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結局)
自從裴皓潔對施然全盤托出後,施然就陷入了一種巨大的震驚和不真實感,連恐懼的感受都變得缥缈起來。
他拒絕吃飯。饑餓的感受不再是一種折磨,而是确認自己身體存在的工具。除此之外,他盡可能釋放自己所有的感受力,不僅僅是饑餓,包括痛感,冷暖感,愉悅感,試圖從中找出任何蛛絲馬跡,來證明或推翻這個世界。
他相信一切虛假的幻境都有破綻。只要是人為塑造的,不論是游戲,還是大腦本身,都一定存在某個盲區。一方面,他不能接受自己賴以生存的世界是虛假的這個說法,光是想到就覺得荒謬。另一方面,他始終覺得這是游戲塑造的騙局,否則他怎麽會沒有任何關于這個世界的記憶,來佐證它是真實存在的?
裴皓潔聽了他的懷疑,惆悵地端着施然始終不肯碰的皮蛋瘦肉粥,要放不放的:“那是因為你的意識在虛拟空間中停留太久,大腦中的記憶被篡改了。加上你兩次上傳意識,對腦神經和皮質層所有損害……需要恢複還且等。”
施然還是用不信任的眼神看着他。
“還有什麽比記憶本身更不可靠的呢?你知道,大腦善于欺騙我們自己。”裴皓潔锲而不舍地哄他喝湯,“咱們吃一點兒吧,好歹吃一點兒!好不容易醒來了,幹嘛非跟自己較真兒啊?”
“我不吃,沒有胃口。”施然還是拒絕。
裴皓潔苦笑,放下碗咬牙切齒地捏他的臉,叫他祖宗。
“真不知道你是在懲罰自己還是懲罰我。”
施然知道醫院會給他吊水和營養液,身體暫時沒有問題。從他醒來後,能感覺到身體在一點點進行修複。剛開始他連話都說不出,這兩天已經能下床複健。
裴皓潔幾乎二十四小時陪着他,不論是睡覺,上廁所,複健,還是陪他說話,都展現出十二萬分的小心和耐心。他既沒有死氣沉沉,也沒有因為游戲的事苛責過施然一句,反倒是每次施然提起,他都回答很謹慎,怕引起施然不好的情緒一樣。可是,這真的能做到嗎?施然問自己,如果裴皓潔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在這個世界裏,是他選擇了背叛,而且一沉睡就是兩年多。如果不是裴皓潔從沒放棄,絞盡腦汁地将他‘騙’回來……面對這樣的自己,裴皓潔真能做到毫無怨言,毫無恨意,從他醒來起就毫無間隙地照顧他嗎?
施然在早上突然說自己有了胃口,想喝豬骨蘿蔔湯,裴皓潔聽後果然眼睛一亮,回家炖湯去了。
護士給他添水時,施然叫住了他,問起這兩年間發生的事情,尤其将關于裴皓潔的一切問得很仔細。
“他呀,剛開始的時候是有點兒瘋,在你房間裏又喊又叫又哭的……當然也不是經常,你知道的,有時候人受不了總會短暫地陷入崩潰。”護士拎着水壺慢悠悠地回想,她的神情看不出有任何不真實或誇張的成分,“我們全醫院都知道啊,裴先生是個癡情人。你現在住的這套監護房是醫院裏最好的,一般不提供給長期昏迷的植物人,但裴先生可是讓你在這兒住了兩年啊,就因為他相信最好的設備和最舒适的環境才能讓你早點兒醒來!”護工說着用撚了撚床頭櫃的花瓶,“你別看這小花不起眼,裴先生每周都會換新的,說你能在夢裏聞得到真實的味道,說不定就醒了。”
施然呆呆地看着床頭的野杜鵑,也不知從哪裏買來,确實帶着若有若無的香氣,雖不強烈,卻令人無法忽視。
“我說這些話呀,可全是出于好心。這兩年我們都看得到,他是真的不容易!你可千萬別再鬧啦,這段時間你情緒不穩定,又不吃不喝的,裴先生都愁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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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皓潔下午果然帶了豬骨濃湯來,裏面加了切段的玉米和白蘿蔔,豬肉炖得爛熟,切了少許的姜絲和蔥花,不可謂不用心。
施然心情複雜地看着他。雖然依舊抗拒這個世界,雖然依舊保持着十二分警惕,雖然他不相信現在的都是真實的……
可他無法抗拒屬于裴皓潔的溫柔。
一改這些天的常态,他毫無怨言地将湯全部喝光,甚至把豬肉,玉米和白蘿蔔也都吃完了。
“你這是真知道餓了,頂不住了啊,祖宗。”裴皓潔驚異地看着空空如也的保溫壺,問他會不會不夠吃。
“為什麽不怪我?”施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筆直地看着他。他又開始了,開始在裴皓潔的臉上尋找任何他是彌賽亞的證據,“照你的說法,我睡了兩年,這兩年絕對不是什麽好的體驗,我一醒來,你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陪我聊天,陪我複健……你真的一點兒也不在意嗎?”
裴皓潔緩慢地将保溫壺擰緊,再擰緊,這才轉頭看着施然,确認他臉上的神色。
“別察言觀色的,老讓我覺得自己是尊菩薩。”施然無奈地說。
裴皓潔這才拉起一把凳子坐在施然面前:“你終于肯笑一笑了?”
施然想了想,這些天,他的語氣和眼神都始終是沉重的,壓抑的。他打心底裏認為這是非常嚴肅,非常重要,甚至是非常危險的事,不曾有一刻放松警惕,更說不出輕佻話或玩笑話來。心情都不輕松,說的話又怎麽會輕松?
是因為下午聽了那些話,或因為床頭若有若無的香氣,還是被這碗湯喂養了精神,讓他漸漸能放松下來一些嗎?
“剛開始的時候我很痛苦。”裴皓潔安靜了很久才開口,像是在組織語言,“你說那些,我當然會有。傷心,震驚,憤怒,自我懷疑……我有時候會崩潰,被醫生請出去,就在樓下的長凳上坐着,想你,想以前,想剛認識的時候。慢慢的,我每次都用更短的時間平靜下來,很少再出現情緒失控的狀況。記得那會兒是冬天吧,樓下不是在下雪就是冷得要命,受不了的時候我就抓一把雪在臉上搓,能讓自己好受點兒。我用了一整個冬天終于讓自己接受這個事實,不再做極端的行為,無用的宣洩,開始冷靜地想該怎麽讓你醒來。”
“我怪過你啊,當然怪過。我罵着病床上毫無知覺的你,然後意識到你聽不見,又開始發脾氣……我感覺我一輩子的情緒都在那個冬天被發洩完了,到最後反而什麽也說不出口,什麽情緒也沒有了,心裏空蕩蕩的,很難受。”
“然後我就能冷靜下來想我們這些天發生的事,就發現,其實每次吧,導致我們争吵的事情都不大,但我們太在乎對方給自己什麽反應了,好像一點兒傷害就山崩地裂,世界末日了一樣。”
“後來我就想明白了,我們其實都挺不自信的,又找不到契合的解決方式,每次都是感情比理性更占上風,無限循環地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崇拜啊,愛慕啊,欲望啊,心疼啊……都被這些蓋住了。那些很糟糕的東西在腦內不斷發酵,然後終于占有了對對方的感情。”
裴皓潔說到這裏,輕輕握住施然有些顫抖的手:“我就在想,值得嗎?”
“不值得。”施然沙啞地回答。明知道這可能不是真的,還是忍不住被誘惑。
“我就問我自己,如果後半輩子沒有你施然,我會快樂嗎?我會愛上另一個人嗎?我會就這樣接受嗎?好像也沒辦法接受,好像也想象不出還能比愛你更強烈的愛任何人。”
施然聽他說到這裏,已經有些堅持不住,嘴角微微抖動着,視線無法聚焦。他連抽出手的力氣都沒有,眼眶好像在灼燒,只能別開頭去盯着窗外綠色的一片葉子。
裴皓潔看着他的樣子,笑起來:“既然結果沒辦法改變,我就不想再像以前一樣,去揣測,去發酵那些糟糕的東西。”
“我不知道,我全都不記得了。”施然低聲說着話,聲音已經有些控制不住地變調。他已經很久沒有面對這樣有力量感的話語了,好像一夜之間他隐藏起來的那些對裴皓潔的感情,變成四面八方而來的雲,變成傾盆大雨終于落下。身體又酸又軟,快要不能思考了,他抑制不住自己強烈的,想要大哭一場的沖動。
“沒關系啊。”裴皓潔輕聲說,“你會慢慢想起來。”
施然翻過身對着裴皓潔,不想他再看出自己的端倪:“我突然有點兒困……我想先睡一會兒。”
裴皓潔沒有阻止他,只是為他拉高了被子:“然然,我不想再盯着那些不好的事了。這兩年裏我的确可能崩潰過,痛苦過,但那些感覺都已經很模糊了。”
施然的肩膀不動聲色地顫抖着,他把臉埋在枕頭和被子的縫隙裏,手腳用力蜷縮着,好像在跟什麽做抵抗。而裴皓潔彎下腰,親了親他的耳朵,那種抵抗的力量于是輕而易舉地被化解了。
“我只知道,你能醒來,是我兩年來最高興的事。”
自從施然配合治療之後,他的身體恢複得很快。
每次複健裴皓潔都會手賤地去逗他,有時候把人逗得開心,有時候把人逗得生氣,但就結果來說,施然追着他跑的動力更十足了。
施然雖從來沒有放棄過對這個世界的懷疑,卻也感覺到自己像一堵堅不可摧的牆正在被一點點地瓦解。保持警惕沒能讓他找到太多蛛絲馬跡,反而發現了不少曾經沒有注意的細節。裴皓潔炒的蛋很好吃,鹵牛肉特別香,姜絲切得很細,調蘸汁兒的配方也不錯。如果這一切都是虛假的,為什麽就連他做的菜都跟施然印象中的裴皓潔一模一樣。
漸漸的,施然開始想起一些事。
他想起最初是自己捱不住寂寞,受不了裴皓潔的早出晚歸。那時候他們都在事業最忙的階段,現在看來,明明知道只是階段性的,怎麽當時就無法理解?一些零星的畫面,兩人酸甜苦辣的各種情緒,都在深夜的某個瞬間,忽然不經意地襲擊他。但力度是那麽輕,輕得就像突然想起被忘記的某件小時一樣,不值一提,卻又引驚濤駭浪。
記憶像一塊塊拼圖,一只只飄忽的蝴蝶,紛沓至來。
每次他想起什麽,不論好的壞的,裴皓潔都滿臉驚喜,抱着他,撫摸他,吻他,給他再真實沒有的感覺,撫平那些讓他感到虛幻的東西。
施然變得越來越不确定起來。
以前那個遙遠的世界,關于鐵頭,關于梨青兒,關于林總的世界……好像變得遙遠且不可信,變得影影綽綽,被沖刷成很淡的顏色。反而那些記憶,成為了虛無缥缈的,夢一樣的記憶。
一天中午,裴皓潔帶上花格子墊和準備的食物,水果,紅酒,開車帶他到湖邊的草坡上野餐。
清風徐徐而來,日光茂盛,綠色的光明堂堂映照着四面八方的事物。青草的氣味流動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裴皓潔在樹下鋪好花格子布,依次把金槍魚三明治,雞蛋沙拉,巧克力司康,話梅,蘋果與櫻桃,還有紅酒擺放在其上。施然躺在他腿上,樹影于是淅淅瀝瀝落在他臉上,日光從樹葉的縫隙中閃爍着,樹幹上有一簇黃色的野草花……
他在這樣昏昏欲睡的暖和氣味裏,忽然睜開眼,感到又有一段記憶被塞進他的大腦裏。
那段記憶裏,裴皓潔側身躺在病床上,将極度缺乏安全感的自己攬入懷中,手裏端着一本詩集,正用低沉的聲音為他讀詩。風吹動淺色的紗簾,于是日光呈曲線在窗簾上來回流動。裴皓潔偶爾低下頭,用嘴唇測試施然額頭的溫度,然後繼續念詩。
在衆多的記憶中,唯獨只有這一段,是與另一個遙遠的世界的記憶完全重合,一絲不差的!
施然驚坐起身,把想起的一切告訴裴皓潔。
裴皓潔是喜悅的,他抱住施然,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看着遠處銀色的湖水:“那首詩呀,你要我讀了三四遍,我現在還記得後半段。”
施然有些茫然地看向他,裴皓潔就從背後摟着他,向後靠在樹幹上,将施然完全攏在懷裏。他感到施然的後背從緊繃到放松,最後全然依賴地靠在他胸前,輕輕笑了笑。
低沉的聲音從他胸口,貼着施然的後背,直達身體內部。
“羔羊般潔白的日子裏
我了無牽挂
……
時光賜予我青春
也賜予我死亡
盡管困于鎖鏈我卻
如大海般歌唱 ”*
風來了,施然看着像波浪樣起伏的草坪,翠綠色無邊無際地蔓延。
時至此刻,他終于全身心地接納了這裏。
這就是真實的世界,施然篤定地想道,這就是我的容身之所。
作者有話說:*《羊齒山》 全文完 這個小中篇的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說是開放性結局,相信大家也明白了。答案到底是怎麽樣的,其實對于這裏已經不再重要,因為我想把這個選擇的權利交出去,它是活泛的,不穩定的,是個未被打開的藏着貓的魔盒。 感謝一直有追文,并且一直和我交流的朋友們,我們下個故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