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那晚與裴皓潔分開後,施然就簡單地收拾了一些東西,在蟬屋住了兩天。辦公室有單獨的休息室,平時用來睡午覺的,因為搬家後離得很近,施然經常回家吃飯,這還是第一次睡在辦公室。兩天後,他等到自己已經足夠冷靜再回到家,推開門,感覺屋裏空蕩蕩的。徑直進入游戲房,電腦還在,但書架上的許多游戲都被帶走了。
裴皓潔這次沒有騙他。他暫時搬出去了。
施然臨走前,兩人吵得很兇,盡管如此施然卻留了個心眼,離開的時候帶走了《彌賽亞》。
拉開床頭櫃,撥開雜物,果然游戲還壓在最底下。他盯着游戲盒許久,想打電話叫快遞員把它送走,卻又枯坐在床邊很久沒動手,最後到淩晨才堪堪入睡。
剛開始,鐵頭跟梨青兒并沒有發現施然的不正常,他僞裝得非常好,但幾天後就露出了端倪。
平時,施然幾乎不加班,每次中午晚上都堅持回家吃飯,梨青兒還調侃他跟裴皓潔的感情好。這兩天他卻完全換了個樣兒,早中晚都在公司吃飯不說,還故意将自己安排得非常忙碌。對施然來說,裴皓潔雖已經不在家,但每次回到家面對空蕩蕩的家,他心裏就也變得很空。
“兄弟,你到底什麽心事啊?晚上去喝酒?”鐵頭從施然背後抽走他手上的學員表單。
“跟你喝酒老出大洋相!”施然笑着去奪,“明早約了學員談加會員,不跟你胡鬧。”
“那明天晚上去?”
“明天晚上也有事。”
鐵頭拉開椅子坐在它面前:“實話說,你是不是跟小裴吵架了?”
施然裝作低頭看資料,充耳不聞。
“你倆能有什麽大問題,我看都不是問題!”鐵頭信誓旦旦地安慰他,“但你這個狀态可不行啊,要有點重振旗鼓的信心,來,拿出點兒氣勢來!小裴怎麽着了?你跟我講講,怎麽罵都行!”
施然輕描淡寫地就揭了過去:“嗯,都不是大問題,不擔心。”
鐵頭正了正色。要是施然跳起來破口大罵或跟他喝酒念叨,像之前那樣,他不擔心,反而像現在這樣才是真正狀态不對。
鐵頭剛要說話,辦公室的門就被敲開了。梨青兒有點兒為難地看着施然,身後跟着一個穿西裝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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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約了客人?”梨青兒狐疑地看了看鐵頭,又看向施然,“林先生說他找施然。”
施然一怔,終于肯從密密麻麻的會員名單中擡起頭來。
他正對上一道目光,金川林總。
林總無疑是個足夠謹小慎微的人。據鐵頭說,林總是三天前找上他的,跟他随意聊了兩句,得知鐵頭現在跟施然在一起做蟬屋,倒也沒說要鐵頭幫忙約施然,只是表示有些興致,對鐵頭說很有興趣。第二次再聯系鐵頭,兩人又說到蟬屋,林總跟他約了具體的見面時間。
金川游戲如今是內地行業龍頭,誰不想跟上層管理攀上些關系?何況又是本來就做游戲行的鐵頭。
然而,直到此刻林總真的登門到訪,鐵頭才看出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對《彌撒亞》的事一無所知,給他們安排了一間茶屋,帶路時側頭問施然怎麽回事。
林總看在眼裏,等茶室只剩下他們二人,他拉開蒲團坐下,微笑道:“施先生果然守約,看來游戲的事确實沒有讓更多人知道。”
“我知道鐵頭正在跟金川談合作的生意。”施然熟練地拿過茶具,開始燒水,這些天他旁聽的培訓不少,不論是茶還是插花都稍微能拿出手了,“林總放心,鐵頭雖然是我的朋友,但我一直沒有忘記他是金川的合作者。”
“施先生是聰明人。”
“是嗎?”施然苦笑,顯而易見他知道林總是為什麽而來,“如果真是那樣,今天您就不會在這裏了。”
林總不再廢話,凜了凜神色,切入正題:“我聯系不上裴先生。”
“我們倆這幾天沒有見面。”施然淡淡說。
林總心裏有了模糊的猜想:“是因為……《彌賽亞》?”
“都已經是現在了,我也沒什麽好隐瞞。”
施然将聞香杯遞給林總,兩人握在掌心,都閉眼嗅了會兒茶香氣。
施然緩緩講述前兩天的晚上他在游戲裏看到了什麽。
林總開始有些驚詫,到後來很快平靜,最後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聞香杯。杯子已經涼下來了,但茶的香氣猶存。
“這就是我為什麽擔心,這個游戲的自由度太高了,給AI的權限也超過了标準……只是我沒想到……我以為您和您愛人的關系……”
看着林總欲言又止的表情,施然道:“我想知道,游戲為什麽能夠擁有這麽高度的意識?林總先前所說的隐患,就是指這個AI嗎?你們有沒有任何的急救措施?”
“AI的權限的确高出了我們的預期,包括游戲本身,否則我不至于把送出的東西再要回來。”林總流露出擔心的神色“它的本體是瑞士初代方舟的克隆體,意識存在于國際服務器中,游戲的光驅只是游戲構架本身,或者說是一把鑰匙,創造了一扇世界的大門,将它從服務器中帶入到各個游戲中。”
“在這個游戲裏,只有兩個人能真正地主宰虛拟世界——玩家和它。”
林總和施然在茶室裏坐了快一個小時,他解答了施然許多疑惑,卻最後也沒能要回游戲。
其實,如果在他說明這一切之前問施然要游戲,也許施然就會給他。可現在聽完所有的話,施然心裏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他要弄清楚發生了什麽。
他必須弄清楚發生了什麽。
他需要見到‘彌賽亞’,再一次。
天已經黑了,施然坐在空蕩蕩的游戲房裏,有些不安。他推開窗,讓月光和風都吹進屋,坐在了裴皓潔的游戲椅上,盯着桌上的光驅看了很久,終于下定決心,他深吸一口氣,緩慢地插入主機中,接着笨拙地戴上腦電波讀譜器。
密密麻麻的數據建起銅牆鐵壁,編寫他的感官,瞬間浸沒他的意識。
施然睜開眼,夕陽燒紅他的眼皮,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河水,反射一層壯麗的霞光。他幾乎立刻就認出來這個地方,以前他上下學時總會路過的一條河,黃昏的夜景特別美。
‘他’就坐在河邊的長椅上,望着水面發呆……以前有心事時,他總愛這麽做。
施然冷眼看着‘他’,終于走到面前:“從我的回憶裏滾出去。”
他看到‘自己’笑了一下:“你在害怕我,但是不像上次那麽恐懼了……我能感覺到,你是帶着疑問來的。”
“既然能随意閱讀別人的大腦,就不要說些沒意思的廢話了吧?”施然對‘自己’毫不客氣。
“沒有那麽簡單,人是很複雜的東西。”青年笑着拍了拍椅子的另外半邊,“有種說法,人的基因就好比人的代碼,是被上帝書寫進每個生物身體裏的指令,只要理解了這一點,許多行為都可以推算。”
“你到底想說什麽?”
“裴皓潔剛進這個世界的時候,奮力地通關了第一個世界,打敗了站在終點作為BOSS的我,然後他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他沒有殺掉我,而是改寫了我的指令。”
施然的目光越來越冷,為了按捺住心裏的萬般情緒,他強行将視線投入河水。
“我忘了自己扮演的角色,忘了自己該做的事,他将我按照意志塑造成為另一個人,從此我腦袋裏有許許多多不屬于我的記憶……那些都來自于你和他共同的記憶。”
“夠了!”施然忽然站起來,“彌賽亞,不要再對我說這些,你的目的是什麽?”
“我不是彌賽亞,我是‘你’。在這個虛拟世界中,被創造出來的‘你’。”青年拉住了施然的手,在他甩開之前說,“別這麽抗拒我,讓我來帶你看點兒你不知道的東西吧!”
兩只一模一樣修長的手相握在一起,眼前流動的河水漸漸凝固了,取而代之的又是熟悉的小房間。
施然重新回到了他們以前的出租房。窗臺上的多肉還在,風鈴叮叮咚咚作響,房間裏有好聞的大豆蠟燭香味。
他想起來了,這個味道,很久之前他曾買過一支……裴皓潔連這個都能記得一清二楚嗎?施然恍然地想。
視線從模糊到清晰,他看到一個人坐在床邊,彎着背,胳膊耷在膝蓋上,十指交錯在前,眼神迷茫。
“我們又吵架了,我總是控制不住我的脾氣……明明每次都不想的,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施然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裴皓潔,他埋下頭,交錯的食指插入黑發,“對不起,我其實挺讨厭自己說這三個字的,看得出來你也是!但每次吵架完,除了這三個字我不知道說什麽。好像說什麽都沒有用。”
施然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去,手指纏繞住裴皓潔插在黑發中的手。
“那下次你就拉我的手啊。”他聽到自己說。
裴皓潔果然拉住了他的手,只是眼神還在閃躲:“以前我們從來不吵架。雖然鬧別扭,但那些不算吵架,誰都不真的怪誰,拉拉手就能和好。”
“因為你像個小朋友一樣啊。”施然感到自己臉上有了笑。
“是嗎,我以前喜歡這樣,但開始生活後發現,我其實讨厭這樣。我讨厭你永遠用那樣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總是天真不懂事。你在外面工作賺錢,我像個窩囊廢!”
這會施然猝不及防地拍了他的頭:“再胡說八道!你不知道啊,其實是你覺得我對你打游戲有偏見,但我從來沒有,你認真做視頻的時候特別帥!工作不忙的時候,我每期都有看,我特別理解為什麽那麽多網友會喜歡你,我總再想,你會一直這麽閃亮嗎?”
裴皓潔從臂彎中擡起頭,眼睛果真亮了:“真的嗎?”
“真的。”
“算了。”裴皓潔又很快挪開視線,施然聽到他小聲說,“……這大概是我臆想中的你的想法吧。”
施然猛然明白過來。
剛才他說那些話時,完全沒有自我意識,就像在重複某樣別人已經設定好的動作一樣。
那是五年前的他能說出的話,卻不是現在。
‘彌賽亞’讓他看的,是游戲中‘它’記憶的重現。
現在施然就是它,它就是施然。
裴皓潔曾經就是這樣坐在‘它’的面前,說着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