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施然活動僵硬的手指,繼續在鍵盤上敲下一行字。
——這是什麽惡作劇?
光标很快再次挪動,‘彌賽亞’做出了回答。
——是不是惡作劇,在我們交談後就知道了……你知道怎麽進入游戲嗎?
施然當然知道,他曾見過無數次裴皓潔玩游戲的樣子,即使他自己一次也沒有嘗試過。拾起桌上的腦電波讀譜器,它還是像昨晚被扔在桌上的樣子,幹癟,淩亂,像一具金屬屍體。光是觸摸到它施然就感到非常抗拒。
經過劇烈的掙紮和猶豫後,他學着裴皓潔的樣子把它戴到頭上。
效果的是立刻的,頭皮開始發熱發麻,細弱的電流像穿過每一根發絲似的滲入頭皮深處,侵蝕着他的皮質層。眼前房間的畫面開始變得模糊,氣味,聽覺和觸覺進入屏蔽狀态,除了意識完全清醒,全身就像陷入深度麻醉。嶄新的畫面從視野的邊緣滾滾而來,聲音自腦海深處發生,而同時他聞到了一絲熟悉的氣味。
睜開眼,他站在一個巨大的城市六路口中央,無數全息屏幕環伺,讓人想起紐約的時代廣場。天空下着雪,隐隐發光。仰頭看去,雪的盡頭出現了字樣——Messiah。
他面前顯現出兩道門。一道門上标着進入,一道門上寫着退出。施然的心跳極快,他緩慢地走向寫着進入的門,感覺自己的每一步都如此真實,和現實生活毫無區別……他甚至感到了雪的寒冷,聞到了雪的氣味。
這就是彌賽亞嗎?施然想。
他呵出一口白氣,終于走到門前。先試探着推了推門,門卻絲毫不動。再次嘗試,所有的全息屏同時變成閃爍的紅色并發出警告的鳴笛——Error,DNA檢測失敗,沒有權限。
“彌賽亞,我知道你能聽到。”施然花了好一會兒才讓自己冷靜下來,他轉過頭看向無垠的天空,“給我權限!”
雪瞬間開始瘋狂地暴下。
施然再次推門,無動于衷,他再推,開始撞擊,如此重複——無數的亮紅色熒幕層層疊疊閃現,警笛聲連綿不絕,整個城市的視野全部被遮擋,只剩下一圈紅色風暴以他為中心席卷擴散!
忽然間,風雪和閃爍錯誤的熒幕都暫停。紅色全息屏幕開始減少,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面綠色的‘驗證成功’的畫面。
手中門終于敞開一條縫隙。施然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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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了他們搬家前的出租屋中。
這是他太過熟悉的地方,不論是光線和氣味都像刻在靈魂裏一樣,但卻有什麽地方不太一樣。
陽臺上挂着他們晾曬的衣服,窗臺上擺滿了多肉和仙人掌,門口挂着風鈴,拖鞋是成雙成對的,冰箱中塞滿了食物、酒和水果,卧室的牆上貼着兩人最喜歡的電影的海報,飄窗上放着一把吉他,本該堆滿游戲的房間裏有花香,茶香,俨然被改造成茶室。
他回到客廳,猝不及防看到盤腿坐在沙發上的人……
一張相同的臉,幹淨的襯衫,短褲,懷裏抱着咖啡杯,輕松惬意地樣子。
有一瞬間,施然仿佛看到五六年前的自己。他如鏡像一樣呈現在面前,純質,溫和,沒有滿身的刺,眉頭不會習慣性地皺起。
……看着眼前跟自己一模一樣的青年,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
他像跌入了冰窟,手腳發冷,不受控制地開始顫抖。
“這是怎麽回事?”他死死地盯着眼前這個自己的鏡像體,“你是誰?”
“我就是你。”青年手中轉着杯子,看向他,“我通過盜取裴皓潔的DNA權限,短暫地讓你進入這個空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但我沒有太多時間了,我有些事要告訴你……你怎麽了?”
一樣的眼睛,一樣的聲音……一樣的,甚至連說話的氣聲都一樣……施然步步後退。
青年話說到一半,卻忽然發現施然的不對勁。他放下咖啡杯,從沙發上跳下來,奔向他身旁,扶住施然的肩膀。光是挨到他,青年就能感覺到他急促的心跳和呼吸,以及瀕臨界限的情緒。他能感到他腦中一片亂麻,仿佛受到極大沖擊,下一刻就要死掉了似的。
“你不能留在這兒了,必須立刻退出游戲!”
“滾!”施然忽然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猛地一腳踹到面前的人身上,“離我遠點!不要碰我!”
青年放開雙手,舉起:“今天不是好時候,等你冷靜下來再來找我吧。”
身體被擠壓得比空氣還稀薄,意識在剎那被彈出,五感迅速抽離,身體回到現實。
在明白過來自己回到了現實世界的瞬間,施然一把扯掉頭上的讀譜器摔向地面。他大口大口喘息。
裴皓潔蹲在路邊,灌木叢中藏着一窩新出生的小貓。三只幼崽又細又奶地叫着,他用手指輕輕戳了戳它們髒兮兮的腦袋,心想,它們也不知道逃跑。母貓不在附近,是去覓食了嗎?冬天快過去了,還會下雪吧?如果大雪埋住這個城市,這三個新生命還能熬過來嗎?
一片雪花落在手背上,裴皓潔擡頭看向陰沉沉的天……真的要下雪了啊?氣流越來越冷,開始充盈雪的味道。裴皓潔把超市的購物袋放在一旁,從附近找到一塊廢舊的塑料布,展開鋪在灌木叢上,指望它可以短暫地保護三只幼崽。
這個城市裏沒有得救的人太多了,又何況是貓呢?他站在灌木叢邊看了會兒,提起購物袋離開。
誰也無法真正拯救誰。
回到家的時候,肩膀已經被雪打濕了,手指有些凍僵,活動起來很緩慢,盡管如此,推開門的瞬間裴皓潔還是敏感地察覺到氛圍不太對。
屋子裏幹冷,沒有開空調,窗戶敞開一條縫,還是他離開前的樣子,雪花就是從那裏擠進來,窗臺上有一塊浸濕的印記。廚房沒有開竈,卧室門半掩着,裴皓潔走過去,門忽然被推開了。
施然出現在他面前,手裏提着細細碎碎的金屬片……那是《彌賽亞》的讀譜器,另一只手中,他用力地攥着什麽,手背上的筋骨都繃出發白,顯得猙獰。
“昨天晚上我問你,這裏面到底有什麽讓你魔怔的?”施然感到掌心刺辣,似乎是被光驅金屬的外殼剌傷了,“今天我明白了。”
“什麽意思?”裴皓潔直勾勾地看着他。
“意思就是,游戲裏的一切我都看到了。窗臺上的多肉和仙人掌,風鈴,你錯過的限量版球鞋,還有一個我……”施然僵硬地笑着,“你知道嗎,我現在特怕跟你交流。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我過得小心翼翼,膽戰心驚,好像我任何不經意的一句話,一個動作,一個決定,都會讓你變得不高興,都會讓你想很多。又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我的小心翼翼和膽戰心驚不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自己,就像昨晚,就像現在……我真怕自己忍不住對你說出許多刻薄又惡毒的話。”
施然沒有避開目光,而眼眶漸漸燒紅:“可我是愛你的呀?我應該是愛你的呀!”
裴皓潔像再也受不了一樣挪開了目光:“然然。”
“在我送你這套游戲的時候,我真的在努力改變,學着對你更好,學着讓你高興……梨青兒告訴我,相愛是很難的,生活也是很難的,相愛且又要生活,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我以為我做的一切你都能看到,可是你做了什麽啊?”施然用力地抹了抹眼睛,“是我不夠好嗎?是我不夠對嗎?為什麽偏偏是那種時候……你還要在游戲裏做這種東西啊!”
裴皓潔終于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一個五年前的我……一個五年前的我!在你無數次因為這個游戲跟我吵架,疏離我的時候,你在想什麽?”
施然無法形容他今天在游戲中經歷的一切。在看到游戲裏和自己和空間時,好像這五年中所有都蒸發了。它們是幻覺嗎?或是從來沒存在過?那些他以為幸福的,珍藏的,瑰寶般的時光,在另個空間裏被棄若敝履地折疊,被全部推翻和否定。
“你是怎麽進去的?”裴皓潔終于放棄了任何幸存的可能性,“登錄游戲需要我的DNA,你也從來沒有登錄過我任何賬號的意識……是林總給了你電話嗎?”
“沒有人引導我。”施然難得對他說謊。重心不該被輕描淡寫地轉移到任何其他事上,“你只剩下這個可說了嗎?”
聽他說。施然深深呼吸,強迫從內心撫平激烈流竄的血液,告訴自己,再次聽他說。盡管裴皓潔的隐瞞已經無數次讓他失望……可看着面前的人,施然知道不論多少次他也可以再給他機會。只要他願意說出真相,只要他能給出哪怕一丁點的誠意,事情就還有起死回生的餘地。
裴皓潔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他對面。他的眼睛流淌着許多複雜的東西,包括從未讓施然看到過的,迷茫,痛苦,扭曲,掙紮……房間裏翻滾起無形而無聲的巨浪,到最後歸于平靜地死在了沙灘上。
“施然。”裴皓潔的聲音和持續不斷的耳鳴交錯在一起,空洞得失真,既麻木又壓抑,“你和我,先分開一段時間吧。你和我現在的狀态,并不适合繼續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