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近九嘆峰頂的時候,山路終于平下來。平是平了,依然卻依然還是險的。兩側都是深淵,唯有中間一條刻在巨石上的小徑,長十餘丈,僅一人寬。路上盡是薄雪,踩實了,就凝成了冰。要是稍微打滑,便落入萬丈深淵裏。
陸雲亭道:“我當年便是在這裏跳的崖。”
啞奴臉色暗淡了下去,下意識地抓住陸雲亭的袖子。陸雲亭嘆了一口氣,低聲道:“你走前面吧,我不會再摔倒了。”
啞奴道:“好。”說罷,拔出長劍,踏在了巨石上。陸雲亭跟在他身後,握住鐵索,小心翼翼地走了起來。
過了這段,便是峰頂了。
陸雲亭望着周圍茫茫的雪與雲,卻想着三年前的事情。也是深秋的時節——或許要更冷一些,半夜落了雨,于是樹上也結滿了白瑩瑩的一層霧凇。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裏,衛森忽地發難,刺傷了他,以他為質,又控制了師兄。
那确實是非常聰明的選擇。因為九嘆之內,數他武功最稀松。但師兄最在意的又是自己的獨苗苗師弟。觀潮老人在西峰閉關,全然不知門派裏的變數。在師兄被擒之後,他趁衛森不注意,跑了出去。
但人本就受了傷,邊跑邊藏,也躲不了多遠。到了這條小徑上,還是被衛森發現了,追過來。
岩上又滑,又結滿了冰。多走幾步,便覺得雙足都要被凍在石頭上。衛森在他身後喊:“站住。”
陸雲亭回頭。
師兄低垂着頭,依稀滿面是血,被挾在衛森手中。
他踩在冰上,駭得心驚膽裂,魂散魄飛,五髒六腑都沉沉得墜了下去。他忽然懂了師兄見他被掣時的心情,一定也像這般絕望,所以才放下長劍,束手就擒。衛森持着短劍,戳在師兄的心口上,望着陸雲亭冷冷道:“你若是逃了,讓觀潮老人知曉,我就這樣刺進去。”
他怆然問:“那我若是死了呢?”
衛森手腕微動,将劍尖刺進心頭師兄,劃出一道血痕:“你最好爬着回來。”
啞奴忽道:“你在想什麽?專心些。”
陸雲亭道:“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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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奴微微一震,回頭看着他,神色複雜。陸雲亭嘆了口氣,道:“你轉過去吧,我走得很穩,不必擔心。”
啞奴垂下頭,将自己的腰帶解開,留出幾寸長的頭。又理了理陸雲亭的腰帶,與自己的拴在一塊兒。最後用力拉了拉,确保結打得結實。這樣要是陸雲亭不慎踩空,也不至于一點挽回的方法也沒有,就落了下去。
陸雲亭看着啞奴的動作,哭笑不得。
“若是走到半路,鬼師從前面來了怎麽辦?”他問。
啞奴道:“那就暫且切斷,我上去與他纏鬥,你在路上等我。”
他轉回去,繼續領路。陸雲亭猶豫了片刻,看着他那肖似蔣子骞的背影,又喊了一聲:“師兄。”
啞奴不語。
于是陸雲亭也靜默了下來。
有些事情,他永遠不會對啞奴坦述,便如啞奴也有自己的舊創不願告訴他。但故地重游,就像是把舊事歷歷地擺在了眼前。
他還是屈從于衛森,彎着脊背,像牲畜一樣爬了回去。遍地都是冰渣,紮在手上膝上,慢慢地劃破衣衫,刺出了血。他什麽也沒瞧見,因為擡着頭,眼眸裏只有師兄。衛森嗤地笑了——當年他還年少,陰郁裏還帶了些未脫的稚氣。衛森道:“我讓你爬,你還真爬了。你們師兄弟的感情真是讓人嫉妒。”
說罷,他将短劍又插得深了幾分。
陸雲亭嘶聲道:“住手!”
衛森道:“我換主意了。你要我住手,除非從山上跳下去。”
陸雲亭道:“那你把劍拔出來。”
衛森抽了些許,對陸雲亭晃了晃沾血的劍尖:“像這樣?”
師兄依然人事不省,陸雲亭緩緩将目光移到他的臉上,低聲求道:“我若是跳了,你能放過師兄嗎?”
衛森微微一笑:“不放過。”想了想,随即又道:“我會留他一條命。”
陸雲亭道:“記得你這句話,不然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衛森揚了揚脖子,示意道:“拿來這麽多廢話?快跳。”
于是他便松開了扶着鐵鏈的手,看着師兄,一點點挪到懸崖邊上,然後踏空。邁下那無可挽回的一步的時候,他心裏反而輕松了些,大抵是因為師兄能活下來,而師父遲早出關,然後便能知曉山上的巨變,手刃衛森。
那點輕松瞬間便被師兄胸前透出的一小截劍刃所擊破。
——是衛森的劍,穿心而過。
他怔怔看了一眼,便墜落了下去。
至無窮無盡的深淵。
“到了。”啞奴道。
啞奴跳下山石,向陸雲亭深處左手。陸雲亭心裏猶自怦怦的,握緊啞奴,也瘸着腿踩下來。啞奴再解腰帶,陸雲亭看着前方,低聲道:“直接切斷吧。”
不遠處的雪松之下,站着一個佝偻的影子。
一身落滿白雪的蓑衣,一頂箬笠。
陸雲亭張了張嘴,幾乎喊出師叔兩個字。可滿腔的血忽然又冷了下來,他握住啞奴的手,問:“那便是鬼師嗎?”
他明知啞奴不記得鬼師的長相,卻還是用力抓着,仿佛在尋求肯定與溫暖。啞奴切斷了腰帶,還劍入鞘,回頭看了一眼,也木怔怔地站在了雪地裏。
對面的人緩緩走來,取下箬笠,露出滿頭銀發。他的每一根皺紋,每一寸樹皮似的肌膚都歷歷可見。他笑了笑,道:“你們都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