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依靠
雖說邝希晗的身子孱弱,可到底是金尊玉貴的親王,身邊服侍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這瓷娃娃一樣的主子磕着碰着,冷了熱了——因此,自我占了她的身子作為邝希晗生活以來,竟是從未患過什麽傷寒感冒之類的毛病。
而我也不曾想到,這小小的發熱是這樣來勢洶洶,猝不及防間,一下子就将我擊垮了。
我心裏估摸着,該是前夜淋到了雨,着了涼,沒好好休息,又連着趕了一夜路的緣故。底子本就薄,經不起這樣的颠簸勞累,而那湘維太守的發落卻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即使是身體上再大的痛苦與折磨,都遠遠不及“邝希晴罔顧姐妹情誼對我下了手”這個念頭帶來的打擊。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邝希晗本體的影響,但是邝希晴對我的重要性比我所以為的要多得多……這不是一個好的現象,可我無力改變;現在,我正承受着相應的後果。
頭腦昏昏沉沉,眼前也模糊一片,隐隐約約聽到有人在叫着我,卻無法給與回應。
從那淡雅卻熟悉的味道辨認,那個一直在我耳邊說話的人,是姜灼。
這麽急切地、緊張地聲音,是在擔心我麽?
這猜想竟然教我感到了一絲喜悅,若不是這樣昏昏沉沉地病着就無法好好地睜開眼與她說話,看見她美麗的樣子,大概我寧願就這樣一直病下去,得到她的溫柔對待吧。
——不得不說,這樣的想法,是如此的無恥,又是如此的卑微。
可是在我心裏,明知對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回應這份戀慕等同的情感,那麽這樣真切的關心和虛假的暧昧便是我賴以安慰自己的最後一層幻想了;幻想着她如我在意她一樣純粹地,無以倫比地在意着我;幻想着她如我喜歡她一樣深情地,毫無保留地喜歡着我……
這幾乎可以算作是我在剝去與邝希晴的牽絆後唯一的情感歸屬了吧。
渾渾噩噩間,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身子忽冷忽熱,又被颠來倒去地折騰,似乎是處在移動中,身下不是被褥的觸感,而是懸空着沒有憑依,教人無所适從。
我勉強撐開眼皮掃了一眼,發現是姜灼将我背在身後,用絲帶牢牢地束着固定住。
我們沒有騎馬,除了我無力地趴在她的背後,身邊還剩幾個神色凝重的護衛——人數卻比我們在客棧中彙合的又要少了幾個。
我無法判斷此刻的情況,但是心中卻有了不好的預感。
“這、這是哪兒?”周圍是一片望不到頭的綠色,參天的大樹仿佛是一群沉默的巨人,而我們幾人則是随時随地都會被吞噬的渺小存在——長時間沒有開口,我的聲音嘶啞得像是有沙礫在其中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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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是白雲谷,你已經昏迷兩天了。”姜灼側過臉來,輕輕在我耳邊說道,順手托了托我的腿根——動作自然地教我愣了幾個呼吸的功夫才想起來要害羞。
“殿下,這谷中有無數陷阱,我們已經折損了好幾人……”見我醒來,那幾名護衛心情沉重地說道。
“什麽……陷阱?”我腦中一片混亂,下意識地反問道。
“無事,”那護衛忿忿不平地握了握拳頭,卻被姜灼半路截住了話頭,“殿下只管閉目養神就好。”
她的手在我的小腿上拍了拍,像是帶有魔力一般——我在陌生環境中無所适從的慌亂就随着這一拍輕輕巧巧地退散了,哪怕那些護衛們臉上的欲言又止是那麽明顯而刻意,都不值得我避開她的安撫出聲過問。
姜灼的背是有別于其他護衛的單薄消瘦,兩側突起的蝴蝶骨像是斧鑿雕刻的藝術品——我曾有幸見過它們不着一物的樣子,那種線條和色澤是我今時今日都無法忘卻的絕妙之景——難以啓齒,但是教人欲罷不能地肖想。
隔着兩層布料,我依舊能夠清楚地描摹那狀若振翅之蝶的骨頭纖細而柔美的輪廓,就連那指尖輕輕撫上的觸感也自然而然地浮現在腦海——本就幹渴的喉嚨頓時像火燒火燎一般。
我沉沉地吐出一口濁氣,放松思緒靠在了她的肩膀,平直而堅硬的肩骨硌得臉頰發疼,那氣息卻足以彌補一切,教我不舍得挪開。
雖然是處于颠簸搖晃的行動之中,我還是慢慢地陷入了深眠之中,一半是這熱症帶來的疲憊,一半則是這令我安之若素的依靠。
“殿下、殿下。”有人在耳邊輕輕喚道,那聲音莫名地熟悉,一時之間,我卻想不起來。
這一次睡得比先前更沉,然而潛意識中鑽進了各種光怪陸離的畫面,攪得我頭疼欲裂;胸口像是壓着一塊千斤巨石,就連呼吸都顯得那麽困難。
我仿佛是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中只能見到我一個人被縛住了手腳,綁在一根柱子上,周圍黑壓壓的,卻有一道凄厲刺耳的聲音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聲嘶力竭地數落着我的罪狀。
“邝希晗——你該死!”那個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聲聲在我耳邊回蕩,教我難以回避。
我想掙脫,想反駁:我不是邝希晗,不是那個罪孽深重、千夫所指的纨绔淩王……可是,我的手腳都被死死地捆着,喉嚨像是灌了岩漿一樣,火辣辣的炙烤感,張口時好像能噴出黑色的濃煙,偏偏一個音節都喊不出口,只剩下野獸一般“赫赫”的嘶叫。
我的眼中淌下淚來,下一刻就被突然升溫的空氣蒸發;不僅是我的脖頸,我的雙手,包括我的背脊,我的雙腿,我的所有與柱子相連的部分都如同被烈焰灼燒一樣熾熱地燃燒起來,那溫度幾乎在頃刻間把我化為灰燼。
我記得,商朝時那個鼎鼎大名的妖姬妲己發明了一種名為“炮烙”的刑罰,大抵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而我現在就如一個被綁在銅柱上行刑的囚徒,疼痛難忍,生不如死。
只是不知道,此刻我臉上的神色,是不是也那般猙獰得不堪入目?
“殿下、殿下。”又是這個不厭其煩的聲音,将我游離的神智拉回了幾分,也教我陡然間意識到,那可怕的刑罰不過是一場似是而非的夢魇罷了。
心中驟然一松,我定了定神,想要張嘴,卻發現自己仍舊不得動彈——只是意識漸漸回籠,可身體的控制權還是飄飄忽忽,沒有着落。
那聲線泠泠如冰晶濺碎,渺渺如飛鳥掠影,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動人音色。
知曉是她陪伴在我身側,那些惶惑不安在一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只想靜靜地享受與她獨處的時光,反而不那麽急着醒來了。
這時,我聽到耳邊傳來一聲清淺的嘆息,這嘆息帶着幾分無奈,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決然……随後,那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準确而不容置疑地覆上了我的嘴唇。
緊密而溫暖地相觸,那麽真實,那麽自然,切合得像是排演過無數遍。
這是一個吻麽?
不,充其量這只是雙唇緊緊相貼在一起罷了。
盡管是唇與唇密不可分,不留縫隙;盡管這其中的一方早已丢盔棄甲,深陷其中……可這仍然算不上一個吻。
唯有兩情相悅的親近,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親吻。
我自然是心悅于她,可是……她呢?
我不知道,也不敢深想。
沒等我心中驚雷炸裂般來來回回重現、分析她這樣做的目的,便感覺到她柔軟的嘴唇微微一動,舌尖探出,輕松地撬開了我的嘴——苦澀的藥味瞬間充斥着口中,教我忽的忘了思考。
驚愕之下,只覺得她的舌頭在我口中靈巧地掃了一圈,喉嚨便像是有了自我意識般吞咽了起來;直到她從我唇上離開,我仍停留在最初那份不可言喻的觸感與震顫之中。
我感覺自己像是一條脫離了水的魚兒,忘記了該怎麽呼吸,也根本沒有辦法呼吸,只能徒勞地張着嘴,被動地吞咽着渡到口中的苦澀藥汁,機械地接收着這颠覆我全部認知的事實。
或許,我不該這麽激動地胡思亂想,不該扭曲對方真心實意地想要救我遠離病痛的犧牲,不該自欺欺人地将這種行為定義為某種我所迫切地想要回應的情愫。
然而在不斷地自我警告之外,卻又漸漸萌生了一個想法:我想要嘗試着,将自己這份隐秘的心思告訴她,想要将這份日益增長的愛慕宣諸于口,想要讓對方知道這份首次出現的、獨一無二的真摯情意。
“吱呀”一聲輕響,門扉輕合,藥香飄散,房裏不再有她的氣息。
倏然睜開眼,舔了舔嘴邊殘留的藥汁,那極致的苦澀之中又好似含着一股教人歡喜留戀的清甜。
驀地,我在心裏下了一個決定:不再閃躲,不再遮掩,也不再試探和揣測,明确地告訴她——我喜歡她。
我想要,光明正大地……追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