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依舊同樣的場景,裴皓潔依舊坐在他對面,露出一種不曾在他面前有過的神情。
“對不起。”
“為了什麽呢?”施然聽到自己問。
“有時候我會懷疑,你是否在意我,還是只不過習慣了有一個穩定的伴侶。我知道,我不該有這樣的懷疑。”裴皓潔深深地低下頭去。
“看着我。”施然輕聲說。
對面的裴皓潔緩緩擡起頭來,看到施然有些寵溺又好笑地看着他:“你是我唯一的愛人,明白嗎?我可以為了你做任何事。”
裴皓潔沒有說話,眼眶卻慢慢紅了。施然感到一種手足無措的情緒湧動,他很想起身抱抱他,但最終身體只是不聽使喚地伸出手握住了裴皓潔的。
“不要懷疑我,如果有心事,可以告訴我,你可以信任我,如果不想說也沒關系,慢慢來,沒關系的。”
“是嗎?”裴皓潔笑了笑,重新調整了情緒,“最近你總是很急切,好像恨不得讓我把所有心裏話都說出來……你對我的隐瞞很生氣,我也不知道怎麽了,越是這樣,有些心裏話就埋得越深,好像怕多一句話都造成誤會。”
場景再次切換,依舊是同樣的房間,日光,時間,布置都不太一樣,裴皓潔站在窗邊抽煙,他的衣服不同,頭發也有些長。
施然猜想,現在應該離上次對話發生已經過去一段時間。
“然然,今天我們又吵架了。你讨厭我玩游戲,讨厭我的一些變化……我應該像以前一樣體貼,細心,把心事都隐藏起來……”窗邊的日光漏進來,淡藍色的煙霧從裴皓潔指尖緩緩上升,然後悠忽地散開,他只是看着窗外,“人真的挺矛盾的,既想要坦誠相對,但又無法容忍絕對的坦誠相對。就像我和你,我是在你一次次的暗示和鼓勵下開始選擇性地說出一些真心話,開始不壓抑我的每一種情緒,但是好像沒有什麽用……我們吵得更兇了。”
“我嗎?”施然感覺到一陣迷茫,他光着腳從床上走下來,“你生氣的時候,我總是要哄你的嘛。”
“如果是‘你’也許會。”裴皓潔聽聞後終于轉過頭,目光溫柔地看向他,轉而神色漸深,“或許現在的我們都太敏感了,以至于在發生任何沖突的時候,總會本能地先選擇自我保護吧。你知道嗎,人的大腦中有皮質層,讓我們對危險和威脅保持警惕,當感到自己會受傷時,會激發我們動物的攻擊性以保護自己,這完全是潛意識的行為。因此說出不受控制的傷人的話,或過激的行為。”
“也許會吧,但那應該永遠不會發生在我們之間。”施然走到窗邊,躲過裴皓潔的煙抽了一口。
裴皓潔愣了一下,笑了笑:“你說得對,至少在這裏,一切都不會發生。你跟我都可以坦白相對,彼此信任。不怕收到攻擊,不必築起高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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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種很奇妙的感覺。
施然很情緒地感覺到,此時他身在自己的身體中,但确切地說這又不是自己。這幅軀殼的動作和愛意流露得如此自然,大方,毫不掩飾,那是感情最好的狀态下從不刻意的表達。他帶着複雜的心情,完全不同的情緒,重複着,描摹着彌賽亞所重現的場景。
僵硬又諷刺。
場景再次轉換,窗外隐約有炮竹的聲音,夜色已經偏黑。
幾乎不需要印證,腦海中跳出一個直觀的猜想——他再次來到了大年三十那天晚上。
施然隐隐約約意識到,大年三十那天晚上裴皓潔必然在游戲中跟‘自己’見過面,做出了轉折的決定……雖然到最後還是被他們搞砸了。
果然,晦暗不清的光影中,施然看到裴皓潔靠在門框上。他抄着手,默不作聲地打量躺在床上的自己。
“我想不應該再下沉了。”施然聽到他這麽說。
“下沉?”他揉了揉眼睛從床上爬起來。
“我想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你在說什麽呢?關于什麽的?”施然奇怪地看向裴皓潔。
這次裴皓潔一反常态,沒有跟他解釋,沒有直白的心裏傾訴,只是默然地看了他很久:“你……好好休息,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接着就是最後一天,施然感到自己的意識昏昏沉沉,直到被游戲中的裴皓潔喚醒。
“我要走了!”
“走?你要去哪兒?”
“不重要,我來跟你道別。“這會是我最後一次見你。”
随着裴皓潔最後一次話音落下,眼前的畫面抽離,他再次被帶回到染紅河水的夕陽下。施然像恍然從夢中驚醒一樣跳起來,急促地喘息着,他突然意識到某種隐隐被他錯過的真相。
“最後兩個場景……最後兩段對話是什麽意思?”他顧不上那麽多,死死抓住坐在長椅上的青年的胳膊,迫不及待地要得到答案。
“我以為已經很明白了。”青年鎮定地擡眼,洞若觀火,“施然,你是真的不想懂,還是在跟我确認?”
裴皓潔的話語直白,意思明顯,即使之前怎樣被蒙蔽,現在也總該明白了。施然放開青年的胳膊,晃晃悠悠後退兩步。
裴皓潔最後的話語,是道別的話語,是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他們吵得很兇的那個淩晨,裴皓潔是來跟彌賽亞道別的。
他明明已經做了決定,但陰差陽錯被施然目睹。然後成為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本體的服務器在不久前進行了一次更新,出了點……小問題,我脫離了游戲意識,所以我訪問了在被改寫成‘施然’之前的記錄,甚至有操控為你打開權限的能力。”青年像了解施然想法似地解釋,說到這兒他聳了聳肩,“我猜游戲開發商應該急壞了吧?我的時間不多了,今晚會進行更新,重新忘掉一切成為‘你’,并且更強大……所以你及時找到我是個幸運的選擇,不過我來得及給你有限的信息。”
“為什麽對我說這些?”
青年笑了,他的側臉映照河水上緋紅的晚霞:“《彌賽亞》沒有宏大的世設,它實際上就是一個Loop,一個循環……第一世界,第二師世界……無數的世界,完全針對玩家的潛意識進行構建,每個世界都必然有個終極目标,不到達決不罷休。”
“只要我還是‘你’一天,這個世界就永遠無法被他戰勝。”
“除非你們在游戲之外戰勝了一切,又或者,除非他永遠留在游戲裏忘記了你。”
“施然,你得找到他。”
血紅色的視野漸漸淡化,褪色成黑暗的空間,一時間施然只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冰涼的空氣。這是他第一次全面沉浸的體驗,用了至少兩分鐘才慢慢找回所有感覺。在沒開燈的房間裏,他先看清了書桌與櫃子的輪廓,牆上的合照,感到有些冷的風流淌在皮膚上,帶着一股下雨前灰塵的味道。
從窗口望出去,鱗次栉比的CBD大樓包裹着各色的幻光,兩個街區外是更加絢爛的全息和LED打造的夜生活,在這個人工智能逐漸發跡于市場的時代,這是施然第一次體會到由于逾越權限帶來的恐慌感。
所有的情緒都被清空,只剩下一個強烈的想法……他必須去找到裴皓潔,就現在。
他看向牆上的挂鐘,現在是晚上十點,還來得及。
施然漫無目的CBD圈附近開車打轉,這已經是他圍着二環轉的第三圈了。他找不到裴浩然。
幾天前,施然在發現裴皓潔搬出去的那天,曾看過他的定位記錄——直到三天前,他們還一直保持着定位分享。
他隐約記得裴皓潔的定位曾出現在CBD東區以及臨近二環立交外附近,可僅憑記憶實在無法找到精确定位。他一邊開車,視線一邊掃着沉默的手機GPS平面,期待那個一閃一閃的藍色光标會重新出現。
他的腦子很亂,情緒再次紛至沓來……以前裴皓潔從來沒有這麽久不聯系他,也從來沒有取消過兩人之間的分享定位。
他真的決心分手了嗎?真的毫不猶豫了嗎?
施然把車窗開到最大,高速路上呼嘯的風像暴雨一樣打在臉上,讓他喘不過氣。
電話早就打不通了,微信,短信不知發出去多少條,沒有回應,就連銀行卡副卡消費記錄他都檢查過,可惜一無所獲。施然撿回了最原始最笨的方法,憑借對裴皓潔最後出沒的印象,逐一排查那附近的酒店。條件太差的直接過濾,自帶、或附近有網吧的酒店則優先考慮。他訪問了許多酒店前臺,得到的答案要麽是查無此人要麽是不願透露顧客信息。
找人到淩晨一點,他再次回到家。一無所獲。
然而,他進到房間時卻有一瞬間的怔愣。
門口拖鞋的擺放順序變了,窗臺上有一罐空啤酒,煙灰缸裏多了兩顆煙蒂,游戲房裏的落地燈隐隐約約開着……施然幾乎無法克制心髒的狂跳,他起初還壓着腳步,越靠近游戲房越按捺不住,幾乎小跑起來。
“皓兒……”施然推開游戲屋的門,笑意還沒收斂就僵在臉上。
游戲屋內空空如意,電腦主機屏幕開着,顯示過有人登陸。桌面上的腦電波讀譜器不見了,施然檢查光驅,《彌賽亞》已經不在那裏。施然幾乎不可置信地坐在電腦桌旁,飛速地敲擊着鍵盤,仿佛虛拟桌面能跳出任何有關于裴皓潔的信息一樣。
但是沒有,什麽都沒有。又是陰差陽錯的,再一次。
裴皓潔曾經回來過,就在剛剛。他帶走了《彌賽亞》,沒留下只言片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