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突圍
火堆已經沒有剛點燃時那麽旺了,只剩下一簇不大不小的火苗顫顫巍巍地跳動着,照映出所有人晦澀難明的神色。
護衛們不約而同地向我靠攏,而那一群黑衣人也逐漸收緊了包圍圈——就聽“哔啵”一聲木屑爆裂的動靜,猶如吹響了戰鬥的號角,雙方同時發動了攻擊。
姜灼用刀鞘拍開了猶在燃燒的火堆,碎屑漫天,立時迷了黑衣人的眼,也逼得為首幾人連連後退;趁這個當口,她拉起我就往破廟的大門跑去,而其他的護衛也掩護着我們迅速撤離。
我親眼看見一個護衛砍翻了一個黑衣人,随即就被黑衣人的同夥抹了脖子。濃烈的血腥味在夜空下彌漫開來,教我本還混沌不明的意識陡地清醒——如果沒有這些人保護我,那麽死的人,就是我了。
極致的恐懼之下,人類的潛能被無限的放大,在姜灼的帶動下,我很快随着她穿過黑衣人的包圍圈,爬上了馬車;姜灼并沒有與我一同坐進馬車內,而是抄起馬鞭,狠狠地抽上了馬臀。
就聽那匹性情溫順的赤狐馬嘶鳴一聲,立刻如離弦之箭一般疾射而出;車廂一抖,震得我差點跌出馬車外。
可是,知道此刻姜灼不在我身側,再沒有人牢牢地把我護在懷裏使我免于磕磕絆絆,我卻很快反應過來,雙手撐住了車壁,穩住了身子——心中一黯:有時候,是環境逼的人不得不堅強起來。
馬蹄踏在仍然潮濕泥濘的路上,聲音黏膩而拖沓,于這萬物猶未複蘇的夜晚顯得十分惱人;而對于一心處于逃亡中的人來說,這聲音更是吸引追蹤者的信號——隔得再遠,這動靜不消失,黑衣人便能很快鎖定目标,遠遠地綴在後面,擺脫不掉。
我正心焦時,只覺得車簾被人一把撩開,姜灼略帶喘息的聲音傳入耳朵,不再淡漠,卻更為扣人心弦:“殿下,馬車目标太大了,不如騎馬。”一邊說着,一邊将我拉出馬車。
等我剛在車下站定,就見本來騎着馬的兩名護衛跳下了自己的馬,一前一後坐上了馬車,登時架着車朝另一個方向離開了。
——原是調虎離山之計。
是為了混淆視聽,引開追兵麽?
可若是被追到,身為誘餌的她們,又會面臨着怎麽樣的下場呢……我不願深想下去。
“殿下,請上馬。”姜灼一手扯着缰繩,控制着因為主人抛下它而焦躁的馬兒,急聲催促道。
我看了看那匹不耐煩地刨着蹄子的黑馬,以及其他幾個騎在馬上的護衛,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鼓足勇氣走上前,正準備手腳并用爬上馬,卻見姜灼忽地催動身下的馬靠近了幾步,來到我身側,然後雙手抄起我的腰,将我提了起來,坐落在她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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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她是看破我不會騎馬了麽?
深感自己拖了後腿,我垂頭喪氣地摸了摸因為承受兩個人的重量而抖了抖身子的馬,暗恨自己沒有在閑暇之餘好好鍛煉騎術。
若是有機會,我一定要學好騎馬……可是,也要等我過了眼前這一劫。
這機會,只怕是渺茫的很。
就聽那一匹無主的黑馬凄厲地一聲長嘶,驀地揚蹄,發了狂似地朝着一個方向疾奔而去;我吓了一跳,隐隐見到它身後灑下了斑斑點點的血跡。
姜灼若無其事地将手中的匕首收回,與其餘幾名護衛使了個眼色,一扯缰繩,帶頭沖了出去。
“殿下,抓緊了。”她在我耳邊迅速地叮囑了一句,随即便專注在控馬之上;腰間環抱着她的雙手,後背緊貼着她的心跳,即使是在前途未蔔的逃亡之中,卻教我感到了妥帖安心——不管怎麽樣,只要她在我身邊,就不會讓我受到傷害……我堅信這一點。
提心吊膽地奔馳,從夜色深暗到天光熹微,對人和馬都是極大的考驗,甚至可以說折磨。
幸好顏珂為我出行準備得用心,就連護衛們所騎的馬兒也是千金難得的良駒,這才能帶着我們跑那麽遠;我的身子雖然單薄,畢竟也是一份重量,馬兒馱着兩個人,又要保持超高速的奔馳,本就無法長久,能堅持到現在,已屬不易。
即便是不通馬術如我,也能感覺到這匹馬的速度正在明顯下降,要不了多久,大概就是它的極限了。
忍受着仿佛所有內髒都移位一樣的颠簸,我用盡全部意志力挺直腰杆,不讓自己往兩側靠在姜灼圈起的臂彎上,提高她控馬的難度——眼前卻開始模糊了起來。
正恍惚間,卻聽一名護衛欣喜地說道:“是泗陽城!”
為了盡快趕到榮息城外的白雲谷,車隊棄了車流較多的官道,抄了近路,直走泗陽,再經澤昌入榮息,快馬加鞭趕路,只需五天便能到白雲谷。
在觀瀾城外的私道上遇到埋伏,未經修整便徹夜狂奔,倒是比預定的時間要早到泗陽。
馬速慢了下來,泗陽城的城牆也近在咫尺,我能聽見姜灼逐漸平緩的呼吸,似乎緊繃的神經也放松了一些——只要進了城,那些追兵便不能這麽明目張膽地行動了,我們的安全也就多了一重保障。
我們這一行還剩八人,雖說不曾穿着王府的制式護衛服,鮮衣怒馬仍是紮眼;一夜趕路又是狼狽不堪,這樣進城定是會惹人懷疑。
于是衆人分作幾撥依次入城,相約在城裏最大的客棧碰面。
定了一間上房,換了幹淨的衣服,我才感覺到一絲死裏逃生的不真實感。
肚子餓得狠了,我與姜灼便要了客棧二樓的雅間,一邊吃東西一邊等另幾名護衛前來彙合。
天光尚早,城門才開不久,出來做生意的攤販并不多,大部分都是賣些早點吃食的營生,比不得正經飯店裏的精致可口,我只看了幾眼便一心撲在桌面上的早點之中,努力填飽肚子;姜灼倒是比我這個親王更有貴族禮儀的派頭,細嚼慢咽,悠然自得地吃着,時不時瞟一眼窗外,打量着是否有熟悉的面孔。
不一會兒,在我吃得七七八八腹中盡飽的時候,“篤篤篤”有節奏的敲門聲響起——三長兩短,是曾經約定好的訊號。
揚聲讓進,也不講究什麽禮數,指着桌面上的點心示意先到的護衛們開動。
幾人受寵若驚地坐了下來,似是想推脫,被姜灼冷淡的眼風一掃,又加之腹中的确饑餓,遂不再矯情,各自捧着碗筷,痛快地吃了起來。
與她們這般不管不顧的吃相一比,卻又顯得方才我的樣子已算得上是斯文了。
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八個人總算都齊聚這小小的雅間——出發時熙熙攘攘的隊伍,如今還伴在我身邊的,不足十數。
或許還要算上隐在暗處的暗衛……可是連我也不知道,顏珂安排的所謂不到危急關頭不現身的暗衛們,還餘多少。
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口,掩去唇邊的苦澀笑意,卻聽樓下一聲石破天驚的鑼響,震得我失手打翻了茶盞,衣擺上濕了一片。
尴尬地放下勉強接到的空茶盞,我想起身抖一抖茶水,餘光見到姜灼嘴角微微上揚,心中更是懊惱,連忙轉身背對着她。
視線所及,卻是一隊差役壓着一人經過樓下;當先的差役手中提着一面銅鑼,方才那吓到我的動靜便是出自她之手。
那被押解的犯人穿着破破爛爛的白色囚衣,粗布鞋面已經磨得露出了腳趾,手腳均铐着拇指粗的鐵鏈,行走不便,偏生她身後的差役總在她放慢步子時毫不憐惜地推搡一把,迫得她不得不踉踉跄跄地走着,形容很是凄慘——也不知犯了什麽大罪,看樣子是要被流放到蠻荒之地。
我正要收回目光,就聽身邊一人激動地扒着欄杆,不可置信地低喃道:“姐、是姐姐!不、不可能!姐怎麽會……”
姜灼忽然起身合上了雅間的窗戶,盯着那眼眶微紅的護衛沉聲問道:“丙六,你可看清楚了?那被押解之人,确是你胞姐無疑?”
“屬下肯定。”被喚作丙六的護衛黯然地點了點頭,似是支持不住,朝後跌坐在凳子上,仍舊難以面對現實。
——如果我沒有記錯,這丙六的姐姐,不正是那湘維太守?
據我離開才多少時日,她竟然已經淪落到被革職流放的地步!
撇去湘維徒步行到泗陽的路程,只怕我還未離開觀瀾,她就已被發落了。
明面上看,這湘維太守算是我淩王府一系的官員,且不說她犯了什麽事,不經我首肯便将她打落下馬,可不就是在剪除我的黨羽,打我的臉麽?
先是我中毒離都,然後趁機打壓我的派系,在路上又有伏兵等着取我的性命……若說這樁樁件件之間沒有關聯,我是不信的。
可是,這一系列的事件真的是那禦座上的女子所布下的局麽?
僅僅是這樣設想,我的心便痛了起來。
若是最後證實了果真如此,我又該如何自處?
“丙六,你且去吧,”我将臨行前顏珂給的銀票抽了兩張遞與她,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流放之苦,常人難捱,若是無家眷護着,你姐姐怕是九死一生。”
“殿下!護送您是屬下的職責!”丙六低着頭後退了半步,雙手卻在身側死死地攥成了拳頭,可見心底極是掙紮。
“本王命令你一路護送她,不許教她在路上出事,”硬是将那銀票塞進她手中,我冷下臉,裝作不悅的樣子,“怎麽,難道你要抗命不成?”
“殿下大恩,屬下無以為報!來世當牛做馬,以供殿下差遣!”她跪倒在地上,“嘭嘭嘭”磕了三個頭,哽咽着說道——我阻止不及,只能生生受了她的大禮。
擺擺手,示意她快走。
片刻後,我推開窗戶,默默地看着她騎着馬疾馳而去的背影——姐妹情深,真是教人羨慕呵。
“殿下,為何要将丙六驅走?”沉默中,姜灼走到我身邊,順着我的目光遠眺。
“大概是因為……自己得不到,所以格外地,想成全別人吧。”我收回了目光,不在意地答道——哪怕在這樣危急的時刻,将僅剩的助力遣離身邊,是多麽愚蠢的行為。
悵然若失地回到房裏,靠坐在床榻上,心神一松,之前壓下的惡心感又浮了上來。
一夜颠簸,情緒又驟然起落,孱弱的身子到底經不起這般折騰——是日,我便發起了高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