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九嘆去鏡湖約要三天半的行程,若一路換馬,日夜兼程,也只能堪堪縮減到兩日餘。啞奴備了馬車,上來通知陸雲亭。陸雲亭想了想,道:“我們走快些吧。”
啞奴心憂陸雲亭的身體,猶豫了片刻,卻終究還是應道:“好,你稍等我片刻。”
陸雲亭便靠着床頭等他。啞奴的腳步聲上上下下,催眠似的傳入耳中。他等了許久,也沒有聽到啞奴喊他下去,過不了多久,人也撐不住了,就迷迷糊糊地眯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車上。啞奴在前頭駕着車,他躺在車廂裏,搖搖晃晃地在半夢半醒間前行。馬車本來頗為颠簸,但啞奴墊了許多床褥子,還擺滿了布枕頭,讓他睡得又舒服又暖和。
陸雲亭抱住了身邊的枕頭,蹭了蹭,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若是按他之前的性子,必然橫挑鼻子豎挑眼,怎麽着也要尋一點不是。但此時此刻,馬車向光而行。啞奴的背影被映在車門的簾子上,潑墨似的渲染出了一個不甚高大,亦不如何寬厚,卻顯得十足可靠的形狀。他忽然又忐忑了,心想,真像。
從小到大,師兄都對他這樣好。
陸雲亭唔了一聲,裝作剛醒來的模樣,坐起身,在車廂裏弄出些動靜。枕頭放來這邊,又放去那邊。被子折好了,再攤平鋪在身下。馬車微微晃起來,啞奴終于忍受不住了,一甩馬鞭回頭開口問:“醒了?”
“睡夠了。”
“餓了嗎?”
“還好。”
“口幹嗎?”
“也不渴。”
然後靜了靜。啞奴又問:“悶了?”
“悶。”
這樣的一問一答繼續下去,更顯得車裏人百無聊賴生無可戀了。啞奴低低地笑出聲,陸雲亭立刻抓住了,抱怨道:“你盡背着我笑,不給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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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路要緊。”
陸雲亭不說話了。啞奴放柔嗓音道:“你在車裏找找,我準備了一只小玩意兒,是給你用來解悶的。”
陸雲亭道:“沒見着。”
“莫急。”啞奴道,“耐心找,或許是被哪個枕頭遮住了。”
陸雲亭嗯了一聲,接着在車裏頭搜尋起來。這回的動作輕了些,不再是方才那副恨不能弄翻車子的架勢了。啞奴明面上嘆着氣,眼眸裏又泛起了笑意。
“呀……”
陸雲亭喊了一下,又沒了聲音。那小玩意兒在車壁邊上,通體都是藍的,被藍布枕頭一壓,便渾然一體了。它不是別的,恰恰是一只小布老虎。陸雲亭咬住下唇,擰着它耳朵使力,将它從褥子堆裏拔蘿蔔似的拔出來。
啞奴問:“看到了?”
陸雲亭道:“醜死了。”
啞奴又笑了笑:“你将就一下。若實在不喜歡,就多擰擰它的尾巴出氣。”
“小孩子才玩這種東西。”陸雲亭道,“你從哪兒弄來的?”
“客棧一個空房間裏頭。”
“太醜了。”
啞奴想了想,道:“醜嗎?我看那針腳還挺密的。”
“鼻子都半歪了。”陸雲亭道,“別人都嫌棄的東西,你卻撿來當寶。”
陸雲亭說着,聲音卻低了下去,也不知是說那只小布老虎,還是意在別的什麽。啞奴心道,我喜歡的,便是全天下最好的,怎麽能不當寶呢?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他望着前方,在灼灼的烈日之下,臉上的舊疤忽地燎似的抽痛了起來。
陸雲亭渾然不知啞奴在尋思什麽,只知道外頭沒了聲音。他曲起雙腿,靠在車角有一下沒一下地抛着布老虎出神。忽然覺得這場景有些眼熟,想了想,終于依稀有了些印象。
當年他才總角,跟着師父師兄頭一回下山。第一次見山下的繁華大千世界,看花了眼。頭一個晚上在桑榆坡投宿之後,便哭着鬧着,再也不想走了。當時師父怒不可遏,将他狠狠揍了一頓,丢在房裏不管了。不多時,師兄偷偷遛進來,從背後亮出一只布老虎,獻寶似的哄他:“師弟聽話,我們跟師父一起上路。以後每到一處,我都偷偷幫你買一些好玩的東西。”
小陸雲亭哭着道:“好玩的東西這兒都有呀。”
師兄噓了一聲,壓低聲音道:“差的遠了。我們明天要去風陵渡,渡口的老人做的糖人是遠近一絕,拿着好看,嘗起來好吃。過了風陵渡,茶馬道上有鏡糕。我給你多買些,澆上糖漿,能一路吃到徐寧城。你還沒進過城呢,城裏的好東西更是數不勝數。你進去看一看,才明白什麽叫不虛此行,樂不思蜀。”
畢竟還都是孩童,誰也沒在意那個用錯的成語。小陸雲亭聽師兄這般繪聲繪色地一講,眼睛都靈動了起來,也難過不下去了。正說着,唐蒼木忽地推開門。師兄便收住話頭,向陸雲亭使眼色。小陸雲亭帶着哭腔撲上去求道:“師父我知錯了,我們快走吧!”
回憶到此時,陸雲亭用枕頭掩住眼睛,悶悶地笑了出來。
笑完之後,又覺得心酸。
那一點澀意全被枕頭蓋住了。陸雲亭靠在褥子堆裏,于無人知處紅了眼圈。淚水從眼角滲出來了一些,又被布吸走。他無聲無息地,哆嗦着哭得縮成一團。
他總是希望能回到少時。但少時的記憶總讓現在的他這樣難過。
“師兄……”他小聲地、虛弱地喊。
啞奴仿佛嘆了一口氣。但最終除了噠噠的馬蹄,四野寂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