多連他也不知道的真相,他更沒想到的是,事隔整整十三年後,這一切竟然又重新浮出了水面,就好象那些亡靈的怨念,堅持着不肯歸于平靜和安息。
梁帝突然打了一個寒戰,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身體,剛想叫靜妃,又硬生生地停住,最終還是大聲的喊叫道:
“高湛!高湛!”
“在——”
火急火燎的從殿外跑進來,高湛原本還以為梁帝想要自己多待一會兒呢。
“外面現在怎麽樣了?”
“回陛下,太子殿下還在殿外候旨。”
“朝臣們呢?”
高湛低頭避開了梁帝的眼睛,輕聲回答道:
“并無一人離開。陛下……要宣太子殿下觐見嗎?”
“罷了……罷了……叫他進來吧。”
說罷梁帝也不在乎先前被他自己摔的一團糟的屋子,慢慢的又坐回到了他的座椅上。
接到傳喚的蕭景琰正欲入殿,可他的袖子卻突然被梅長蘇給扯住了。
“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握住自己衣袖上的那只手,蕭景琰安撫了他一句後,便把自己的袖子從他手裏輕輕抽出,轉身進了養居殿。
梁帝看着這個如今的太子步履堅定的從外面走進來,心中充滿了五味雜陳。他這一生立過三個太子,其中祁王最出色,獻王雖不夠聰慧,但勝在乖巧聽話。然而靖王卻是三人中脾氣最倔的,也最讓他傷透腦筋的,至今梁帝也想不通他究竟是像誰。
“如今整個朝堂已經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了,朕早已奈何不了你,為什麽不等朕死後再翻這個案子?”
沒了先前在武英殿中的色厲內荏,此時的梁帝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只想與自己孩子好好談談心的父親。
“因為那不一樣。”
“有哪裏不一樣?”
“對祁王兄,對林帥,對赤焰的七萬忠魂來講,那一不樣!”
蕭景琰的話字字擲地有聲,對此,梁帝點了點頭,似乎是理解了他的意思,又開口道:
“好吧……你們的請求朕答應。重審,重判,然後朕親自昭告天下。但是景琰,你要記住,并非朕生來無情。”
梁帝拍了拍他坐着的那張椅子,朝蕭景琰語重心長道:
“只要坐在這把龍椅上,人都是會變得,哪怕是你,将來也肯定是會變的。”
對于梁帝的這番言論,蕭景琰只是看着他,好半晌才開口道:
“父皇你知道嗎?當年在你下令賜死祁王兄時,他曾經讓人把你的聖旨連念了三遍,之後只說了一句話,便義無反顧的喝下了毒酒。父皇想知道祁王兄說了什麽嗎?”
也不指望梁帝回答什麽,蕭景琰不等他的答案,直接說道:
“祁王兄說‘父不知子,子不知父’。我想父皇應該能夠明白這裏面的意思吧。”
伴随着蕭景琰的描述,梁帝腦中就自行勾勒出了當年蕭景禹在獄中臨死前的一舉一動,眼眶情不自禁的就紅了。
斑駁花白的頭發随意散亂着,加上佝偻的肩背和顫抖的雙手,無不讓蕭景琰清楚的認識到他的父皇此刻內心的忏悔。
“比起巍巍的皇權,我相信還有很多東西是更加珍貴的。至于父皇擔憂的那些問題,時間自然會證明一切。”
“景琰你說,若朕死後還能見到他們,朕能得到他們的原諒嗎?”
若是其他人面對此刻梁帝飽含希冀的求問,想必定都是會好言勸慰他。然而只要想到門外還在等待他的那個人,蕭景琰就無法回答梁帝的這個問題。
“兒臣不知。”
得到蕭景琰的答案,梁帝微微愣了一下,心中的悲哀反而淡了幾分,朝他苦笑道:
“你這有話就直說的性子還是這樣,不過也挺好的。外面的人估計也等急了,你去吧,把高湛給朕叫進來。”
“是,兒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