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人若在記憶重現時忘記此後所有發生的事,那麽就會像個輪回一樣重新經歷當初的一切。
意識在光纜中極速上傳,那絕不是一種愉悅的感受。
施然推開了二零四七年的大雪,推開了大雪中伶仃的實習生,推開了夜市五彩斑斓的聖誕燈。他推開發燒在38°的裴皓潔,推開兩只偷偷牽着的手,推開茶水間私密無間的吻,推開日日夜夜纏綿的愛情。他發現自己能想起來的回憶其實少得可憐,就連零星的片段也并非由他的意志而是大腦決定。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離開了他,他忘記了後來許許多多的争執和無法消磨的距離,忘接了誰身上的刺和結疤留痕的傷口。
他忘記了自己冒着生命危險來到這裏的原因。
他從幻光中醒來,手腳麻痹,睜不開眼,像個口不能言的嬰兒,連最簡單的音節也無法發出。他花了一點時間聽覺和嗅覺漸漸蘇醒,感覺自己躺在一張床上,手背打着點滴。消毒水的味道濃烈,排風扇的聲音很輕。眼皮格外沉重,他嘗試好幾次睜眼都告敗了。
正當有些惶恐時,他聽到了椅子和地面摩擦的聲音。視覺上的屏蔽增強了他的其他感知能力,一丁點輕微的聲音都能帶給他一些信息——有人坐在離他不遠的椅子上,木質的,最多一米。熟悉的呼吸裏摻和這一點沙沙的聲音,像有人在削蘋果。
是誰?
他必須聚精會神地聽,才能找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眼睛還是睜不開,喉嚨像被濕海綿堵住,身體一點動彈的力氣也沒有……就像全身上下只有他的大腦是活躍的。
忽然間有人開口說了話。
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今天想聽什麽故事?”裴皓潔全然沒有意識到床上的人已經醒來,他削皮的動作相當熟練,果皮在他的小刀下沒有斷過,“我已經沒有新鮮的故事可以講了,就只能講重複的了?”
施然太震驚了,身上的每個細胞都跳躍起來,但身體偏偏紋絲不動。他飛快思索着目前的狀況。自己有可能在醫院,生病了,還很嚴重,從裴皓潔的語氣聽來,不是一天兩天……他甚至習慣了對沉睡的自己自言自語。
施然的呼吸粗重起來。
他盡可能地吸入氧氣,盡量用力地起伏胸膛,好讓自己幹癟的軀體看上去更有生命力……好讓裴皓潔注意到,他已經醒來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裴皓潔果然驚疑地停下削皮的手,卷曲的蘋果皮從小刀下斷掉,他踉跄地踢開面前的垃圾桶。
“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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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然明顯感到他的聲音離自己更近一些了,他正思考着接下來該怎麽做,裴皓潔就砸向了床頭的緊急呼叫儀——腳步聲紛雜,光用耳朵他也知道,醫生與護士魚貫而入。他被扒開衣服,貼上冰涼的檢測儀,有人拆下他的針管,有人聽診他的胸膛,接着有人把裴皓潔拉到門外,小聲而急切地說着什麽。施然聽不清楚。
某個檢測儀發出電子穿透音,醫生依舊在飛快說着什麽,裴皓潔的聲音聽起來很激動。
有人掀開他的眼皮,瞳孔在強光照射下猛烈收縮,他甚至沒看清人的臉就再次陷入一片黑暗,視線裏只有一個被灼燒的洞。
“恭喜你裴先生,您愛人腦補活躍度恢複正常,我們會在接下來一段時間裏給他定期做監測,如果穩定的話,複蘇有就很有希望了。”
裴皓潔無語倫次地說着感謝的話,用心記下醫生的每一個注意事項與叮囑,又詢問了許多細枝末節的問題,不是每個都能得到答案。他們給施然戴上腦電波閱讀器,随着屏幕漸漸亮起,他似乎聽到一聲微乎其微的哽咽。
他們在閱讀我,施然想。這感覺讓人害怕。
“你是否現在有意識?如果是的話,請想象一只粉色的山羊。”他聽到有人這樣問。
這有些滑稽,但他還是努力在腦海裏想象一只粉色的山羊。
儀器發出了聲音。
“現在請想象一望無際的海面。”
施然依舊照做了,這次儀器發出了不同的聲音。
“我們接下來會問你幾個問題,如果回答是肯定,請想象粉色的山羊,如果回答是否定,請想象大海。”
施然想象了粉色的山羊。
醫生停頓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這麽配合。接下來他實驗性地問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比如一加一等于二,比如地球是三角形的,鳥會飛,狗會游泳,太陽從西邊升起……施然的想象在粉色山羊和無邊大海之間反複跳躍,終于醫生在驗證了他回答的準确性後變得激動起來。随後,他才開始問他一些真正有用的問題。
“你認為現在自己是否完全清醒?”
想象粉色的山羊。
“知道自己是誰嗎?”
想象粉色山羊。
“你清楚現在自己的狀況嗎?”
想象無邊大海。
“身體哪裏痛嗎?”
無邊大海。
“有觸覺嗎?”
粉色山羊。
枯燥的問題像要無休止地進行下去。終于他聽到裴皓潔的聲音顫顫悠悠響起,他忍受不住似地插話進來。
“然然,你知道我是誰嗎?”
當然知道。
施然想象了粉色的山羊。
他感到有什麽滾燙的液體落在了手背上,随即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那是什麽。
不要哭——施然這麽想着,卻束手無策,只能瘋狂地去想象大海,想象無數的大海,不斷地、重複地想象着。儀器發出刺耳的聲音,指示燈不斷地亮起。醫生與護士再次蜂擁而上,試圖穩定他的情緒和脈搏。
“他現在剛醒來,還不穩定,你不要這麽刺激他,很危險的。”醫生拉開了在床邊同樣情緒失控的裴皓潔,将他拽離病床前。
裴皓潔用力地抹了把臉,連連道歉,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想要多跟施然說幾句話,可醫生已經不再允許,說凡事講究循序漸進,今天不要再有什麽壓力,不要跟他說太多的話,問太多的問題。裴皓潔都逐一答應了。
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施然并不能聽清楚,只感覺有人亂七八糟地從身上摘下那些儀器,包括頭上的閱讀器。這意味着他失去了唯一的交流途徑,但他依舊無力阻止,只能瘋狂地想象大海試圖給他們一個否定的訊號。可惜,他并沒有選擇的空間。閱讀器還是從他頭上摘了下來,他又陷入了虛無中去。
他漸漸想起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他來這裏,是為了找到裴皓潔,并将他帶回去。可為什麽他現在是這樣一種狀态?記憶好像被打亂了,或者是他忘記了什麽?難道是他已經找回了裴皓潔,但自己陷入了昏迷?
一切都結束了嗎?
人聲像潮水一樣散去,房間裏很快又只剩下兩個人的呼吸聲。他能感覺到裴皓潔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握住他 的手,怔忪地吻了他一下。
剛開始,裴皓潔像害怕驚擾了施然一樣不願說話,只是陪着他,等過去一段時間,他開始小聲地自言自語。施然從他這些呢喃中聽出,自己的身體看上去差極了,甚至可能有生命危險。後來,他放棄了沒有回應式的交流,又開始給施然講故事。他那些奇奇妙妙,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故事啊……施然有些恍惚,他又想起了曾經在醫院他為他讀詩,好像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
每天醫生都會來檢查他的身體,那有限的十分鐘是他唯一能和裴皓潔交流的時間。他都快急死了,卻不能代替發問的人。裴皓潔的問題總是呆呆的。比如什麽,你想不想吃蘋果啦,尿尿會不會痛啦,會不會覺得很無聊啦……有些問題施然甚至拒絕回答他,內心哭笑不得。
每當這個時候,腦電波閱讀器上就會出現一團意義不明的亂碼。
裴皓潔堅持對醫生的解釋,說那是施然很想自己。
施然的身體恢複得也很快。
第二天他已經能感到饑餓,第三天能感覺到困意,他在第四天的早上動了動手指,發現那股沉重的吸着力消失了。他失敗了至少十三次,終于在第十四次的時候睜開了眼睛。
裴皓潔第一次和他對視的時候,控制不住地紅了眼圈。
徹底醒來的這個早晨,身體就像被打開了最後的開關一樣,飛快地恢複了所有機制。早上他還能感到關節的幹澀與肌肉的僵硬,晚上就已經能很緩慢地說話,并做出簡單的動作。只是力氣還不是很大。他可以喝水,吃粥,唯獨還咬不動裴皓潔為他削的蘋果。
“這到底……是什麽回事?”施然艱難地發音。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他流露出多麽困惑不解的表情。
裴皓潔只是深深地注視他,然後用力吻他,像宣洩某種情感一樣。施然被弄得有點疼,但他沒拒絕,而是強迫自己用力擡手,回抱了裴皓潔汗濕的後背。
面前的人深深埋在他胸口,久久平息自己的情緒。
終于,裴皓潔擡起頭來,五指溫柔地摩挲着施然的後腦勺。
“你睡了七百六十九天。”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壓抑也很沉重,“我以為……你真的要抛棄我,徹底留在游戲裏了。我用盡了一切辦法,試圖喚醒你,但是都沒有用,沒有用……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七百……六十九天?”施然震驚地看着他,“留在游戲裏是什麽意思?等等……你,說清楚一點。”
“你全部都不記得了嗎?”裴皓潔擡頭,瞳仁裏倒影着施然的臉,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愛意流露,“在你昏迷之前,我們有段時間關系……很差。後來你沉浸在一款虛拟游戲中,再也沒有醒來……我嘗試了所有的辦法,讓技術團隊在你的大腦皮層植入信息,告訴你,你所在的世界是虛假的,但是沒有用。”
施然的腦袋轟隆作響,生出一種倒錯的荒謬感。
“我抱着姑且嘗試的心态,同意他們将編寫的角碼植入你的虛拟游戲,從而讓你主動從游戲中脫離出來。”
“什麽腳本?”施然顫抖地問。
裴皓潔苦笑了一下:“只是将現實中我們的身份颠倒了一下。在腳本中,沉迷游戲的是我,逃離生活的是我,有生命危險的是我……在植入腳本後,虛拟空間不再是溫暖的諾亞方舟,而是被塑造的另一個現實空間。”
“最終,如果幸運的話,不管通過什麽途徑,你會從游戲裏二次上傳自己的意識,然後——回歸現實。”
“還好你回來了。”裴皓潔閉上眼,與他額頭相抵。
一瞬間,施然只覺得渾身上下都冒出冷汗,不寒而栗。
作者有話說:之前看到近年對植物人的一個實驗,就是讓他們在 YES or NO 的問題上通過想象固定的兩樣東西,來進行測驗,結果發現很多并未腦死亡的植物人其實是始終保留着意識的,會思考,也對外界有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