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贈玉
“殿下,要進去麽?”正猶豫間,姜灼輕輕撫了撫我的肩膀,低聲問道。
我側過臉來,對上她關切的眸子,心中一酸,卻是堅定了要給端王幾分薄面的念頭,點點頭,當先走了進去:“自然是要進的。”
侍從将我準備的禮物奉給端王府的管家,那眼角有一道陳年舊疤的中年女子沖我和藹一笑,本來略顯冷厲嚴肅的臉也變得柔和了三分:“淩王殿下有心了,我家主子在後院等候多時,請随我來。”
“嗯,有勞。”我看這管家雖然年逾不惑,鬓角也染上了風霜,身材卻十分結實,背脊挺得筆直,周身的氣勢比我府中那些護衛還要肅殺,顯然也是曾在軍中叱咤一時的将才;這樣的背景卻只是給端王做個領路的管家,可見她這府上是卧虎藏龍,無怪乎邝希晴對她這樣忌憚。
默不作聲地跟着她走進內院,沿路的廊下檐角與大門一樣都挂着成串的紅色燈籠,仆從侍者也都換上了喜慶的暗紅色外衣,只是在這毫無賓客往來的場景襯托下,倒顯得分外冷清蕭索了。
後院是一片寬闊的場地,布置得簡約而大氣,十幾張圓桌上擺滿了酒水食物,正中則是一班翩翩起舞的伎人和樂伶——看得出來,端王為這場宴會準備得十分用心,可惜竟是無人捧場。
這樣想着,我心中便是一嘆。
輝煌燈火下,後院照得亮如白晝,只見端王身着一襲玄底镂金絲的寬袖長袍,不住撫摸着右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臉色有些陰沉,轉過頭對着身邊的女子時,又是一副渾不在意,溫柔體貼的模樣。
她身邊的王妃姜蘭漪則穿着一件白底銀線勾紋的掐腰襦裙,滿臉無奈地與她說着什麽,一邊撫着她的手背,似乎是在婉言勸慰。
見到我這一行人出現時,兩人的表情都很驚喜,特別是端王,在驚喜之外又多了一分探究。
她倆這一黑一白,一溫一火,無論是容貌還是性子都是相得益彰,倘若不是同為女子,換作誰都要贊一句天作之合——可是我卻又覺得,偏偏因為她們同是女子,才更為相知相合。
可笑世人總是迂腐,既放不開……也容不下。
斂下眼中的憾色,我迎着兩人的目光走上前去,抱拳略施了一禮,口中的“皇姐”二字卻怎麽也喊不出,只得揚起一個淺笑,溫聲說道:“端王,王妃……嫂嫂,本王聽說府上備有佳釀,特來讨上一杯喜酒,二位不會不歡迎吧?”
端王的臉色在我不肯喊出“皇姐”時本已冷了下來,然而聽到我叫出“王妃嫂嫂”後又由陰轉晴,爽朗地笑了笑便伸出手來,拉着我一同坐到了主桌上,親自替我斟了一杯酒:“來來來,都是自家姐妹,你若肯賞臉,便與我不醉不歸,哪裏有推辭的道理!”
我本意只是客套一番,既表露了支持,又不會過分親近——畢竟,從前的邝希晗可是最得寵愛的天之驕女,又一心鋪在邝希晴身上,對這個庶長姐都是愛搭不理的,如今我主動與她交好已是不易,若是太過熱情,指不定要教別人懷疑所圖不軌,倘是再由着這個追究到我種種反常之處,從而質疑我的真實身份,那才是得不償失。
不過,話已至此,再要翻臉拒絕反倒突兀,對上那雙清澈見底的碧藍眼眸,我咬了咬牙,只好維持着臉上的僵笑,視死如歸地端起那倒滿的酒盞,仰脖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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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時,一股辛辣灼熱從舌尖沖過了喉嚨,一路燒到了胃裏,嗆得我忍不住咳嗽了起來,眼中也不由自主地沁出了淚花,形容狼狽不堪。
不妨我這樣大的反應,端王讪讪地放下酒杯,想要道歉,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當中,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身邊的端王妃。
後者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端的是風情萬種,随後就見她忙不疊喊來侍從送上清茶,又撤掉了原來的烈酒,換上了柔和一點的醇釀:“這酒是軍中出來的烈刀喉,常人喝不慣,是我們疏忽了,還望淩王殿下見諒。”
“無妨,這酒很好,是我自己不頂用罷了。”自嘲地笑了笑,握住姜灼替我順背的手,對着她安撫地搖了搖頭,見她抿着嘴唇不言不語地抽回手,再次退到一邊,我心中難過,卻不好再做什麽,只能回過頭,與端王二人解釋道。
她大概也知道了我此前身子十分病弱,也沒有因此嘲笑我,只是指了指前面的碟子,囑咐我多吃些菜墊墊肚子。
褪去一身凜冽,她也只不過是個風華正茂的女子,眼角眉梢流淌的都是對着戀人的柔情,連帶着對我也像是長姐對待妹妹般親切。
只是我自己心裏別扭,不免又對她生出幾分愧疚來,因而對她之後的問話與要求更是莫有不從。
氣氛漸漸融洽起來,你來我往地寒暄着,不知不覺竟也喝下了好幾杯,雖說已換了度數不高的甜酒,仍是難逃醺然,霎時間不由得懊惱——這仿佛已是近幾日第三次醉酒了,長此以往,只怕這才剛好轉的身子又要教我敗壞了。
心裏有了警惕,人也清醒幾分,我不肯再多飲酒,只是慢慢打開了話匣子,借着談天減少了飲酒的頻率。忽的想起一事,遂半開玩笑地提起了:“說起來,還不知道王妃嫂嫂是如何與端王結緣的?
我這話一出,就見兩人俱都愣了一瞬,端王自是面露難色,就連那一貫風清月朗的端王妃也有些不自在,唬得我連忙改口:“我只是有些好奇,并不是非知道不可……酒喝多了,腦子也糊塗了,二位不必理會。”
“你不要多心,”見我道歉,端王倒是比我更尴尬,輕咳幾聲,放下酒杯,沉默了一會兒便正色說道,“我與蘭兒的故事在南豐也不是什麽秘密,說與你聽也無妨,只盼你莫要覺得太過離經叛道才是。”
“我自是洗耳恭聽。”擡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我此刻倒是真想知道她二人的故事了。
端王呷了一口酒,轉頭與端王妃相視一笑,慢慢陷入了回憶——
原來,端王妃姜蘭漪本是榮息姜家的獨女,乃是簪纓世家,将門之後,只因幼時貪玩,與家人失散,被人販子拐走,輾轉到了南豐。因為姿容秀美勝似男兒,竟是被賣入了楚館教坊。
鸨公見她生得嬌豔,舉手投足間又教養極好,怕不是普通人家出來的,因而很是寶貝地藏了多年,等她滿了十六歲才挂上了花牌正式接客。
也是注定的緣分,挂牌的頭一天便遇上了端王邝希昭年滿十八歲的韶禮,教那些年輕的小将們撺掇着去找樂子嘗嘗鮮,算是一份成人之禮。
拗不過一群人的起哄,邝希昭被人半拉半扯着帶到了館裏,本是不耐,四處觀察尋找脫身之法時,卻與臺上輕紗覆面的姜蘭漪四目相對,一見鐘情。
當下便遙遙一指,直言不諱要做對方的入幕之賓。
衆人面面相觑,卻不好告訴年輕氣盛的端王對方的身份,就連鸨公也是支支吾吾地,頂着邝希昭冷冷的目光,一句話也不敢多說,連忙将她送到了姜蘭漪的房裏。
初出茅廬的端王也是個生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方與她一樣同為女子,心下自是覺得受了騙,當即拂袖而去。
哪知第二日,又派手下将對方贖了身,帶回府上。
原是氣不過在一幹同僚面前鬧了笑話,又憐她堂堂女子反要雌伏于人身下,屈辱茍活,所以将她贖回府裏安置,算是與她一方容身之處。
至于姜蘭漪,雖則流落風塵,卻自小酷愛兵法謀略,胸懷丘壑,既然端王将她置于府上又不聞不問,她也毫不在意,只是與後院的管家求了通融,借了些兵書,整日鑽研,更在院子裏的簡易沙盤上不斷推演,比起在館子裏要好上太多,這日子倒也惬意。
某一日,教閑來無事的邝希昭見着了,興致驟起,與她切磋一番,竟然非她敵手。好勝心起,便尋空就與之比試,一來二去,日久生情,待到發覺之時,已是情根深種,再難抽身。
此後,姜蘭漪便入了她的幕僚,做了她的軍師,更是教她放在心尖尖上,恨不得昭告天下,給她一個名分,也由此有了不惜以五萬兵馬為聘請旨賜婚的事來。
我聽她娓娓道來,猶如身臨其境,念及自身又一時感懷——雖然她刻意略去不少細節,只說了大概,我也能猜到她與姜蘭漪在相知相戀前定是有過不少曲折糾結,如今能抛開一切攜手共度,也不曉得要邁過多少坎坷險阻。
她二人姑且可說是兩情相悅,再看我自己,到現在還摸不清楚姜灼的心意,怕只是一廂情願,與她們比起來,又是艱難數倍。
幽幽一嘆,不覺已是連飲數杯。在她話音落下不久後,又倒了滿滿一杯酒,就要往嘴裏灌——誰知斜刺裏伸出一只手,擋住了我的酒杯,也沒使多大的力氣,那酒杯就被人輕輕巧巧地抽走,換成了溫熱的茶盞。
我一呆,轉過頭去,正對上姜灼不茍言笑的側臉。
眨了眨眼睛,略帶不滿地問道:“你做什麽要攔我?”
——又不喜歡我,做什麽要管我?
不如教我醉死算了,也就沒人纏着你了……
自暴自棄地想着,我作勢要去搶酒杯,卻見她蹙了蹙眉,避開了我的手,又怕我前傾跌到似的,側身靠着我,一手攬了我的肩,将我的大半個身子都攏進懷裏。
“端王,殿下她酒量淺,不宜多飲,屬下這便帶她回去了。”恍惚間好像聽到姜灼說了些什麽,我只覺得腦子昏昏沉沉,靠在她懷裏卻舒服得很。
嗅着她的氣息,困意席卷,忍不住就要睡去。
迷迷糊糊地,端王似是回了什麽,我卻再難分辨,真的睡了過去。
第二日,倒也沒有太過難受,只是驀地醒來,腦子還有些暈乎乎的,一時想不起後來發生的事——仿佛是姜灼将我帶了回來,可之後端王還說了些什麽,卻都不太記得了。
口渴地咂了咂嘴,就要起身去倒茶,行動間陡然有些異樣,低頭一看,脖子裏仿佛佩着什麽。
疑惑地解開領子,拉出系着的紅繩一看,竟然是半塊血紅色的玉珏。
再仔細一瞧,不由大驚失色——這玉珏,卻是與邝希晴那日收到的虎符一模一樣!
難道是昨晚上趁我酒醉時,端王所贈?
可是無緣無故地,她與我這個,又是為什麽?
要知道,這可不僅僅是半塊玉珏,更是五萬兵力啊!
握着這燙手的山芋,我一時間慌得沒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