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讓施然從一片黑暗中睜開眼。休息室裏沒有人,桌上的熱茶還沒有完全涼。
他看了看時間,從林總告訴他的信息推算,裴皓潔已經沉睡近三十六小時,他們已經開始為他攝入營養液。走廊裏音樂能聽到鐵頭和梨青兒在打電話,他将桌上半涼的茶水一飲而盡,短暫的休息無法緩解精神上的疲倦,他依陷在極度焦慮中。
他以為自己是太累了所以睡着的,其實剛才陷入了短暫的昏厥。
林總在此時推門而入,飛快打量施然确認他沒事後,告知他目前的狀況。
“他的狀态暫時穩定,我們已經聯系瑞士的技術團隊,他們是彌賽亞複刻本體的技術團隊,我們希望他們有方法直接對彌賽亞發起指令,讓它幫助裴先生直接從虛拟空間脫離。”林總說完後,深深地向施然鞠了一躬,“對于這種我們也始料未及的情況,非常對不起。”
“那是什麽意思,說的具體一點。”
“簡單來說,裴先生在經過‘原盤’手術後意識直接被上傳到虛拟空間,現在已經不只是游戲的問題了,如果他本人沒有意願,就算游戲停止他也不會醒來,他完全有能力在原盤中塑造一個虛拟空間,将自己的意識上傳。”
施然猛地站起身:“這怎麽可能做得到!?”
“這也是‘原盤’手術有争議并且勒令叫停的原因,有太多危險和不确定因素,人難以預測它會造成什麽不可挽回的結果……我們的技術團隊剛才談論是否可以在意識不中斷的情況下直接做‘原盤’拆除手術,結論是風險太大。”
林總話音剛落,就有技術人員急匆匆地沖進來。他們告訴林總,裴皓潔的情緒狀态有波動,意識檢測也變得越來越不穩定,希望催促瑞士那邊加快進程,因為現在拖的時間越長風險越大。
施然跟在林總後面追了出去。
他再次來到檢測房內,看到裴皓潔躺在中間的監測椅上,看上去只像在安靜地沉睡。淡藍色的光充斥整個空間,他與各式各樣冰涼的器械相連接,看上去就像成為了機械的一部分。施然站在玻璃窗前,難以名狀的不真實感襲擊了他。
研究所陸陸續續來了人,金川公司的高層,林總的同事和小組都到了,施然卻連眼神都沒有從裴皓潔身上挪開過。
一個小個子的男人在林總身邊低聲說着什麽,施然看到林總揮揮手,很疲倦的樣子,那個男人身邊有人在他勸他。從很小聲的争執裏,施然隐隐約約地捕捉到某些字眼“有風險”,“可以嘗試”,“不能再拖”……施然的目光轉在他身上。
施然撥開他身邊的人走向他:“你的建議是什麽,我想聽聽?”
“施先生。”林總欲言又止地不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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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我來。”施然轉身把小個子男人帶到走廊一側的空房間裏,再一次問他,“什麽建議?”
“施先生,我有個建議可以嘗試……現在直接切斷服務器關閉彌賽亞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但拖的時間越長越危險,‘原盤’的模式不像腦電波讀譜器——”
“林總已經跟我解釋過了。”施然擡手示意,“說重點。”
小個子男人的眼神定了定:“程序究竟是不可靠的東西,但其他玩家就不一樣了。如果不能從內部切入,或可以從外部侵入……裴先生并不是唯一參與游戲的人,如果由其他玩家上傳意識,與裴先生所在的服務器合并,或許能主動帶回他的意識。”
林總已經從外面追進來,想要拉開小個子男人,看上去已經有些生氣了。
“我是《彌賽亞》的團隊的人,也是玩家之一,我願意主動上傳意識。”小個子男人看着施然說。
“閉嘴!”林總露出惱怒的神情,“你不是技術團隊的,不了解它的複雜性,你以為一廂情願地搭上自己就能解決問題嗎?”
“我們之所以束手無策,就是因為他現在切斷了與外界的感知!他的意識完全沉浸在虛拟世界裏,我們唯一能監測的就是他的情緒,我們對他正在經歷什麽一無所知!”
小個子男人小聲地辯解起來,多少有些心虛,他也知道自己的建議有多冒險,林總不多跟他廢話,一邊将人往外帶一邊低聲斥責他。
施然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打了個來回,忽然打斷他們:“林總。”
小個子男人和林總停下争執,同時看向他。
“不需要讓他來冒險。”施然目光在小個子男人身上打了個轉,“如果玩家能夠上傳意識,為什麽不能上傳我的意識?”
林總仿佛早就料到,施然聽了小個子男人的話會做出這個決定,他惱怒地閉上眼深呼吸。
“施先生,我們不能讓你冒這個險。”
“林總。”施然的咬字很重,“……我的愛人正在冒這個險!”
林總所有的話都被他堵住了。施然繼續說:“他說得沒錯,你們看似了解目前的困境,其實虛拟空間中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我的愛人在游戲裏,會有什麽梗糟糕更不可挽回的事情發生還不可知,我顧不上考慮冒險不冒險。”
“他現在已經沉睡近四十個小時了,現在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風險都在成倍地增加。難道你們有什麽更好的方法嗎?”施然垂在身邊的手用力張了張,筋骨的脈絡都清晰可見,他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帶我去見你們的高層,我希望能立刻得到一個決定。”
施然從幾個高層的房間裏走出來時,被鐵頭攔住了。作為施然的好友,他對這個決定的态度是反對的。但此時此刻,任何否定對施然而言都毫無左右,沒有人能改變他的決定。
在和高層與董事會的緊急讨論中,施然決絕簽署關于裴皓潔的那番免責協議。
“我可以為自己的決定做擔保,至于他的,我無權替他做決定。”他飛快地簽下屬于自己的那一份,“更何況,現在本來就無可挽回了。”
直到躺在床上的前一秒,林總還在試圖勸他放棄。
“施先生,你真的想好了嗎?”林總摘下眼鏡,目光如同拷問,“這次事故全權是我的責任。我知道我們沒什麽交情,但撇開金川總監的身份,我真的很擔心您。”
施然沒說其他的,只問他,最壞的結果是什麽?
“我不知道。”林總聲音是沉重的,“一切都是無法預測的。”
施然拿出手機,把一份視頻文件傳給林總。剛才,他給自己和裴皓潔的父母通了個電話,沒有告訴他們關于游戲的事。他在挂斷後錄了一段視頻,做了最壞的結果的打算。
房間裏的燈光弱下來,施然走到裴皓潔的躺椅邊,用手指摩挲他五官的輪廓。
他俯身在裴皓潔的唇上吻了一下。
“開始吧。”施然在裴皓潔身邊躺下。
工作人員從房間的四周圍上來,把許多他叫不上名的器械挂在他身體上。他被戴上了和裴皓潔同樣的腦電波讀譜器,心跳檢測儀,神經反應控制器,最後他們在他後頸注入少量麻醉,将一枚三角形的器具貼在太陽穴上……施然感覺它就像爬蟲一樣伸出觸角,滲透入他的皮膚之下,神經開始陣陣刺痛。
意識模模糊糊間,他感到鐵頭用力攥着他的手,像在安撫,又像在支撐他。
施然閉上眼,視覺的畫框開始晃動,一些缭亂和紛雜的畫面反複交替出現。身體變得無比沉重,好像要穿透椅子墜入更深的地方。
“來。”他引導自己不去恐懼一連串未知的體驗。意味不明的畫面交疊出現,毫無規律的光點晃動拉出不規則的線條,“來!”
他的意識沉入大海。
讀譜器上現實上傳成功。
四七年,雙子樓下。
施然從加完班黑洞洞的樓梯口出來,走廊裏還回蕩着他空洞的腳步聲。公司的電梯在下午壞了,因為是平安夜,所以維修工人下周一才回來。和往常這個點兒寂寥的街道不同,全息彩燈比其他時間更熱鬧,有年輕的男女衣着豔麗在街上奔走。到處都是活動和人聲聚集的聲響。樓裏和樓外好像兩個世界,施然擡頭看着雙子樓表面跳躍的燈光,一片雪花落在他的鼻子上。天氣預報說今晚會有冬天裏的第一場雪,來得真是準時。他撐開灰撲撲的傘,饑腸辘辘地走向地鐵站,打算在平安夜好好犒勞自己,回家泡個熱水澡,再點一桌的啤酒燒烤,打游戲,刷微博,到網上搶購聖誕打折品……有人從身後勾住了他的肩膀。他回過頭,隊長一張蓬勃又帥氣的臉。
“組長加班到好晚啊!”裴皓潔低下頭,毫不客氣地鑽到施然傘底下。
“你怎麽在這兒?”
“我住在這附近啊!”裴皓潔挪開視線。
“可你怎麽會在公司樓下?”
“随便走走嘛,今晚平安夜,這麽熱鬧。”裴皓潔插着口袋,看周圍色彩濃煙的大樓,“組長有什麽安排?”
施然把傘舉高一些,好讓個頭高大的實習生不至于躬着腰:“我?回家吃燒烤。你活動應該挺多的吧?不回學校?”
“別提了,都有約……平安夜各種虐單身狗。本來跟一哥們兒說好去聖誕集市的,結果有姑娘約他,所以我就被毫不留情地抛棄咯!”臺詞不知演習多少遍,唯獨眼睛騙不了人,他狀若無意又有點刻意地看了施然好幾眼,“組長你要是沒安排,要不陪我去看看?我看朋友圈都說烤豬肘很帶勁……也算是燒烤吧?”
施然被他逗笑了:“嗯,也算是燒烤!”
裴皓潔停下腳步,強勢慫恿:“那我現在打個車?”
“你真的很想去啊?”
雪下得有點大了,施然擡高傘的邊沿,從零碎的雪沫裏打量那張年輕的臉。
“一個人的話就沒意思。”裴皓潔的臉瞬間埋在呵出的氤氲的白氣裏。他向傘裏擠了擠,正當地拉近和施然的距離,輕聲說,“兩個人的話,就很想去啊。”
裴皓潔有一種任何人都無法企及的蓬勃力量,施然不确定這是針對所有人還是只有自己。
當他在平安夜加班到只想回家泡澡時,裴皓潔就能做到藥到病除,疲憊感在大雪裏輕而易舉地融化了。
他年輕的、蠢蠢欲動的眼睛引誘着他。
他不知道那是他的預謀已久,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跟着他去了聖誕集市。
他們買了貼紙,手工藝品,琉璃挂球,還有薰衣草抱枕。分吃了幾只烤豬肘,烤腸,肉桂蛋糕。傘外面下着雪,傘內他們捧着熱騰騰的紅酒,每根神經都被熨燙撫平,舒展而惬意。臨近十二點,他們和擠着大片的人流爬到商場頂樓,倒數聖誕的煙花。
看着燈一盞盞熄滅,裴皓潔踩着施然的影子,把微醺的他送到家樓下。
施然把傘塞到他手裏:“我先上去了,回家路上小心。”
“組長……施然。”裴皓潔目光明滅閃爍,一雙醉眼好像又很清醒,“明年的聖誕節,也一起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