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故人
“傅賢侄這一路舟車勞頓,怎的不在房裏好好休息?”不同于年輕人們見到那傅公子時的喜色,首座上的中年女子雖然笑得溫和,話中卻似乎夾了一分責問,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
“沈大人莫怪,是若蓁心急了……這位小姐,可是方才那首詩詞的作者?”他朝着對方微微欠身,随後卻轉身正對着我與姜灼所坐的方向,在我們兩人臉上各自打量了一瞬,便像是認準似地對我問道。
我并不能肯定這傅公子是否認出了我的身份,也不想莫名頂替了那首詩的創作權,只是沉默地抿了一口手邊的清茶,低下頭并不去看他。
我的回避落在了那些仰慕者們的眼中便成了傲慢無禮,一個個朝着我怒目而視,有沉不住氣的已是拍案而起,立時就要發作。
只聽首座的沈大人忽的一甩折扇,朗聲笑道:“依本官看,今次這詩會的魁首,仍是林苑之林小姐蟬聯……諸位可有異議?”
她這一打岔,那些文人學者們一愣,卻也順勢響應起來,而那林小姐的臉上卻只挂着極淡的笑意——若非本身寵辱不驚,便是這結果并不能讓她十分歡喜了。
感應到她若有似無間向我投來的視線,我不由猜測——難道因為方才的事,這位林小姐以為我搶了她的風頭,對這魁首之稱生了芥蒂?
這個想法教我不僅皺了眉頭,看向那個插手的始作俑者;就聽她接着說道:“那好,便請傅公子兌現此次詩會的彩頭,與林魁首手談一局……其餘諸君,還請自便,本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告辭。”
話音才落,随意拱了拱手,那沈大人便起身離席向後院走去,留下還未回過神來,面面相觑的衆人。
——哈,那店小二所說的香豔獎勵,該不會就是與這傅公子手談一局吧?
虧我還存了諸多猜測……早知如此,說什麽也不來趟這趟渾水。
失了面子事小,被認出了身份可就麻煩了。
“既然如此,我們也走吧。”趁着衆人還在議論紛紛的時候,我與姜灼悄聲說道,一邊迅速起身。
這時,就見那管事小跑着攔在我們身前,帶着一臉讨好的笑:“二位貴客留步,我家大人請二位後院書房一聚,有要事相商。”
我遲疑地看了一眼姜灼,她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示意我自行定奪——我心中實在好奇那沈大人如此做的原因,考慮再三,終是答應了下來。
随着那管事七彎八繞地穿過了花園回廊,假山小徑,最後來到一間古韻盎然的書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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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門進去,那沈大人正端坐在書桌後頭,悠閑地翻看着桌子上幾張素色的花箋,看到我們,只是微一颔首:“你們來了……進來吧。”
我們剛踏進書房,管事的便體貼地為我們關上了門。
清了清嗓子,我正要開口,卻見那本來坐得好好的中年女子猛地從位子上竄了起來,一撩衣擺,“噗通”一下跪在我的面前,行了一個大禮——額頭磕在青磚地面上的悶響讓我心裏也跟着一跳。
“下官國子監司業沈友蘭見過少主。”她行禮過後并未起身,而是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勢,口中恭敬地說道。
——國子監相當于國家的教育部門,那麽這個沈友蘭應該算是教育局的領導幹部了。
她若是稱我為淩王殿下倒也罷了,只當是她認出了我的身份,即便行此大禮也說得過去;可是她所謂的少主又是怎麽回事?
我看了看同樣驚疑不定的姜灼,決定先順着她的話說下去,探問清楚再做打算……也許她只是認錯人了?
“你先起來吧,”待三人都在座位上坐定,我在心中小心斟酌着語句,試探着問道,“你怎知我便是……少主?”
她笑着指了指我腰間的玉珏:“這玉珏乃是天下間獨一無二的信物,當年主人曾言明會将此物傳給少主,這玉珏如今在您身上,您不是少主又是誰?”
“就不興是我搶來的麽?”把玩着腰間那塊不起眼的玉珏,除了質地格外溫潤以外,也看不出什麽特色,真不知道這國子監的沈大人是怎麽認出來的。
“少主說笑了……憑主人的地位與功夫,還沒有哪個人敢從她手裏搶東西呢!”她擺擺手,爽朗地笑了笑,并不以為意。
“我也沒有說笑,這玉珏的确是一位長輩所贈,但是她卻并未同我提過什麽組織……你既然一口咬定我是那少主,不妨與我好好解釋一番,也省得我糊裏糊塗,如何?”想了想,我将玉珏擱在桌子上,認真地問道。
“這是自然……”她邊說邊殷勤地替我倒了一杯茶,目光卻有意無意地飄過我身邊從始至終都像是在神游天外的姜灼。
我對她擺了擺手:“無妨,我沒有什麽事需要瞞着她,你盡管說吧。”
聞言,姜灼忽然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深邃得仿佛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夜空,而在這片夜空中,我再次見到了那抹華美燦爛的琥珀流光,一瞬便已是永遠。
“主人年輕時行俠仗義,樂善好施,路過澤昌時救起了遭遇歹人打劫的下官全家,又資助下官念書,對下官恩同再造,所以下官自願奉她為主,而除了下官以外,受到主人恩惠之人更是不計其數,我們并未成立什麽組織,只是發誓共同效忠主人罷了。”沈友蘭傷感地說道,臉上的神色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七年前,先帝病重,主人辭去了官身,散盡家財後遁入空門,日夜為先帝祈福,而自此,下官與一衆同僚便再也無緣得見主人。”
——為先帝祈福?那不就是邝希晗的母親?
這個神秘的主人究竟是誰?與邝希晗又有什麽關系?
為什麽顏珂會有這枚玉珏,又将她給了我?
難道……顏珂就是她的主人?
“顏大人?不,顏大人只是主人的故友,聽少主的意思,莫非識得顏大人?”原來我在不經意間竟是将最後一句話問出了口,她的答案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不是顏珂?那麽,可否告知那位主人的真正名諱。”我還是決定開門見山地問道。
“主人複姓司空,單名一個秀字,曾是武階第一的護國大将軍,”沈友蘭也沒有追究我身負玉珏卻不識得她的主子的事,頗為細致地回答道,“還有,主人出家後的法號叫作——空皙。”
“你是說——空皙禪師?”幸好我及時端穩了手中的茶盞,這才免去了打翻杯盞的失态,“靈覺禪寺的主持……空皙禪師?”
“不錯,正是主人……少主如此激動,想必是見過主人了?”沈友蘭微笑着說道,“這也難怪,主人不僅位高權重,出身也是顯赫,她貴為先皇夫的親姐,就連當今淩王殿下也要稱主人一聲姑母呢……”
“哐當——”這下,我手中的茶盞是再也無法托穩了。
茶水濺到手背上,燙得我一哆嗦,坐在身邊的姜灼立刻将我的手拉了過去——也不知道她懷中怎麽會備有傷藥。
冰冰涼涼的藥膏塗在紅痕上,那火辣辣的灼燒感立時降下去了。
放到平時,姜灼這般着緊關心我,離得我這樣近,又抓着我的手,呼出的熱氣吹拂在我的手背上,肌膚的溫軟從緊貼的位置傳遞而來,只怕我早就因這一刻臉紅又心跳,羞澀又甜蜜了。
只是我現在的全部心神卻都被那突如其來的訊息所占據,再也顧不得其他。
——想不到,那年輕貌美的空皙禪師,竟然是我的姑母!
怪不得顏珂絲毫不阻止我向她行禮,更是容忍她似真非假地教訓我。
可是,我心中震撼的緣故并不僅僅是與她的血緣之親,更是因為她出家前的顯赫官職——若不是親耳聽說,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将她與統領軍隊的将軍聯系到一起的。
據沈友蘭所言,我那姑母是為了先皇才遁入空門,而先皇又封其為國師,将祭天這等事關國祚的大事交給她,可見對她的寵信……偏偏我覺得從中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摸了摸塗過藥膏又被絲絹包紮的手背,我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替我包紮過後就繼續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姜灼,想到方才她緊張的樣子,感動之餘又未免悵然:大概是我多心了,這世上哪裏那麽多喜歡上同性的女子呢?別說是空皙禪師和先皇了,只怕姜灼也從未往這個方面想過吧。
……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