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裴皓潔已經消失整整三天了。電話打不通,微信和短信不回,位置共享已經關閉。施然把他的微博和直播平臺翻了遍,沒能找到更多有效的信息。他甚至仔細翻閱了他最近微博下的每一條評論,不明所以的粉絲在下面喊他回來直播,可惜一無所獲。施然聯系了裴皓潔為數不多會一起吹水喝酒的朋友,也沒能找到他。身體只是疲憊地尋找着,近乎偏執,随着越來越多的落空,另一種恐慌逐漸取代了所有情緒。
施然停下了手頭的一切工作,鐵頭和梨青兒第一時間發現他的不對勁,但怎麽詢問也沒有問出事情的始末。他維持着這樣渾渾噩噩的狀态,只不過幾天時間,人肉眼可見地憔悴下來,直到他終于收到了裴皓潔的微信。
淩晨,卧室裏黑黢黢的,沒有開燈,厚重的窗簾拉着,不透一絲光線。他手裏攥着手機,微弱的光和震動立馬驚醒了他。
裴皓潔:抱歉,之前沒有看到消息。
等看清了屏幕上的文字,唯一的困意也徹底消散,施然猛地坐起身來。手指不聽使喚,睡覺時長滿了粘稠的汗,劃拉了好幾次屏幕才打開對話框。
施然:你在哪裏?
裴皓潔:怎麽了?
施然:我要見你!
對話框頂端的‘正在輸入’斷斷續續了好幾次。施然執着地盯着那四個字,緊張的情緒到達了頂端。
裴皓潔:今天太晚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施然:不晚,一點都不晚,你在哪裏?我去找你?
裴皓潔:很要緊的事嗎?
再要緊沒有了,施然心想。
他有太多的話想對裴皓潔說,卻找不到開口的契機,手指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好幾次,又全部删除。不敢輕易表達,不敢輕易洩露,他怕自己顯得太偏執,吓跑了裴皓潔。他發現自己一點兒都琢磨不透裴皓潔的想法。
施然:是現在不方便嗎?
對方沒有立馬回複,施然又發:前幾天你是不是回來過?為什麽不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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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又是漫長的‘正在輸入’。
施然很有耐心地等着,直到裴皓潔發來一個酒店地址和房間號。
他幾乎在收到信息的瞬間就從床上跳起來,拎上外套慌不擇路地跑向玄關。他鼻子發酸,想哭的沖動忍不住,甚至在門口摔了一跤,近乎狼狽地出了門。
裴皓潔的酒店的确就在之前施然尋找的那一片,位置很不起眼,綠色的酒店招牌發着光,被淹沒在一衆高樓大廈中。施然沒有急着上去,他坐在樓下的花壇上,很緩慢地抽完一根煙,心裏預演了許多種開口的方式,等反應過來時,他不知不覺站在了房間門口。
門開了,房間裏熱烘烘的氣息撲面而來,融化了施然一身寒氣。裴皓潔一身灰色單衫,出現在他面前。兩人沉默地的面對面,片刻之後裴皓潔側身讓開:“進來吧。”
施然的目光始終沒有從他身上挪開,他打量他身上的每一寸細節,就好像已經分開很久了似的。他看到裴皓潔後頸處微微發紅,一截雪白的紗棉布從領口露出來,貼着他的發根,遠看像某種滑稽的裝飾。或許裴皓潔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微小卻顯眼的細節,他轉身坐到床邊的沙發上,用腳撥開地毯上的髒衣服。
房間裏亂糟糟的,外賣盒與啤酒罐随處可見,一臺筆記本電腦扔在被子上,游戲碟散落在對面桌,床頭櫃的煙灰缸裏有三顆煙蒂,顯然被倒過一次,灰撲撲的。窗戶推開了一條縫,大理石臺上有只喝見底的咖啡杯。
施然視線掃過房間,每個角落都向他還原了這些天裴皓潔的生活軌跡。他忽然意識到,裴皓潔身上那些蓬勃和朝氣在這個空間裏消失了,他沉靜地抗拒着一切外來力量的侵入,包括施然。
他瘦了,頭發短了,看起來有些累但并不顯得疲憊。
“這幾天你發生了什麽?你的電話和微信都沒有回,我很擔心……”施然一開口就覺得已經接近崩潰,他輕聲說,“你不要就這樣突然消失啊。”
“對不起。”
“我不是在埋怨你……消失的這幾天,你去了哪裏?告訴我吧,行嗎?”
裴皓潔的身體像一堵牆似的屹立在他面前,無法跨越。
“這些天只是有點事要處理,不是故意的。今晚這麽着急來,是有什麽要緊嗎?”
裴皓潔一說話,施然就能感覺到與以前微妙的差異。關于自己的事,籠統模糊地帶過。他不逾越,不冒犯,不進入施然的情緒之內,他把一切感情都排除在身體之外。
施然的眼神黯了黯,伸手去夠他後頸的那一小截白紗布:“這是什麽?你受傷了?”
他的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卻被裴皓潔生硬地攥住了手腕。兩人就這樣僵持了一下,裴皓潔動了動嘴唇,眼睛裏終于有了內容,施然看得出他有話要說,只靜靜等待,但最後裴皓潔卻放開了他的手。
“一點小傷而已。”
他不給他留任何話口,被動地等待施然接下來的話。
施然深吸一口氣,在裴皓潔對面的床沿上坐下:“不是什麽要緊事,就是想跟你談談。”
“談什麽?”
施然看着坐在對面的裴皓潔,一周之前,兩人還是親密的戀人,而現在他卻像穿着铠甲似的刀槍不入,無懈可擊。
似乎也看出施然的心神不寧,裴皓潔站起身來,說給兩人泡杯咖啡。施然沉默地看他從櫃子裏取出兩只新杯子,又翻箱倒櫃地找出兩條速溶咖啡。熱水壺沸騰的聲音掩蓋了施然靠近的腳步。裴皓潔背對着他,正把兩條速溶咖啡粉倒入杯中,完全沒察覺到施然無聲無息地站在他身後,盯着他脖子上的那塊紗布——臨近後腦的地方,有些發紅,看上去像嚴重的傷口。
為什麽會傷在這個地方?
裴皓潔正低着頭,把滾水沖進被子裏去,粉狀的咖啡立刻溶解了。他用小勺叮叮當當攪拌着,看上去專心致志。
施然的聲音有些沙啞:“那天晚上,你回來過,但沒有告訴我……”
他還有很多疑問,比如那天回來,他是不是想要找自己?
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說?
是不是……自己又錯過了什麽?
如果裴皓潔回來只為了帶走彌賽亞,他完全沒必要在陽臺上抽煙,就好像在等待着什麽一樣。但是偏偏,偏偏那天晚上他在城市裏四處找他,沒能及時趕回家。
攪拌咖啡的聲音停頓片刻:“沒什麽,就是回去拿一些換洗的衣服,還有些日用品。”
“回來住好不好?就算是……想暫時分開一段時間,你也不需要搬出來住啊!”施然拽住他的袖口,用幾乎懇求的口吻。
“可是我不想再那樣了。”裴皓潔背對着他,忽然講起另一樁事,“你知道我做游戲測評,那和玩游戲很不一樣。玩游戲你只需要好奇,刺激,興奮的體驗感,但測評你需要全身心地投入,一遍又一遍地通關挖出每個可能在上次被忽略的細節。一些可玩性高的游戲需要通關許多遍才能到達真正的結局,本質上是一次又一次的循環。”
循環。施然空洞地想着。
他想起在《彌賽亞》裏‘自己’說的話。這本質上是一種循環,是Loop……難以名狀的感受攫住了他的呼吸,讓他喘不上氣來。
“我不太清楚。”施然感到茫然,“你其實是在說我們,是嗎?”
“我從來沒有把我和你之間當做游戲,從沒有。”裴皓潔終于轉過身,無奈地看向他,“我對你再認真沒有了,你清楚的。但如果每一次循環都是毫無意義的死循環,我在想,意義又在哪裏?你和我,都不是沒有尋找過溫和的突破口,可不起作用不是嗎?”
施然放下了手,他久久沒有說話,直到裴皓潔把沖好的咖啡遞過來,他也沒有接。
“我先走了。”施然匆匆地拎起搭在沙發上的外套,“你說得對……我,我有點混亂,今天不是談話的好時候。”
裴皓潔把咖啡放在桌上,看着他,沒有接話也沒有反駁。
“我會再來見你的。”施然臨走前留下一句話,落荒而逃。
天是灰青色的,下着雨,早晨不到六點鐘,鐵頭接到了施然的電話。他一直有早起的習慣,接通電話聽了不到兩分鐘,人已經徹底清醒過來。
跟施然做了這麽久的兄弟,他還是了解施然的。如果不是遇上事情,他不至于這個點叫他出來。這個點兒沒有開門的店家,兩人約好在蟬屋碰頭。地面和樹枝濕漉漉的,馬路和人行道上都空蕩蕩,只有永不熄滅的廣告牌讓城市看上去熱鬧一些。
花間房裏靜悄悄。這間屋每天下午是四點和晚上八點會用來花藝授課,房間是明亮的格調,花花草草擺在窗臺上,确保能吸食足夠的日光,另一面牆上倒垂許多晾曬的幹花。施然就坐在幹花下面,在榻榻米上抱着膝蓋望向窗對面灰蒙蒙的綠化帶。
“所以說,小裴搬出去住了?”鐵頭皺着眉,小心着措辭,“要解開你們的死結還需要找到關鍵的症結才行。你跟我說實話,剛開始搞蟬屋的時候他是不是就不高興?如果你們倆因為這個鬧矛盾,太得不償失了!可那時候我看着他不像不支持的樣子啊?”
“跟這個沒關系。太多事情了,累積到一起就爆發。一團亂麻裏早就找不出繩頭來。他說這是個死循環,我特別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我們總是争吵,交流,再心照不宣地和好……我們總在回顧純粹又濃烈的感情狀态,但那也是非常不穩定,非常危險的狀态……”
“這個我也特別懂!”鐵頭拍了下腿,“但我覺得你們還是得談!越是談到傷心事,越要談,不要害怕揭傷疤,如果這個傷疤不揭就沒法兒好,再難受也得去做。”
施然苦笑了一下:“上次我幾乎是逼到酒店去的,但是他太……無懈可擊了。你沒看到他當時的樣子,你不理解。消失了這麽多天,一個解釋也沒有,我問他究竟去了哪兒,他只說有點事。你知道嗎,當時我看到他脖子後面有傷,就是這兒——”施然說着拍了拍自己後頸的地方,“他都不肯讓我碰一下,只說一點小傷。我們倆這麽多年磕磕碰碰,但他從沒有這麽抗拒我接近。他所有的肢體語言都在說,我們已經分手了。”
鐵頭抿着唇,皺眉聽着施然,下意識地摸了摸後頸同樣的位置,好像在思索着什麽。
“你等等。”鐵頭掏出手機,一邊飛快地打開朋友圈一邊問,“你之前說,他有天晚上回去過對吧?他把所有的游戲都帶走了?”
“不,只帶走了最常玩的一個。”施然的話很模糊。他本能地想抹去關于《彌賽亞》的部分。
“你說他在玩增感游戲,我就想到了這個。”鐵頭終于找到了,将某個朋友發在朋友圈的圖片給施然看,“是這樣的嗎?”
同樣的位置,同樣的紗布,甚至同樣發紅的周邊皮膚,雖然略有不同,但的确與裴皓潔那晚的傷口位置與包紮方式很相似。
“這是什麽意思?”
“你有沒有聽過‘原盤’手術?”鐵頭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