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晚安
因着姜蘭漪臨走前的一句話,我心中一片混亂,只是勉強壓下,可再怎麽掩飾,到底是教對我一言一行都無比關注的顏珂察覺了。
當着侍從和護衛的面,她并沒有說什麽,只是牽着我一路回到了房間。關上門,也不急着開口,饒有興致地抿了幾口茶,這才慢悠悠地問道:“殿下何時與端王這般親近了?你以前不是最看不上她麽?還總跟我抱怨說她那雙藍汪汪的眸子看得你渾身不自在……你都不記得了?”
教她這麽一提醒,我倒是想起來小時候的零星片段——那時候的邝希晗的确是挺不待見有着一半柔然血統的端王,甚至還帶了點莫名其妙的輕視……想到這兒,我心裏也是一咯噔:她忽然提起這一茬,是想說明什麽?又想從我這兒知道些什麽?
——莫不是開始懷疑我了?
“珂姨也說那都是從前的事兒了……本王如今倒覺得,端王乃是個真性情的人,值得相交。”無論心裏如何驚疑不定,面上還是不敢有絲毫顯露,我也學着顏珂的樣子,端起茶盞悠悠地抿了一口,漫不經心地回答,靜等她的下文。
“殿下可別教她一番虛情假意騙着了,”顏珂見我不以為意的樣子,無奈地搖了搖頭,擱下茶盞,一臉正色地分析道,“端王其人,看着雖是一派凜然正氣,胸無城府的舒朗性子,可是她一個失了寵的庶女,在宮裏無依無靠,卻照樣活得好好的,安然無恙地長到了十幾歲;被打發去封地沒多久,搖身一變就成了南豐諸軍心服口服的統帥,這份本事豈能容人小觑?”
“這……珂姨的意思是?”我對她将端王形容成這樣老謀深算的人頗有微詞,卻也找不到論據反駁,只好順着她的話請教。
就聽她話鋒一轉,忽然以眼神示意我袖中的荷包:“方才聽殿下與她提起所贈之物,可是那統帥清遠守軍的半塊虎符?”
我點了點頭,将玉珏遞給她。
她接過來,很是随意地打量了一番,然後便不甚在意地放在一邊,嘴角輕勾,笑得諷刺:“端王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就憑着這麽一塊雞肋似的破玉,不但卸下一身麻煩,還順手賣了殿下一個人情,可謂一箭雙雕。”
“珂姨這話,倒是教本王糊塗了。”我瞥了一眼那枚通體赤紅的玉珏,自己也明白這是枚燙手山芋,可是依顏珂的意思,竟是這東西對我有百害而無一利麽?
“殿下可知,這血玉虎符本是一塊環形圓佩,可號令駐守南豐城的十萬清遠軍,但是此刻這玉佩成了半塊玉珏,那麽它的作用也僅僅是個憑證信物,做不得數了,”嗤笑一聲,她又說道,“再者,南豐城據此地何止千裏?遠水解不了近火,即便出了什麽事,這半塊虎符也幫不上忙。”
她撣了撣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老神在在地接着道,“她如今不過雙十,風華正茂,又坐擁兵權,在軍中頗有威望,這個檔口卻請旨迎娶王妃,挑戰禮法,等于是跟清流官員抗衡,更是與天下的讀書人作對,這樣一來,不啻于自毀前程——事實上,她這是有意向皇帝示弱,以證她未存半點不臣之心。”
經顏珂這麽一點撥,我心裏豁然開朗,卻又生出一星半點兒的失望——在我心中,還是寧願相信,端王是為了與姜蘭漪的感情才如此。
“那日我見到宮侍呈上了半塊虎符,想來端王是以一半的兵權與皇姐做交易,換取姜蘭漪的王妃之位,若是教皇姐知道這另外半塊虎符落在了我的手上……”接着顏珂的話,我說出了自己心裏的擔憂,也是此前被我有意無意忽略的一點:我不願以惡意揣度端王,可是這虎符事關重大,我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
“這個無妨,”顏珂臉色稍霁,見我一臉憂心忡忡,反而安慰我道,“端王既然主動交予你,便不會将此事洩露給皇帝,倒是殿下你……可不要教她三言兩語一哄,就心甘情願地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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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說了這麽一大通,竟然是拐彎抹角地在勸我與她拉開距離——顏珂指的“她”,自然是邝希晴。
按着以前邝希晗的性子,倒也不是不可能……關于這一點,我無從辯解,便只好讪笑着搪塞了過去。
“對了,下個月便是殿下的韶禮,殿下可做好準備了?”臨出房門前,顏珂扶着門框,轉過頭低聲問道——多情的桃花眼微微斂起,眼角眉梢不經意淌過一絲歲月的痕跡,似是欣慰,似是悵惘,又仿佛是透過我的影子在看另一個人。
“嗯。”點點頭,勉強扯起一抹笑來,心中卻是酸澀——我不知道她是想起了誰,可惜我再怎麽模仿掩飾,終究不再是那個令她疼愛在意的孩子了。
與她在房裏談了許久,她走後又出神了好一會兒,等到我回過神來,已是華燈初上。
洗漱過後,我坐在梳妝的銅鏡前,對着鏡子裏的人仔細地打量——五官精致,眉目溫軟,分明是個純稚少女,若是硬要套上那繁複厚重的帝服,怕是不倫不類,徒惹笑話罷了。
這幅皮相雖說比不得邝希晴清隽無俦,也不比姜蘭漪妩媚嬌豔,卻也稱得上标致動人,姿容秀雅……可再标致又如何?
只能攬鏡自照,孤芳自賞罷了。
忿忿地解下最後一條束發的帶子,揮退了侍從,我剛準備就寝,忽然聽得房門被人輕輕叩響。
我正陷入不可自拔的哀怨之中,聞聲吓了一跳,口氣便帶了幾分沖:“誰?”
“殿下。”一個熟悉的清冷女聲不緊不慢地回道。
認出她的聲音,我的氣焰一窒,轉而變為幾分忐忑,幾分後悔,又因為白日裏的猜疑硬下了心腸,強迫自己待在床榻上,緊緊揪着身下的薄被,免得一時激動忍不住沖過去開門——至少要多晾她一會兒才好。
“有什麽事麽?本王、本王已經睡下了。”清了清嗓子,裝模作樣地打了一個呵欠,側臉看到未曾熄滅的燭火影影綽綽地打在牆上,映出一個清瘦的輪廓——明知道她看不見我,還是趕緊躺倒在床榻上,心虛不已,屏着呼吸等她說話。
“聽丙三說殿下傳召……既然無事,屬下告退。”她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什麽情緒。
感覺她話音才落便已轉身離開,我猛地坐起身,想要起身去追,卻教纏在身下的被子絆得一個趔趄,差點倒栽蔥摔在地上——饒是及時撐住了,不免磕着了手肘,鈍痛之下不由痛呼出了聲:“哎唷!”
還沒等我緩過勁兒來,卻聽門教人一下子推開,姜灼立時閃了進來,像是一陣清風吹過,頃刻間半蹲在我身前,扶起我的手臂仔細地察看,那股小心翼翼的勁兒看得我一愣,心中的委屈卻蹭蹭地水漲船高,夾雜着手肘處的痛,教我情不自禁地哭了出來。
“殿、殿下?很疼麽?”她像是驚住了,一向沉穩的人難得磕磕巴巴的,捧着我的手緊也不是,松也不是,既想替我包紮又怕我再哭下去,眉峰緊蹙,清妩的眼中洩出一絲無措來。
我也只是一時情緒上湧,控制不住,過了那一陣,自己便覺出不妥,用另一只手抹了抹眼睛,感覺她盯着我的目光,頓時臊得臉熱心跳,只恨不得地上裂開一道縫好教我鑽進去。
“本王沒事了,你……你先回去吧。”将手肘往背後藏了藏,我偏過頭不去看她。
不料她沉默地站起來,轉身就走,連門都不曾替我關上。
我聽到她離開的動靜,霍然轉頭,只看到一片飄過的衣袂。
——居然、居然真的走了?
本王讓你走,你就真的走了?
本王讓你喜歡本王,你怎麽不喜歡啊!
我越想越是生氣,随手抄起一個枕頭就想朝門上扔去,才剛揚起手,卻見那個離開的身影去而複返,手中還托着包紮要用的工具。
見到我的動作,她只是挑了挑眉,步子不停地走到塌邊,一撩衣擺,單膝半跪,将我的手輕輕拉了過來,動作溫柔地上了藥——那傷處并不大,只是擦破了點皮,但是教她這樣珍而重之地對待,我心裏熨帖,實在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頭。
尴尬地将半舉着的枕頭放到另一邊,順手拍了拍,我有些慚愧自己誤會了她,又不願打破這一刻的溫馨,只是咬着唇,默默地凝視她——這樣近地看她,越看越是被她吸引:與邝希晴相似的五官,氣質卻截然不同。
如果邝希晴是蘭,她就是蓮,如果邝希晴是水,她就是冰,只要是熟悉她們的人,絕對不會将她們認錯。
可是與邝希晴比起來,她對我總是愛搭不理的,不溫柔也不關心,甚至可以說冷淡,即便是那時在白雲谷中失控的親吻,之後也若無其事地沒有半點解釋,這樣的态度,足以将滿腔癡心都付之一炬。
但是啊……我就是對她毫無抵抗,哪怕前一刻還被她傷的黯然失神,只要她又回以一個微笑,又對我抛出一點點的溫暖,我就只能丢盔卸甲,一敗塗地了。
由着她替我包好傷口,蓋好被子,又攏下了帳幔,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不肯有片刻的遠離——那一些半真半假的巧合、若有似無的猜疑全都因為此刻的柔情而煙消雲散了。
我只記得,我愛慕着這個人,不願她受到一點傷害,不願她皺一下眉頭,至于別個,就無需理會了。
“姜灼,你、你要走了嗎?”隔着薄薄的紗幔,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卻恍惚覺得她是微微笑了一下的。
“殿下放心,今夜屬下就在外頭守着。”她溫聲說道。
“哦……”知道她就守在我附近,不會離開,我有些開心,又心疼她疲憊,連忙囑咐道,“你也不要太累了,就守一會兒吧……子時,哦不,亥時一到就去休息!知道麽?”
“……嗯。”感覺她又笑了一下,清冷的聲線也變得柔情脈脈。
困意襲來,我最後望了一眼床邊的身影,低聲說道:“姜灼,晚安。”
迷迷糊糊地,一直等不到她的回答,我也不曉得在堅持什麽,就是不甘心閉眼,強撐着盯着她。
忽而聽她淺淺地一聲嘆息,仿似一縷幽香拂過我的心神,教我安心下來,沒一會兒便入了眠:“晚安,殿下。”
唇角輕揚,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