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師叔是什麽人?
如果是在少時,或者再小一些的年紀,陸雲亭說不定還要想一想,才能回憶起那張臉來。
師叔號寒江釣叟,姓谷,雙名懷虛。生性好熱鬧,嫌山上太僻靜,所以常年在江湖中行走,只有逢年過節,才上來一趟。也只有在那時,陸雲亭才會見到他。
在小孩子的眼中,什麽都是單純的。陸雲亭倚着師兄,笑眯眯地朝師叔讨了壓歲錢,便滿山遍野地撒丫子瘋玩去了。師叔為什麽不肯在山上,師叔與師父之間有無不和——他的小腦瓜裏,全然沒考慮過這些問題。
但現在卻是不一樣了。
陸雲亭定定地望着對面的人,心裏轉過千百個念頭。他應當要迎上去,行個禮,喊一聲師叔。可那步子怎麽也賣不出去。他從來便與師叔不熟,今日更覺得陌生。
谷懷虛道:“你們兩個,多年不見,已經認不出師叔了嗎?”
啞奴震了震,手脫出陸雲亭的掌心,持劍向前走了一步。
陸雲亭道:“三年來,江湖上都沒有師叔的消息,我還以為師叔也在那時出了事。”
谷懷虛笑道:“我三年不下山,江湖人以為我也被那場山火燒死了,是嗎?”
啞奴已經走到兩人中間,雪地上留下了兩串白印子。陸雲亭瞟了一眼,漫不經心地應道:“不錯。”
谷懷虛搖了搖頭,失笑道:“我也是,你也是,子骞也是——”他說到子骞兩字的時候,陸雲亭震了震,擡眸直直地看向啞奴。啞奴的動作也加快了,弓步向前,朝谷懷虛抖出三劍,分襲眉心、頸間與前胸三處。谷懷虛如大鵬一般一躍而起,抖着蓑衣上的碎雪往啞奴虛罩,攔住了這一招。身體同時向後飛去,落在了雪松後幾寸處。
“——江湖人都以為我們三人全死了,想不到今日,竟還能齊聚至此。”他悠悠道,“唉,這些年來,我總覺得,你們的師父也沒死。等我哪個晚上一閉眼一睜眼,他又能回來。”
他說完,山巅上如結了冰一般寂靜。
誰也沒看着他,陸雲亭與啞奴在凝望着彼此。
“果然是師兄。”陸雲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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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語調聽上去輕飄飄的,落不到實處,像一片雪花,或者一團柳絮。他的呼吸也同樣輕,臉被凍得近乎青白。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有碎冰堵在嗓子眼裏,慢慢地刺出血來。
啞奴怆然搖了搖頭。
陸雲亭虛弱地笑了笑,又道:“我便知道是你。除了你,誰會這樣對我?”
谷懷虛倒訝然了,饒有興致地問:“你們倒不知道?”
陸雲亭又将目光轉向他,道:“鬼師?”
谷懷虛道:“鬼師也好,師叔也好,不過是一個稱呼罷了。”
陸雲亭道:“那我便叫你鬼師吧。”他又問,聲音在九嘆峰上随着風散開,“為什麽呢?”
谷懷虛嘆道:“為什麽呢?我也時常在想,你師父當初若是将該給我的給我了,現在又怎麽至于落到這種地步?”
陸雲亭問:“該給你的?”
谷懷虛道:“蠱王。先師過世前,曾留下遺言,唐蒼木執掌九嘆,我豢養蠱王。我當時年少,他說要待我保管。我便信了,結果想不到這一管就是六十年,他竟想将兩個全歸為己有。”
陸雲亭神色蒼白,想了想,道:“師父從未歸為己有過。”
谷懷虛道:“你又如何知道?”
陸雲亭道:“因為蠱王正在我的腹中。”
他頓了頓,又冷笑道:“我來不及見師父,就被你們逼下山崖。這蠱王不是師父給我的,而是我拖着一條斷腿在崖下找了許久,沒找到出路,反而找到了它。”
谷懷虛道:“你說的粗看也有幾分道理,可焉知不是你師父早早藏在了懸崖下呢?”
陸雲亭道:“我信師父。”
谷懷虛笑道:“那可巧了,你信,而我卻不信。不然哪來這樣的好事,古往今來唯獨你能墜崖不死。無論如何,斯人已逝,我也只能從你身上把蠱王取回來了。”
陸雲亭道:“那便來吧。”
話音未落,啞奴向兩人中間踏了一步,擋在陸雲亭身前。他還是那般高而瘦的模樣,像一株無枝無葉的歷盡風霜的老樹。啞奴用沙沙的嗓音道:“要為難師弟,除非我死了。”
陸雲亭忽地軟弱了,咬住下唇,紅了眼圈。谷懷虛怔了怔,失笑道:“子骞,你這又是何苦。”
陸雲亭道:“因為他是我師兄。”
谷懷虛低聲嘆道:“嘿,你倒是有個好師兄。說起來,我的徒兒衛森,也被你們殺了,是嗎?”
陸雲亭道:“不錯。他當年上山,想來也是受你指使?”
谷懷虛道:“這是當然,不然天底下被滅人的人多了,為何只有他能拿到我的令牌?我從廢墟之中救了他,授他武藝,幫他報仇。于是他也應承了我,來九嘆卧底。少年人心志不定,我怕他上山了還左右搖擺,投靠唐蒼木,把我的計劃全說了出來。于是我給他用了些蠱。說起來,也是我低估了他。他的馭人之術比我可厲害多了,拿捏弱點,逐個擊破,還能罔顧人倫,令師徒反目手足相殘。啧啧,我自愧不如。”
啞奴背影微微一震,握着劍的手更緊了些。
陸雲亭道:“他死有餘辜。”
谷懷虛笑了笑,道:“可惜了。”
“師叔。”陸雲亭道,“我最後喊你一聲,從今往後,你與九嘆再無半點關系。”
谷懷虛哂道:“你們兩個半死不活的小輩,反而要替唐蒼木來清理我這門戶了?”
陸雲亭道:“你亦死有餘辜。”
谷懷虛搖了搖頭:“話不投機,多說無益。來戰便是了。”
話音未落,他便推出右掌,內力鋪天蓋地地向啞奴壓來,激得碎雪從地上簌簌地揚起。掌風凜冽,啞奴挽着劍花,一招陽關三疊便半虛半實地籠罩了谷懷虛的下三路。他不再隐瞞武功來歷,這一劍與日光下閃爍的劍光,依稀就是當年在九嘆峰頂無數次與陸雲亭喂招時使出來的模樣,仿佛融入了骨血,再熟悉不過。
谷懷虛踏着歸葬步,坤轉離位,閃躲了這一招。身形一轉,又由乾至坎,左手的箬笠以春風化雨之勢望啞奴頭頂蓋來。腳下的步子本已詭谲異常,九嘆霸道的掌法以箬笠使來,更是大不相同。啞奴只能稍稍退了一步,換太陰步,以避其鋒芒。
同門過招,雖然搏上了生死,但其中的變式與後招,三人全數爛熟于心。陸雲亭心道,師兄一退,師叔必然要趁勢攻上幾個來回,我武藝稀疏,該如何幫上師兄呢?他心中焦急,卻見場上的形式果不其然,是鬼師暫且占了上風。
谷懷虛右掌出擊,左手箬笠擋劍,雲起龍骧連龍騰鳳集接連兩招使來,将啞奴逼得又退了兩步。他攻勢不緩,借歸葬步搶了震位,飛腳掃開積雪,趁啞奴視線受阻,一招霧鱗雲爪朦朦胧胧地探過來。陸雲亭一驚之下手指微動,指尖的銀線蠱幾乎要落在了地上。他急道:“師兄小心!”
這示警已經遲了,啞奴劍尖一晃,一招開雲見日直刺入霧鱗雲爪的陷阱中央。谷懷虛面露得色,箬笠斜晃切住啞奴的退路,右手畫起圈來,掌風形成一個旋,壓向啞奴持劍的手臂。
陸雲亭踉踉跄跄地撲過去:“鬼師!”
在澎湃的掌力中央,啞奴的衣袖一寸寸破碎。皮膚也似不能承受一般,慢慢地在小臂上滲出血痕,然後皲裂爆開。銀線蠱簌地融入雪中,無蹤無跡。陸雲亭發起了抖,面色慘白地看着兩人。谷懷虛放聲大笑,喝道:“受死吧!”
啞奴霍地擡起頭。
他的劍也不禁鬼師的掌風,铮铮地響了起來,從劍柄到刃尖都在不住地抖動。啞奴不進反退,繼續向前刺去,用力得雙頰的肌肉都鼓了起來,面色如修羅惡鬼一般猙獰。
陸雲亭胸膛忽地發起了熱,仿如冷了許多年,在這一瞬又點燃生命似的燒了起來。他明白了師兄的用意——活人所不能受的傷,活偶可以;活人所無法做出的攻勢,活偶也可以。蔣子骞将谷懷虛誘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也把自己逼到了盡頭。他們像兩個孤注一擲的賭徒,勝負在此一擊,生死在此一舉!
陸雲亭向來頑劣,當年在最兇險最無望的境地裏,也未曾有過信仰心。此時此刻,他卻閉上了眼,不敢再看那一劍。
十方宇宙,九天神佛。
他焦急地、茫然無措地在心裏祈求,求天地有靈,求師兄平安。或者谷懷虛失了手,或者他的銀線蠱能稍微起上那麽一點微小的作用。
——求天不絕九嘆。
長劍砰然斷裂,碎片撲簌簌地落入雪裏。
血肉之軀與血肉之軀相撞。一聲又低又輕的痛哼。
一個人轟然倒下。
而後萬物歸于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