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辭行
思慮過重的結果就是肚子很快餓得咕咕叫,甚至隐隐有些作痛。
我揚聲叫來侍從,起身穿戴洗漱,又用了早飯,這才覺得精神好了不少,那驟然失措的彷徨也褪去了,随之而來的卻是深深的疑惑——且不說這枚玉珏到底有何作用,是否如邝希晴得到的那塊一樣能夠調禦五萬兵馬,單是這玉珏的來由便教我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是我在端王府醉酒後才出現的物事,那麽與端王定然脫不了幹系,可她予我這玉珏有何用意呢?
往好了想,是感念我不拘小節,在其他人都爽約時仍舊到府恭賀,又與她婦婦二人分外投緣,特此為贈,以示交好;而往壞了想,也有可能是她為了引起皇帝的猜忌之心,借此挑撥我與邝希晴的關系……而僅憑着邝希晗腦中微薄的記憶和我這兩日與她的接觸所感,還不足以判斷究竟是前者抑或是後者。
最教我想不明白的問題是:那時姜灼在我身邊護衛着,論理該是不會教人輕易接近我的,更不要說是将玉珏挂在我的脖子上了……不如問問她當時到底是什麽情況,也好繼續分析。
打定主意,我立刻喚來侍從去請她,得到的回答卻是姜護衛今日輪休,并不在府中。
我不由抱怨起負責王府侍衛排班的人來:身為我的貼身護衛,怎麽好三天兩頭的不見人影?照我的意思,就應該時時刻刻守在我身邊,最好是像牛皮糖一樣粘着,撕都撕不下來——雖說是我的私心,但也明白,有些強人所難了。
自嘲地笑笑,聽侍從回報那排班負責的正是顏珂派來時刻跟在我後面的丙三,我想起一茬,又吩咐人将她從前院叫來。
平時我呆在府中時,丙三并不需要跟在我身側,而是在前院處理些雜務,我也很少主動傳喚她,因而她跟着侍從進來時,臉上便有幾分忐忑。
将侍從屏退,我示意丙三靠前一些,裝腔作勢地清了清嗓子,看似不甚在意地問道:“昨兒晚上可是姜護衛送本王回來的?”
“正是。”她恭敬地垂下頭,一板一眼地回道。
“嗯,她差事辦的不錯,本王打算賞她……對了,她人呢?”我又在碟子裏拈了一塊糕點,卻只是在手中把玩着,心思都撲在了丙三的回答上,就怕她來一句“不知道”。
幸好,她只是莫名地擡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正對上我的眼神,忙不疊又低下頭,老老實實地回話道:“禀殿下,您的貼身護衛都是五日一次輪休,今天是姜護衛的輪休日,所以她昨晚上送您回府後就家去了。”
“她家……在哪兒?”手中的點心都捏成了碎末渣渣,我搓了搓指尖,還是沒忍住問道。
“姜護衛在城北五方街上有一座兩進的小宅子,只住了一名老仆和一個小侍,輪休的時候便回去住上一天,平日裏都是住在您的晨曦殿偏殿裏。”她納悶地看了我一眼,見我面露不悅,連忙收回了目光。
我教她看得窘迫,卻還是端着架子,若無其事地問出了最想知道的問題:“原是如此,姜護衛既是本王的貼身護衛,本王對她倒是知之甚少……嗯哼,說起來,上次吩咐你去查查那日她的行蹤,可有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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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這個……殿下恕罪,姜護衛武功高強,來去如風,那晚天色太暗,并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行蹤。不過屬下問過門衛,那日她仿佛是去了城北的方向,至于具體去了何處,做了何事,卻是無從得知,”她有些汗顏,好像是怕我怪罪,不等我開口又補救似的從懷裏掏出幾頁薄薄的紙,雙手奉上,“這是姜護衛的檔案,屬下特意從府庫裏找了出來,呈給殿下過目。”
“……嗯,也沒別的事,你先下去吧。”颔首示意她将東西放下,我想了想又叮囑道,“對了,此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特別是不要讓姜護衛知道,明白嗎?”
“屬下遵命。”她躬身行了一禮,連忙退了出去,似是有惡鬼在後頭追債一樣。
我搖了搖頭,沒好氣地走上去關好了門,返身看到桌子上那幾頁薄薄的紙,心裏又是嘀咕。
手拈起一張,卻仿佛重逾千斤——心裏不斷告誡自己,這是姜灼的私事,我既然傾心于她,自是要給予她相應的尊重與信任……只是理智是一回事,手卻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徑自翻開了那紙張,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掃視着上面的字跡,一字一句看得仔細。
姜灼,丁醜年葵巳月一十九日生,榮息人士,威遠軍從三品雲麾将軍姜勤之女,父母雙亡……看到這兒,我心中一顫,已是酸澀得不忍繼續,只是憑着慣性匆匆掃完了後面的內容,不外乎是她何時加入威遠軍,何時成了皇帝的禁衛,何時又教我強行帶回府中,做了王府的侍衛。
原來她那樣沉默寡言的性子,不是無緣無故的。
自幼失孤,飄零無依,她的童年可想而知。
一想到她獨自生活了那麽久,沒有人關心,也沒有人依靠,我的心就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祖籍榮息……那不就是端王妃的故鄉麽?同樣姓姜,會不會與她沾親帶故?
從三品的雲麾将軍,官職不低,應該也是頗有名望的人家吧?
這樣說,她本該過着錦衣玉食的日子,就算當個無所事事的纨绔,也好過危機重重的護衛。
可是,真要如此,我也沒有機會認識她;更別說将她禁锢在身邊了。
甩開滿腦子不切實際的假設,我正琢磨着能不能向端王妃打聽一下有關姜氏族人的消息,就聽侍從輕輕叩門通報端王來訪。
——昨日才去她府上宴飲,怎麽今日就迫不及待地回訪了?
莫不是發現将玉佩落在我身上,生怕引起誤會,所以特特來取?
這樣一想,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快請她們去前廳,本王馬上就到。”對着銅鏡整了整衣服,又将那玉珏從脖子上摘下,在妝奁盒裏找了個小荷包裝着,緊緊攥在手裏,這才匆匆地趕至前廳。
彼時,顏珂已經候在裏面接待二人用茶了。
“二位大駕光臨,教寒舍蓬荜生輝啊!”拱了拱手,客套了一句,我坐到了廳中主座,微笑着看向連喝茶都你侬我侬的兩口子,心裏劃過一絲豔羨。
“淩王客氣了,”見我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們的動作,端王不以為意地挑了挑眉,甚至還以一個挑釁的微笑;倒是端王妃害羞地低下了頭,不忘嗔怪地在端王腰間擰了一把——忍着痛,她保持着笑容解釋道,“實不相瞞,本王今日不請自來,一為致謝,二為辭行。”
“辭行?你回觀瀾才幾日?怎的就要回去了?”致謝倒還好理解,她一說辭行,我便忍不住發問道。
“呵,我此次回觀瀾,本就是未經傳召,私自行動,何況還有上千兵馬在城外安營紮寨,這每一日損耗的糧草,可都是從我俸祿中扣的,拖不得,半天都拖不得呀!”她裝作愁眉苦臉地搖了搖頭,眼中卻藏着笑意。
我明白這背後另有深意,只是她不願說,我也不好多問下去,反正大致也能猜到一些,不過就是一場不能放到明面上來的博弈罷了——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
就算她燒得起這軍需糧草,恐怕身為帝王的邝希晴也容不得她放肆。
“如此倉促,倒是沒有給本王盡地主之誼的餘地了。”我捏了捏手中放着玉珏的荷包,斟酌着問道,“幾時動身?”
“明日一早,我便與蘭兒離開。”她露齒一笑,眉宇間盡是期待之色。
我隐約察覺出幾分不對勁,揮揮手示意廳中的侍從都退下,只留顏珂在一邊作陪,而丙三丙四則識相地守在廳外。
——聽她言下之意,竟不似回駐地,而是要與王妃兩人……私奔?
也罷,左右與我無礙,還是關心眼前之事。
“這枚玉珏,可是端王之物?”我将荷包遞給她,沉聲問道。
她就着我伸過去的手翻開荷包瞄了一眼,随後勾了勾嘴角,又将荷包推了回來:“錯了,錯了……現在,它是你的了。”
“如果本王沒有認錯,這枚玉珏與那日你呈給陛下的……是一對?”見她推拒,我皺着眉頭質問道。
“不錯。”她點頭。
“那麽,它也能調動五萬兵馬?”我又問道。
“當然。”她再次點頭。
我死死攥着那荷包,只覺得手中之物沉甸甸地。
“……為什麽,要給本王?你不怕陛下知道以後,治你的罪麽?”我沒有說出口的是:她此舉,更是連累我也陷入了危險之中——若是邝希晴誤會我與她有所勾連,意圖謀反可怎麽辦?
“冠冕堂皇地說,這是給你的韶禮賀儀,”她頓了頓,湛藍的眸子半眯起來,眼中的銳利直透我心底,“事實上,這是你應得的。”
“此話怎講?”教她的目光一攝,我只覺得腳底泛起一陣涼意,唯有攥着荷包的掌心火熱發燙。
“啧,你是真的不在乎還是裝得太好呢?”她嗤笑一聲,半是譏諷,半含無奈,“就連我這個駐守邊境,不受聖寵的庶女也知道,先皇屬意的繼承人,一直都是你啊!邝、希、晗!”
微微一笑,斂下了嘴邊的嘆息。
縱然她所言非虛,又能如何?
從她的聲音,我能辨出深深的不甘與憤怒,是對命運,對先皇,抑或是對我的?
我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唯有一件事——無論是我,還是原主邝希晗,從來都不曾對那皇座動過心。
見我面色冷淡似有退還之意,端王恨鐵不成鋼地敲了敲桌子,手指抖抖晃晃地就要戳到我腦門上,卻在顏珂冰冷的目光下收斂了,只是彈了彈衣領上不存在的灰,自嘲地笑道:“得,你對那皇位有意無意,與我也沒什麽幹系,以後我也懶得管這些破事了,就跟蘭兒兩個人自在逍遙去了——這虎符你還是收着吧,說不定……能用到。”
我果然沒有猜錯,她的确打算與王妃雙宿雙栖,抛下這潑天的富貴,也遠離這紛擾是非,這教我對她的羨慕又多了一重。
“那就,多謝你的好意了。”将玉珏又收回袖袋,我輕笑着送上祝福,“望君珍重。”
話已至此,她們也無意多呆,相攜着就要離開。
我親自将兩人送到門口,忽的想起不久前的打算,趁着端王與顏珂告辭時,悄悄地問一邊的姜蘭漪:“王妃嫂嫂可知榮息城的雲麾将軍姜勤?”
“自然是知道的,殿下何出此問?”她驚詫地張了張口,眼中的神色更是複雜得教我以為自己觸到了什麽忌諱。
心虛地瞥了一眼端王,我硬着頭皮胡謅道:“本王十分仰慕将軍的本領,有意尋姜家的旁支後人為客卿,還請王妃嫂嫂引見。”
“這個,恐怕要教殿下失望了,”她的嘴角輕勾,眼尾也是妩媚地上揚,雖是笑着,眼中卻滲出一抹哀色,“榮息姜氏,三代單傳,雲麾将軍一門,再無旁支。”
“這……”我讪讪地看着她,抱歉的話剛到嘴邊,就見端王走近,拉過王妃的手,疼惜地勸慰着,一邊用眼刀将我淩遲。
“無妨,是我自己想起了心事,不怪殿下。”端王妃拉了拉端王的手,對我輕輕颔首。
目送着兩人的背影上了馬車,漸行漸遠,我探手摸到了袖袋中的玉珏,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端王妃姜蘭漪在臨上車前對我說了最後一句話,教我方寸大亂,遠比拿到這枚燙手山芋更驚慌。
她說:“我本單名一個焰字,乃是榮息姜氏獨女。雲麾将軍姜勤,是我的母親。”
她既是姜氏獨女,那麽……姜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