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衛臨的身體條件太差,就算找齊了煉制靈丹的靈藥,他的身體也承受不住丹藥的藥性。
從那天之後,蘊養經脈的藥膳從一日一次增添到了三次,晚上還要泡藥浴。
因為上一次被撞見倒了藥,後來衛臨再也沒見過那個送藥的童子,由段玺的心腹來送,盯着他喝了藥以後才會端着空碗離開。
偶爾段玺得空了會親自來送,他已經連續送了兩天,今天也不例外。
衛臨剛披上外袍,眼角餘光掃到窗外的院落裏下了蒙蒙細雨,紅發俊美的男子撐着一把淺青色的油紙傘,端着一碗熱騰騰的湯藥,踩着青石板小道緩步走了進來。
正在扣衣襟扣子的雙手頓了一下,衛臨不着痕跡的皺着眉。
客堂的大門沒過多久被人從外往裏推開,他整理好衣袖走了出去,開門的那一刻,恰好與準備敲門的段玺對上。
“你已經醒了?”
段玺收回手,絲毫不見尴尬。衛臨點頭嗯了一聲,态度一如既往的冷淡。
他徑直走出客堂,放在桌面上的湯藥已經不是很燙了,他沒有一絲猶豫,端起來一口喝盡。
連着小半個月把湯藥當飯吃,他已經習慣了藥液的苦澀,但當苦澀的味道充斥着味蕾時,他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
段玺站在他身後不遠處,見此不知從哪裏摸出了一罐蜜餞來,遞到衛臨手裏道:“這蜜餞是路過凡人的市集時随手買的,,恰好可以拿來壓壓湯藥的苦澀味。”
蜜餞用一個小陶罐封存着,只有巴掌那麽大,被三層厚厚的油紙包着罐口,香甜的氣味透過油紙飄散開來。
衛臨低頭看着這個小小的陶罐,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要不要接過來。
他抿抿唇,道:“我不吃甜食。”
段玺聞言挑了下眉,臉色如常,卻不由分說的直接塞進他手裏道:“這蜜餞放不了多久,你若是不想吃,扔了便是。反正只是一些凡人的小吃食,并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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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臨:“……”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要是還拒絕好像就是不識好歹了。
雖然兩人關系不怎麽樣,但段玺能想到給他順一罐蜜餞回來,也算是一個好意。
他默默的将蜜餞罐子放在了桌面上,表示:“我試着吃一點的。”
段玺陰郁的目光放柔了些許,轉而道:“我已經問過長瀾了,你身體養得不錯,可以出一下遠門。關在這院落落大半個月,你想出去走走嗎?”
衛臨有些驚訝的擡眸:“去哪兒?”
段玺神秘一笑:“跟我走就是了。”
段玺做事雷厲風行,将一日份的藥劑塞進了儲物戒裏,帶着衛臨就出了天門。
天門位于人界和妖界的交界處,北上靠極北之地,南下是中州,而這次他們的目的地,是西方的西海。
因為怕再次感染風寒,段玺沒有選擇最便捷快速的禦劍飛行,而是從乞巧閣中開走了一艘小型飛舟。
衛臨被帶上了飛舟的樓閣中,他第一次坐上這種玄幻小說裏才會有的出行工具,不免有些好奇。
透過窗臺,隐約可窺見外頭的雲卷雲舒,烈陽暈開的光圈閃爍着七彩的光環,仿佛細線一般的流光憑空而起,又轉瞬消失。
如此美景,如同夢中仙境。他原先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試問哪個凡人沒做過禦空飛行肆意穿梭九州八方,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夢?
他有些意動,但想離開閣樓到飛舟的船甲上,就必須要征得段玺的同意。
他有些猶豫不決,最後還是好奇心打敗了理智。當對上那雙如黑曜石般的黑眸時,他卻不知如何開口了。
段玺看穿他有求于自己,也不點破,只是抱着雙臂,好整以暇的微笑着說:“怎麽了?”
衛臨垂着眼眸,摩挲着指尖,半晌開口道:“我想去外面看看。”
段玺還以為是什麽事情讓他如此糾結,結果竟然只是想看看外頭。
他心底湧上一股怪異的感覺,衛臨為什麽會好奇天上的光景?從前的他應當早已看膩了才是。
禦空飛行對于修士來說那是家常便飯,若是失憶了便連那些都忘記了,卻也說不通。衛臨分明還記得他是誰,哪怕他已經忘記了不少事,也不可能連這種事情都忘記了。
他知道從衛臨這裏得不到答案,只好将疑惑壓在心底,面上不動聲色的道:“好啊,跟我來。”
衛臨以為他要帶自己出船甲,結果卻繞到了閣樓的中央。
中央處是一道盤旋蜿蜒而上的樓道,一眼看去像是沒有盡頭。他側目看向段玺:“這是去哪兒?”
段玺道:“你不是想看外頭的風景?閣樓頂層的視野才是最好。”
飛舟自身有防禦陣隔絕天上陰冷濕潤的罡風,段玺并不怕他被吹着涼,帶着他從閣樓中央的的旋轉樓梯往上而走。
閣樓的樓層不算高,只有八層,衛臨才爬了一半就開始靠着扶手喘氣。他體力消耗得厲害,臉色更顯蒼白,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浸濕了鬓發,貼在臉頰有些酥癢。
想看雲海的欲望早已被疲憊消磨得差不多,當擡頭看向還有一半距離的樓梯時,最後那一點好奇也被消耗一空。
段玺走在他前頭,見他半天沒動,轉身回頭來看向他:“怎麽了?”
他喘口氣道:“走不動了,還是去船甲外便算了。”
段玺不置可否,但卻擡起腳邁下臺階。
段玺比他高半個頭,尤其是當他站在臺階上時,衛臨需要仰着頭才能與他對視。
紅發的俊美男人逆着光向他走來,不知為何,他竟有些緊張和無措。
直到段玺站在他身前,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他,在他身上游移的目光似乎是在考慮從哪裏下手比較合适。
“幹、幹什麽?”
衛臨緊張得結巴,段玺忽然勾起唇角哂笑了一下,“沒幹什麽。看你走不動,我在想是抱你上去還是背你上去。”
光想想那個畫面,衛臨就羞恥得耳尖微紅,他蹙着眉義正言辭的拒絕道:“都不要,我可以自己走。”
被段玺抱着或是背上去,那他寧願自己爬上去。
視線餘光撇了一眼還很長的樓梯,衛臨十分後悔想要看雲海的決定。
都說好奇心害死貓,這回他是深刻的體會到了。
段玺聳聳肩,也不強求,只是語氣極其不信任的問:“你确定你可以自己上去?”
衛臨想說不确定,但卻不能,他咬着後牙槽,不是很情願的說:“确定。”
“那好吧。”段玺眼中閃過一絲失望。
這次他并沒有再走到前頭,而是側身讓開了通道,對衛臨說:“你走前頭去。”
黑眸閃爍着算計的光芒,衛臨不知他在打什麽主意,但看他那樣,自己若是不走前頭,他肯定就真上手抱自己上去了。
他咬咬牙,邁着酸軟的腿繼續往上走,段玺緊跟在後頭。
閣樓只有八層,每一層的樓道是二十八階,從底層到頂層,共有兩百二十八階。對于正常人來說或許是輕輕松松,最多喘兩口氣,但對于衛臨這個病弱的身體來說卻無疑是個酷刑。
從他穿來這個世界後,他走過最遠的路也不過是從卧室到院落,僅有幾十步之遙的距離他都要走得氣喘籲籲,更別說這兩百多階臺階。
衛臨扶着扶手咬牙往上走,每走一步都仿佛是在淩遲,他現在已經悔得腸子都青了,但自尊心讓他不能服輸,尤其是在段玺面前認輸。
磨磨蹭蹭的爬過了第七層,眼看着頂層就在眼前,衛臨完全提不起一絲興奮。此時的他只覺得喘氣都是一種折磨,雙腿更是重如千斤墜,每擡起一下都極其費力。
當快要走完樓梯時,衛臨腳沒踩穩大話了一下,整個人踉跄着往後倒。他反應很快的抓住扶手,但因為沒什麽力氣沒抓穩,整個人往後倒了下去。
往後倒時,他腦海裏唯一的念頭卻是臺階這麽高,滾下去身上肋骨肯定要斷上幾根,而且到時候一定很狼狽,指不定要被段玺嘲笑死。
他閉上眼準備好了接受命運的安排,結果下一秒卻落在一個溫暖的臂彎裏。他聽到段玺無奈的輕嘆了一聲:“那麽逞強做什麽?跟我服一下軟又不會讓你身上掉一塊肉。”
衛臨抿抿唇,向段玺服軟身上當然不會掉肉,但尊嚴卻被扔在了對方腳下,由着他肆意踐踏。
衛臨已經虛軟得完全動不了了,連動動手指都覺得十分困難。這回段玺可沒尊重他意見,直接不由分說的将他攔腰抱起,跨着步邁上最後一段臺階。
衛臨無力的靠着段玺的肩膀喘着氣,鬥大的汗珠沿着瘦削的臉頰滑落,一直帶着病氣的臉色也因為疲憊而泛起紅暈,金色的眼眸失神的看着前方,淺薄的霧水染得眼眸如一汪秋水。
段玺的眼角餘光不經意之間掃到了這一幕,平靜的心湖瞬間掀起了巨浪。
衛臨現在的這個樣子,像極了之前被他欺負狠了,卻仍咬着牙不肯呻·吟一聲時的樣子。
段玺的視線像是被灼傷了一樣,迅速的移了開去。但躁動的心湖久久不能平複,燃起的欲念像燎原的大火,燒得他喉嚨幹澀,心煩氣躁。
摟着衛臨纖細的腰肢的手微微握緊了幾分,他目光深沉,睫羽下投映着濃墨般的陰影。
閣樓的頂層是一個寬闊的瞭望臺,護欄的下方是一圈落座的木條長椅。
衛臨就是被段玺放在了長椅上,他靠着紅色的柱子歇息。絲絲縷縷又飄渺無蹤的雲霧拂過他臉頰,帶來一絲清亮的同時,又迅速的從他鬓發之間溜走。猛烈的罡風被飛舟的護法大陣攔住了九成九,只有幾縷輕和的冷風穿透了進來。
這道微風的溫度不會讓他覺得寒涼,反而吹拂得靈臺清明,一身的疲憊仿佛也随着被帶走了一般。
段玺将一件厚厚的狐裘襖子壓在他肩膀上,傾身替他系上衣帶的同時說:“別貪圖一時的舒适,這風雖然感覺不大,但你體質那麽差,還是會受不住的。”
因為段玺的這個動作,兩人之間靠得很近,只有半臂的距離。衛臨仰頭望着他,金色的眼眸裏倒影的全是眼前這個俊美的男人。
衛臨也知道他是好意,所以并未出言反駁。
他攏了攏襖子,想到這些天段玺确實為了他做了不少事情,哪怕可能是別有目的,但他也該做些表示。
抛開原主和段玺的仇恨糾葛不談,其實如果只是單純的他本人與段玺相識,他或許會很樂意與段玺做知己,只是他們之間注定是要處于敵對的關系。其他或許做不了,但謝謝還是要說一聲的。
段玺已經站直了身,衛臨五指緊張的捏緊了狐裘襖子的衣擺摩挲,支吾了半天才終于開了口。
“那個……謝謝你。”
衛臨說得很小聲,段玺以為自己幻聽了,不由得道:“你剛剛說什麽?再說一遍。”
鼓起的勇氣像充滿了氣又被針尖戳破的氣球,衛臨咬咬下唇,有些羞惱的說:“沒說什麽,你聽錯了。”
段玺怎麽也是一個渡劫期的大能,便是聲音再小也不可能逃得過他的神識感應。他只是不相信一向高傲的衛臨,居然會有向他道謝的一天。
段玺一瞬不瞬的盯着衛臨,那雙漂亮透徹仿佛最瑰麗的寶石的眼眸,早已沒了以往的冷漠和銳利,雖然仍是冷漠,但卻軟弱了很多。
不知何時起,衛臨放下了身上尖銳的硬刺,氣質也慢慢變得柔軟了起來。若不是行事風格和對他不加掩飾的厭惡仍時時刻刻張示着存在,他幾乎無法将眼前這個衛臨和以前的衛臨重合在一起。
道謝的話說了出口,對方卻沒聽清楚,衛臨已經沒有勇氣再說一遍。因為不是很想與段玺交流對視,他撇開視線憑欄遠眺,目光落在了翻湧的雲海之中去。
他以為這個世界的高空應當與現實世界差不多,但卻被眼前的瑰麗景色震撼得雙目微睜。
潔白的雲霧千姿百态的缭繞着,七色的極光不規則的蜿蜒懸挂在碧藍的天幕上,即使是在白天也散發着幽幽冷光。無數金色的光點好白色的細線憑空而起,像綿綿細雨一般往下墜落,卻還未落下多遠,又迸散消失。
他不由得想,這若是在夜空之中,這極光又該是何等的震撼?
“漂亮嗎?”
段玺坐到了他身旁,因為知道他不喜歡與自己接觸,刻意的在兩人之間拉開了一拳的距離。
這一拳的距離不遠不近,恰到好處。
衛臨別扭的同時又松了一口氣,難得回應道:“嗯,很漂亮。”
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壯觀。當身處于這仙境之中時,他忽然明白以前的自己是多麽的渺小,如同井底之蛙。
曾經那些壓在心頭令他喘不過氣的磨難和背叛,似乎都在這片雲海之中變得不在那麽重要。
他的心境寬闊了許多,隐約感覺有某個地方似乎松動了一點,但他卻無法感知到是哪裏的變化,只當是自己的錯覺。
段玺的感官敏銳,察覺到他的心境似乎突破了瓶頸。若不是因為走火入魔限制了他,或許此時天道就該降下天劫來了。
他順着衛臨的目光看向那片寬闊無垠的天地,眼中漸漸燃起了火光。
衛臨從來都是天之驕子,哪怕現在落入了凡塵,被碾壓在了泥底,段玺始終相信他終有一日會重回神壇。
到那個時候,他們之間又會是什麽樣的光景?
段玺很迷茫,他猜不到結局。或許猜到了,只是不肯承認。
他和衛臨,終究是要有一個了斷的,如無什麽重大的轉折,最終還是逃不過你死我亡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