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施然是在趕往裴皓潔酒店的路上接到林總電話的。對方的口吻很不妙。
“施先生,您現在和裴先生在一起嗎?”
正在開車的鐵頭和施然對視一眼,都有了不妙的預感。出門時他們開的是施然的車,電話自然而然地從車載音響外放。都到這種關節,施然什麽都不想再隐瞞。他看得出鐵頭眼中的疑惑,他已經沒時間解釋。
“林總有什麽事?”
“記得上次我跟你說我們将進行一次系統更新嗎?”聽得出林總這次是真着急了,“您實話跟我說,《彌賽亞》還在不在您那兒?幾天前我們進行過一次內部會議,決定銷毀一切內審版本,第一次更新後我們就已經基本回收了所有的《彌賽亞》,今天本該是停服前最後一次檢查,系統檢測到裴先生依舊滞留在游戲中……”
施然的臉色非常難看,他不知道怎麽告訴林總,他現在已經沒有阻止裴皓潔的權利了。
“我現在正在去找他的路上。”
“您方便發我一個定位嗎?”
“這麽嚴重嗎?”施然問得小心翼翼。
“所有在24小時前退出游戲的賬戶都已經被強制凍結,無法再登錄。按道理說,我們只需要等待所有玩家退出游戲後就可以停服,但……”林總的語速很急促,到最後卻停頓了。
“但是什麽?”施然聽得着急。
“……但是裴先生已經超過24小時沒有退出游戲了。”
施然直勾勾地盯着車上的導航,有一瞬間的斷線和失語,窗外的寒流不斷從車窗縫隙內流入,但他手心裏都是汗。鐵頭緊緊攥住了方向盤,幾句對話已經讓他對事情的輪廓有了大致的猜想。他在紅燈轉綠的剎那猛踩油門,同時用手抵住了施然的肩膀,給他無聲的支撐。
林總沒聽到回複明顯急了:“施先生,施先生!您聽得見嗎?您方便也發給我一個地址嗎?我和團隊的人現在就趕過去!”
手機屏幕上都是滑膩的汗,施然發了幾次才把定位成功發出去:“我已經短信發給你了,你過來要多久?”
林總在對面說了個時間,之後的話施然都沒聽到。耳朵自動屏蔽了一切外界的聲音,只能聽得到自己胸腔裏砰砰的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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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猛地剎車在酒店門口,還沒停穩就有人從副駕駛座上跳了下來,把本想來開門的侍應生吓了一跳。施然幾乎是沖進電梯的,一進去就瘋狂地砸按樓層,把後面本想搭同一趟的人吓得望而卻步。施然卻管不了那麽多。一路上他給裴皓潔打了不下二十個電話,近乎機械地重複切斷再重播的狀态,等待的嘟嘟聲一次比一次漫長難捱,直到他終于站在酒店的房門前。
起先還能控制,小聲而急促地敲門,到漸漸失控,幾乎鑿門似地猛砸。其他住房的客人罵罵咧咧出來,見到他瘋狗般的架勢又默契地縮回去。可能是有人給前臺打了電話,施然在下樓之前就迎上了趕來的侍應生。
施然無法證明自己并非可疑的人,只好掏出手機給侍應生看上面二十多個未接通的電話記錄,告訴他們門內的人有危險,讓前臺挂電話确認一下。在等待回複的一分鐘裏,他多希望前臺真的撥通了裴皓潔的房間號,多希望裴皓潔只是不想理他所以沒接電話。但是沒有。
前臺果然撥不通電話,卻檢測出房卡依舊從門內插在卡槽裏。源源不斷的光線從門地的縫隙洩露出來,就像屋裏藏着一個巨大的能量源。
在鐵頭趕到之前,房門終于被打開了。
明明是白天,室內所有燈都開着,裴皓潔埋在被子裏,像只是睡着了。後頸上的紗布已經被摘下來,一枚粉色的、指甲蓋大小的傷疤長在他發根處。風透過紗簾滲進屋,窗臺上的煙灰缸被清理過,啤酒瓶也都被扔掉,連垃圾袋都換了新的——那些亂糟糟的,邋遢卻很有生活痕跡的東西從房間裏消失了,這裏有種冷冰冰而不近人情的整潔。
施然坐在窗沿邊,在極盡的距離下打量他。這張臉依舊英俊而年輕,只是被抹去了蓬勃的生命力。他長久地看着他,就像長時間閱讀一個字一樣,忽然覺得好陌生。裴皓潔為什麽會在這裏呢?今天是周末,他們應該去看電影,去吃大餐,去游戲廳,去逛夜市,然後路過公寓門口的野球場,去十字路口的超市買薯片和酸奶。他們該窩在沙發裏看綜藝,眼睛被照得花花綠綠還是笑的,然後搶着在十二點前洗漱鑽被窩,輸了的人第二天做早餐——而不該在這個幹淨的,什麽都沒有房間裏睡覺,無法被喚醒,無法被感知,甚至連呼吸都平靜得要命。這一切都太讓人陌生了,太陌生了。
林總和鐵頭差不多同時到房門口,他們看到手足無措的侍應生和一遍遍叫着裴皓潔的施然。兩人飛快地對視一眼,在瞬間确定了分工,鐵頭上前拉開施然,林總帶的兩個人幹脆利落地從床上架起裴皓潔,往屋外走去。
“你們要去哪裏?要把他帶到哪裏?”施然被鐵頭牽制,怎麽也追不上前面的人,急得眼睛都紅了,“你拉着我幹什麽!”
“我們上一輛車,跟他們一輛車!”鐵頭不斷地安撫施然,終于把人帶到林總的SUV上。車的後尾箱完全被改造成一個大空間,裴皓潔就被安置在中間的毛毯上,施然鑽上車後便片刻不離地守在他身邊。
“沒有腦電波讀譜器。”鐵頭嚴肅地看向旁邊的林總,“你确定現在他就在游戲裏?”
施然的目光片刻不肯離開裴皓潔,林總的目光則片刻沒有離開手中的平板,那上面顯然是某種檢測數據,被遠程不斷傳送過來。
“裴先生做了‘原盤’植入手術?”這回林總再無法冷靜,滿眼震驚。
“我不知道。”施然有些失神,他把手伸入裴皓潔脖子和毯子的縫隙裏,幹燥的皮膚和柔軟的絨毛裏,撫摸那塊小而不平整的疤痕,感覺像撫摸一顆黃豆,“他什麽都沒有說。我們見了一次面,他貼着紗布,說受了點傷,說沒有聯系只是有點事……他自己去做了手術。我不知道他在哪能做這個手術。你們能找到他嗎?我們再做一次手術行不行?”
和剛才相比,他看上去太平靜了,說話像呢喃,反而不正常。不用別人說,林總和鐵頭都看得出施然不對勁,誰也沒敢再說話刺激他。
關于原盤的手術,各種地下論壇裏流傳着不同的說法。因為是違規的,很難查到體系的說法。它跟腦電波讀譜器不同,讀譜器本身通過檢測腦電波來進行呼應,但原盤被植入在身體裏,與皮質層鏈接,與其說是閱讀人的意識,更不如說是将人的意識上傳。
原盤完全倚靠人的意識進行控制。也就是說,除了裴皓潔本人,沒人能将他從那裏帶回來。
“你們不是在嘗試中斷服務器嗎?”鐵頭對游戲也內行,雖然他對這類高科技的增感游戲知之甚少,只能用傳統游戲的角度思考,“直接中斷服務器,讓游戲斷連可以将意識直接彈出嗎?”
林總繃着臉搖頭:“不行,大腦和意識與游戲相連,強行中斷會非常危險。讀譜器可以直接從外面中斷,但‘原盤’不同,它植入體內,直接與皮質層相連,除了他本人,誰也無法帶他離開那個空間。”
“難道我們現在能做的只有等嗎!?”鐵頭急了。
“我們現在去哪兒?”施然茫然地擡頭。
他的目光太空虛了,讓人不忍直視。林總咬了咬壓根,挪開視線。
“去研究所。金川合作的核心技術人員和研究人員都在那裏,包括有針對意外情況的……醫療團隊,他們在東郊,我現在正在聯系。”林總說着按亮了藍牙耳機,轉身壓低聲飛快地陳述情況。通話的氣氛很壓抑,但施然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幾分鐘後他挂斷電話,探身扶住施然的肩膀,“施先生,聽我說,所有研究團隊的人都在那裏等着我們,只要我們一到,他們立馬進行援助。不要太擔心,好嗎?”
鐵頭也聽得出這只是安慰的話,情況究竟怎麽樣,光看林總的表情就知道不容樂觀。
天氣很冷,上午的陽光卻熱辣,東郊附近都是灰撲撲的風景,沒有市中心濃豔和缭亂。研究所外面是一片沉悶的水門汀,停車坪被雨水沖刷得有些陳舊。
路上開了一個多小時,車裏的氣氛已經沉悶得不像話。裴皓潔怎麽被架上車,又怎麽被架下來,好像一具毫無生機的肉體,靈魂只存活在大腦裏。施然看着他被擡上了推床上,一衆人急匆匆地迎出來,又風火火地跑進去。他也在後面追,只是自己毫無意識。他們被帶到一條光潔的長廊裏,盡頭有一面兩米高的玻璃,隔出一間與外面全然不同的房間,堆滿各種複雜的機器。裴皓潔就躺在那堆機器裏,施然隔着玻璃看到他被剝去外衣,貼上各種他叫不出名的檢測儀。
有人拿來保密協議和許可協議,施然認真地一行行掃過,卻一個字也沒讀進去。他潦草地簽了字,跟在林總身後進入了那間屋子。
裴皓潔的頭上被貼上了許多鐵管樣的金屬貼片,施然覺得非常眼熟,但看上去又那麽可怕。
“玩家植入了‘原盤’。”研究員摩挲着裴皓潔後頸的傷口,一把透明線纜連接着顯示儀,他正在閱讀上面的內容,“傷口很新,最多不超過一個禮拜,适配性應該在40-60%——家屬知道植入的是什麽‘原盤’嗎?”研究員的目光在鐵頭和施然之間來回。
“不知道。能檢測出來嗎?”林總問。
“這個需要手術才能知道。”
“腦電波檢測儀。”林總小聲地跟施然解釋那些附着在裴皓潔頭部的鐵管,“《彌賽亞》裏攜帶的讀譜器是娛樂裝置,并且把操控權交給玩家,檢測儀則只閱讀并不能進行實質控制——實際上也只有他自己能控制,因為他的皮質層與‘原盤’相連接。”
施然将目光投向研究員面前的顯示儀:“也就是說……我們現在能看到他所看到的東西?”
“并不能。”林總搖搖頭,“但是我們能檢測到他現在大腦的活躍度,以及他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