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陸雲亭聽見了沙沙的寫字聲。
他分不清是夢是醒,只覺得自己還身處于多年前的那個中秋之夜。師兄硯好了墨,一筆一劃地在孔明燈上寫下祈願的句子。月餅吃了,酒也喝了,已經沒別的事情可做。他偏要賴在師兄的房裏不走,等着師兄寫完了,就能一起去放燈。
師兄無奈道:“師弟,你可以先去師父那兒看一眼,看看他老人家寫得怎麽樣。等你回來,我也差不多好了。”
他那時候是怎樣說的?陸雲亭想了想,記不清了。
在無數個不眠夜裏,快活的回憶總消逝得比仇恨要快。
他只記得自己寫了什麽。用狼毫,書蠅頭小楷,生怕字寫大了,就被師兄看了去。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他笑着把燈點亮,送它搖搖晃晃飄上雲霄,與月同明。
但願望終究做不得準。
陸雲亭掙紮着起身,想看一眼窗外的月亮是不是像那夜一樣圓。剛擡起頭,眼裏還是朦胧的一片,便聽到一個聲音。
“你終于醒了。”
他又想了想,才憶起是誰。
啞奴。
那點愠怒又浮了上來,陸雲亭問:“你怎麽還沒滾?”
默然無聲。
啞奴撲簌簌地燒着紙,令屋子裏墨香四溢。陸雲亭想,是了,啞奴施術還要用我的紙墨。若是在幾天之前,他必會大發雷霆,追問啞奴浪費這些東西是作甚麽?此時此刻,陸雲亭卻忽然覺得疲倦,心道罷了。
用便用吧,與他何幹。
許久,啞奴低聲道:“我在問乩子,鬼師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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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亭不語。啞奴自顧自地繼續:“衛森死前無緣無故忽然喊了這個名字,我覺得可疑,便想查查,看是不是與當年九嘆的禍事有什麽聯系。”
“九嘆?”陸雲亭冷笑,“怕是與你自己的事有什麽聯系吧。”
啞奴道:“總要查個清楚。”
陸雲亭看着窗外道:“那你自己去查,把紙墨全帶走。”
啞奴道:“你有沒有想過,若當年的兇手不止衛森一個人。”
陸雲亭霍地轉回頭,咬牙瞪着啞奴:“你又未曾經歷過!”
啞奴嘆了口氣。
“衛森将我做成活偶,供他差遣。”啞奴道,“我雖然瘋瘋癫癫了許久,也偶有清醒的時候。他所行之事,多半受命于鬼師。”
陸雲亭道:“那又如何。”
啞奴低聲道:“你現在在尋死。若是鬼師令衛森滅了九嘆,而你卻放過了他——你能死得安心嗎?”
陸雲亭咬住下唇。
“若你師父師兄在泉下有知,他們又能瞑目嗎?”
陸雲亭的眼眸亮起來,仿佛有一團火,灼灼地燒着他的壽數。他緩緩道:“你在激我。”
“不錯。”
陸雲亭道:“若與鬼師毫無關系呢?”
啞奴低下頭,柔和地看着他,道:“死又不必急于一時。”
或許是夜太深太靜,或許是病了太久,陸雲亭對上那樣的眼眸,滿腔怒火竟忽地靜了下來。他道:“我等這一刻已經三年了。”
“再遲一些,又有什麽關系。”
陸雲亭道:“師兄……”
他恍惚了一瞬,下半句話便接不下去了。啞奴蒼白地站着,心知他是想起了那個虛假的夢境,和自己那句不如不見。
“……師兄還在下面等着見我。”
啞奴道:“你怎知道他是在等你?”
陸雲亭道:“夠了,他等不等我,豈容你來置喙?”
啞奴嘆息了一聲,問道:“那你師兄呢?可以置喙嗎?”
仿佛有暗潮在房內湧動。陸雲亭擡起頭,看向啞奴。
啞奴道:“你的紙墨能通天地,馭鬼神。你問了他嗎?”
陸雲亭的面頰白得沒了血色,雙眼卻偏偏盯着啞奴不放。
“我猜你必然問過了。”啞奴道,“他可曾回應過你?”
一片死寂。
啞奴頭一回這般直戳陸雲亭的痛處,陸雲亭也頭一回這般啞口無言。浮雲将月輝遮了,陸雲亭的神情在撲撲的燭光中更顯得陰郁與慘淡。半晌,他道:“沒有。”
啞奴半張開嘴,還欲再說。陸雲亭忽地打斷:“沒有又如何?他不回我的信,我便去找他。找到也罷,找不到也罷,反正他活不過來,而我終歸要死。”
“我可不能讓師兄等太久。”他又道,将目光從啞奴上移開,望着燭火笑了笑,“我已經殘了一條腿。要是再過幾年,模樣也老了,師兄會認不出我的。”
啞奴怔怔搖了搖頭,嘴唇微微發抖,臉上浮現出悲恸的模樣。
他們都沉默了許久,一個看着燈,一個看着陸雲亭,不知是在回憶舊事,還是在想着這幾年的境遇。半晌,陸雲亭道:“乩子怎麽說?”
啞奴同時開口:“若——”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陸雲亭不理他的半截句子,只看着他手上的信箋。啞奴垂眼展開,掃了一眼,道:“乩子說鬼師在九嘆。”
或許是心情激蕩,他的手連同紙一起微微地戰栗着。
陸雲亭道:“給我看一眼。”
啞奴持信過去。陸雲亭接來,低着頭想看。可他餓了太久,也虛弱了太久,乍然間只看到兩團模糊的墨跡。他閉了閉眼,靠着牆休息了片刻,又皺着眉毛看過去。紙上只有兩個字,從上至下,寫得筆畫嶙峋鬼氣森森。
九嘆。
“這樣巧,”陸雲亭自語一般說,“既然如此,我也确實該回去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