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許多年後,陸雲亭依然記得,師兄踏着雪将自己帶回家的那個夜晚。
他偷偷地想要下山,卻在半途迷了路。山間霧大,朦朦胧胧地遮住了月亮。他一腳深一腳淺地踩着雪,早已放棄了溜下山的念頭,只想回家。
可林霧茫茫,哪兒才是路呢?
他靠在岩石邊,等了許久,等得腹中饑餓,自己也快成了一尊雪人。白茫茫的水霧裏忽然有了一點暖光,在夜裏搖曳。雪踩上去是松軟的,有沙沙的腳步聲,自遠處緩緩而來。
那時年紀尚小,看到這光,便委屈得想哭。明明是自己亂跑惹的禍,眼淚卻怎麽也停不下來。
正如現在。他緊緊閉着眼眸,熱淚盈眶。
腳步聲慢慢地近了,仿佛從遠處,一路走到了心裏。陸雲亭知道是誰,憑着聲音,還有那溫暖的熟稔的熱度。師兄碰了碰他的額頭,帶着血味,低聲道:“沒事了。”
他反掌便将那只手捉住。
師兄又問:“鬼師快要斷氣了,你要去看一眼嗎?”
陸雲亭道:“你……你去吧。”
師兄沒有動,因為陸雲亭抓得太用力了,不肯放手。陸雲亭哽咽了片刻,才把嗓音控制得平緩。他道:“還……還是一起去吧。”
師兄道:“好。”
陸雲亭道:“我怕一放手,你便要走了。”
蔣子骞嘆了聲氣,默然不語。陸雲亭睜開眼,緩緩地眨了眨。因為滿眼都是淚,是以萬物都顯得濕蒙蒙。雪地上有兩團血跡,紅得刺眼。他閉了閉眼,又将目光移到了師兄身上,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看。
蔣子骞道:“我不怕傷。”
陸雲亭道:“終究會有損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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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子骞道:“他到了收招的時候,忽然洩力了。我身上的血跡大多是他的。”
陸雲亭怔怔地點頭。
蔣子骞又道:“是你幫我下的蠱嗎?”
陸雲亭低聲道:“是,封人內力的銀線蠱。你們纏鬥在一塊兒,我也……也不敢下太厲害的蠱,怕誤傷。”
“那便夠了。”蔣子骞道。
陸雲亭嘴裏還泛着苦味,嗓子也仿佛被鏽住。他被蔣子骞握着,一瘸一拐地帶着往前。蔣子骞又道:“這些年來,師弟受苦了。”
一個傷痕累累的活死人,對他如是說。
陸雲亭心中大恸,猛地咬住了下唇。待要再說些什麽,已經被帶到了谷懷虛面前。鬼師的眼眸裏沒了神采,瀕死之時,更混沌得像一雙發黃的魚珠子。他慢悠悠看了看師兄弟兩人,嘿了一聲,嘆道:“早知今日,我當初便不該聽了衛森的主意,把你做成活偶。”
蔣子骞道:“天理循環。”
鬼師搖了搖頭,又嘆道:“哪有什麽天理,是我輸了罷了。啧,觀潮老人,寒江釣叟。我與他好了一時,又争了一世。任他早算計晚算計,終歸是一場空。”
說罷,閉了雙眼,溘然長逝。
日影悠悠,映着白瑩瑩的雪光,映在那具蒼老的破落的屍體上。陸雲亭怔怔地,忽道:“師父沒給他蠱王,其實是為了他好。活人飼蠱,哪是什麽輕松的事情。”
啞奴沒有說話,只碰了碰他冰冰涼涼的臉頰。
“我們将他扔下去吧。”陸雲亭道。
“好。”
陸雲亭慢慢地想了想,又道:“罷了,不急,讓他在這兒多曬曬。我……我還沒與師兄敘舊。”
師兄站在他面前,溫柔地摸了摸他的眼睛,一如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但什麽都不一樣了。
陸雲亭又哽咽起來,垂下眼眸怃然道:“師兄才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