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半夜兩點鐘,施然的呼吸綿長平靜,裴皓潔緩緩坐起身,掀開被子下了床。他穿着棉拖鞋,腳步聲方的很輕,幾乎沒有聲音。他來到游戲房,非常小心地關上門,确保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後開燈拉開抽屜,垂眼看着抽屜裏的光驅和讀譜器。
在黑暗中靜默了幾秒,他終于下定決心,将電腦啓動,把光驅插入,戴上讀譜器。
自從過完年以來,他就沒再動過這東西,熟悉又有些生疏的感覺讓他頭皮發麻。意識漸漸混沌,視覺幻影交替眼前的真實世界,眼皮變得沉重……下一秒,麻痹般的眩暈感如潮水般褪去,氣味,聲音,感知開始變得清晰,包裹他的身體。
裴皓潔睜開眼。
他在熟悉的房間。刺眼的陽光射入屋內,牆上的鐘表滴答走着,顯示現在是下午兩點二十三分——那是他最後一次離開游戲的時間。
裴皓潔離開游戲椅,腳步依舊輕柔地來到卧室。床上拱着一個人,側身躺在被子裏,呼吸綿長平靜,連肩膀起伏的線條都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
裴皓潔坐到床邊,手指碰到床上的人。那人的呼吸短促起來,睜開了雙眼。
他喚醒他。
裴皓潔看着施然像任何一次睡醒一樣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坐起身,甚至揉了揉眼。
“回來了?”施然沖他露出一個剛睡醒時的笑,“總感覺這次我睡了好久。”
裴皓潔沒有說話,眼裏有稍縱即逝的猶豫,目光很快就再次凝固起來:“我要走了!”
“走?你要去哪兒?”施然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重要,我來跟你道別。”裴皓潔輕聲說,“這會是我最後一次見你。”
黑暗中,電腦上的分針啪嗒一聲,跳到兩點二十三分。
裴皓潔忽然急促地喘了一聲氣,從游戲中喚醒了意識。先是手指,其次是視覺,嗅覺,聽覺……他重新回到淩晨冰涼的空氣中,聞到了新房子冷冽的氣味。似乎還沒從剛才的情緒中抽離出來,他目光凝滞,難以名狀的空虛感包圍着他——在這幾秒鐘裏,他的洞察力非常弱。
因此他沒立刻發覺到無聲地站在游戲房門口的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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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沒有燈,淡淡的屏幕藍光和窗外昏黃的路燈混合在一起,讓此刻的靜谧有種特別的氛圍。裴皓潔把讀譜器從頭上拽下來,扔在桌子上,發出金屬薄片撞擊的聲音。他心裏默想着,一切都結束了。
他下意識地擡眼,不期然與門口的人四目相對。
施然有好幾秒種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幹澀沙啞,像粗糙的石塊對磋:“這就是你說的誠意?”
裴皓潔太震驚了,以至于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
剛才他起床的動作已經很輕了,但施然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沒能進入深度睡眠。他在意識混沌中聽到被壓得很低很軟的腳步聲,忽然一陣心悸,就這樣半夢半醒地躺了一會兒,不安地翻了身,卻發現身邊空空如也,冰涼一片。
等施然徹底醒來,眯着眼慢慢摸索着微弱的光來到游戲房時,看到的就是幾個月前他無數次推開房門的情景。
他還沒完全清醒,腦子都是懵的,感覺嗡嗡作響,仿佛一切都是幻覺和幻聽。施然有一瞬間他仿佛又回到了幾個月前的錯覺。
“如果這就是你說的坦白,你說的不做戲?”施然每逼問一句就好像将肺裏的空氣擠出去一點,沉悶得讓人眩暈。他步步逼近,感到有千萬種強烈的情緒在體內互相撕扯……晚上他們還坐在一起看電視,裴皓潔承諾會還游戲時的真誠眼睛歷歷在目。他手指開始顫抖,無意識地擰着睡衣的邊緣,搓出血一樣的血色,“……我等了這麽久!我壓制了所有的疑問,因為你要我信任你……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你永遠要瞞着我!?”
他靠的太近了,失手打翻了桌角的筆筒,各式各樣的彩色電子筆散落滿地,施然茫然無措地抱着肩膀蹲下:“對不起,我不想這樣……你讓我自己待一會兒……”
施然的過度反應完全在裴皓潔的預料之外,他很快地接受了施然看到了他這個事實,但仍對眼前的一切感到震驚。他幾乎立馬繞過長桌蹲在施然面前,試圖去抱他,“我沒有騙你!聽我說……你要聽我說嗎?你冷靜一點,我全部告訴你!”不知道是否因為施然剛睡醒情緒太強烈,好幾次他靠過去又被對方抗拒地推開。
施然最後一次推開他:“我下午還在說服自己,要買個禮物重新送給你……你要控制器,我看到這種東西就起雞皮疙瘩……我告訴自己沒關系的,你說到就會做到……如果你從一開始就不願意,可以,你可以告訴我!但為什麽要騙我啊?”
“這是我最後一次登錄!”施然的語速太快了,裴皓潔不得不提高聲量打斷他,“我沒有騙你!這對我不容易,施然,我希望你明白……”
“我理解,我理解……”施然點了點頭,整個人還是在哆嗦,渾身繃緊像快石頭一樣僵硬,“對不起,是我反應過激,你放我一個人一會兒就好……”
裴皓潔強硬地把施然抱在懷裏,感覺他又冷又硬的氣息,用力地将他勒在胸口。
懷裏的人漸漸反應弱下來,裴皓潔的懷抱也漸漸卸下力氣。
“好點了嗎?”
施然在他懷裏點點頭。
“聽我說!”裴皓潔擡起他的臉,臉色顯然不怎麽好看,“我說從新年後沒有碰這個游戲,沒有騙你。這是我從新年後第一次碰這個游戲,只是想最後登錄一次,明白嗎?”
施然又木然地點了點頭。
“感覺好一點沒?”裴皓潔遲疑了一下,“是不是做噩夢了?”
“這就是我的噩夢。”
裴皓潔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然然!”
“我明白你是最後一次登錄,我現在說服自己你說得都是真的!”施然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坐在地板上直勾勾地看着他,“為什麽不告訴我?如果是最後一次,為什麽非要選在淩晨自己偷偷起來……你到底怎麽了裴皓潔?《彌賽亞》裏到底有什麽讓你這麽魔怔?你告訴我!你能告訴我嗎?”
裴皓潔同樣癱坐在地上,煎熬似地抓了把頭發,聲音像從喉嚨裏壓得很深的地方出來:“你還在問這個,然然,你還在問這個!我可以告訴你,你要求的絕對坦白,毫無秘密,全無隐私的狀态……我做不到,至少我目前做不到!你可以不要再用這個責怪我了,行嗎?我說得都是真的……你只要知道這一點……”
“我做不到!”施然膝行靠近他,“我會在腦海裏一千遍一萬遍地重複這個結果,重複這個疑問,你不能總是告訴我,不要問……”
“對不起,我的問題。”裴皓潔捂着額頭,伸出一只手停止了他。
施然愣了一下,再次靠近他:“不,是我的問題……是我的問題!”
“是我沒辦法……是我……”裴皓潔整個人像是崩潰一樣忽然抓起摔在地上的筆筒,猛地砸向牆面,“操!”
一段靜默中,兩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同時感知帶彼此間存在的死局。在這一刻,兩個人都有隐約的預知。
黏連的,沉重的絲線牽引在二人之間,令人喘不過氣。
他們幾乎同時靠近對方。施然把自己擠進裴皓潔懷裏,而裴皓潔把他的頭用力按在肩膀上,用冰涼而僵硬的手掌撫摸他每一塊帶棱角的骨骼,用力地按壓。他們誰都沒有出聲,可每個動作都像在大喊。
兩人都平靜地躺在床上已經是三點多的事。
他們在床上依舊保持着彼此擁抱的姿勢,被子被踢到一旁,只堪堪蓋住兩人的肚子。好像喪失了所有交流的欲望,他們只是安靜地貼近彼此皮膚汲取一些溫度,誰也沒有先說話,誰也沒有先動作,睜眼到天亮。
施然是在七點鐘左右睡過去的。他睡得很不安,好像做了許多紛雜的夢,但沒有一個他記得住。
忽然間,一陣響亮的,機械般持續的聲音響起。
這種聲音像電腦死機時發出的一般,平坦,刺耳,強穿透力,令人非常不适——施然瞬間就在這樣的聲音中清醒過來。
站起來的一瞬間他頭痛欲裂,用手掌根本狠狠敲擊自己的頭頂,再強迫自己站起來,尋找刺耳的音源。施然幾乎順應本能地來到游戲房門前,然後才遲鈍地意識到裴皓潔不在家裏,牆上的時間已經快指向十二點。
平坦的電子聲不再持續,而是變得斷斷續續,接着變成滴滴聲,節奏越來越急促,像故意催促着施然一樣。他走向電腦桌,看到地上散落着昨晚的筆筒和滿地的電子筆,牆上被有一個被砸出的小坑,不是特別明顯……主機依舊運行着,嗡嗡作響,似乎是昨晚他們離開後就沒有關機。
坐在電腦桌前,施然碰了一下鼠标,電子屏幕立刻亮起。
桌面上,運營中的游戲發出淡淡橙色光。它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運營的,又或者昨晚裴皓潔根本沒來及完全關閉程序。
一個類似後臺終端的黑色代碼框跳了出來。
光标在第一行閃了閃,接着出現了一行字!
——想談談嗎?
光标在問號後面持續跳閃,像在等待着回答。
施然仿佛做夢一樣看着界面,終于,他雙手放上鍵盤:
——你是誰?
——彌賽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