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死生亦大矣。
昔日陸雲亭對着蘭亭集序臨這幾個字的時候,師父師兄還在,衛森還未上山,九嘆峰也沒遭那一場山火的劫難。他還年少,性子跳脫,連坐也不大坐得住。還是蔣子骞把他按在椅子上,他才老老實實地拿起筆。
橫分陰陽,豎斷生死。陸雲亭鼓着腮幫子要描第三個字,蔣子骞敲了敲他的手背,将筆奪過來。
蔣子骞道:“字的脊梁彎了。”
陸雲亭擡起頭。蔣子骞抿着嘴,掃了一眼字帖,便從容落筆。生死兩字躍然紙上,墨跡半幹未幹,在燈下像是有光在流淌。陸雲亭笑着贊道:“好看!”
蔣子骞道:“專心點。”
不管師弟有沒有認真看, 他總是一絲不茍地在寫,也不必擡頭對着帖子,便能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尤其臨到痛字的時候,下筆極重,墨色淋漓,比起陸雲亭的那兩字,倒真多了幾分風骨與失意之情。
陸雲亭拍掌道:“師兄的字這樣好,我看我也不必再練了。以後有什麽事,請師兄下筆不是方便的多。”
蔣子骞放下筆,在他額頭彈了個爆栗:“不思進取。”
陸雲亭搖頭正色道:“是各司其職。你來寫字,習武,修習醫術。我替你彈琴,玩鬧,打發時間,無所事事。有勞有逸,想必師父也定會樂見其成。”
話還未說完,便聽蔣子骞咳了兩聲。陸雲亭心道不妙,緩緩回頭,果然見了唐蒼木将手攏在衣袖裏,站在門口瞪他。
陸雲亭吐了舌頭,縮起肩膀便要遛。蔣子骞一把将他捉回來,鎮定自若地向唐蒼木問好:“師父。”
唐蒼木點了點頭,走來捏住陸雲亭的另一只肩膀,一攏一帶,邊讓陸雲亭轉了半圈,重新對着那兩幅字。他倒也不急着發難,站定了,點評起蔣子骞的字來。
“後面的字是你寫的吧?看着有點模樣了。”
蔣子骞面露喜色:“多謝師父。”
唐蒼木道:“但還要練。你們這個年紀,還堪不透生死。字形狀是對了,境界還差了點。子骞,你且先試試雲麾将軍碑。至于雲亭——”
Advertisement
唐蒼木語調轉低,陸雲亭擡頭望了一眼,蔫蔫地應道:“是。”
驚雷似的聲調在他耳邊炸開:“不思上進,成何體統!”
陸雲亭被吓得一個激靈。蔣子骞忙勸道:“師弟還年少。”
唐蒼木怒道:“你十四歲的時候已經會了九歌十八訣,他呢?連幾個字都歪歪扭扭的。”
蔣子骞想了想:“師弟的梅子酒釀的比我當年好?”
“奇技淫巧,終非正道。”
蔣子骞道:“師弟再練幾年,就好了。”
陸雲亭忙不疊地應聲道:“再過幾年就好了。”
唐蒼木道:“十五便弱冠了,他還能有多少年?”
陸雲亭瞟了一眼自己的字,讪讪道:“古人三十而立。而我又比先賢差遠了,怎麽算也要四十吧。這樣一算,還剩二十五年的時間。不錯,不錯。”
蔣子骞忙扯他的衣袖,對自己的小師弟使眼色。唐蒼木勃然大怒,拍桌子道:“逆徒,你還蹭鼻子上臉了?”
他一拍桌子,手便從陸雲亭的肩頭移開了。陸雲亭縮了縮脖子,連忙道:“韶光易逝,我先出去練劍思過了。”
“不許偷懶!”
陸雲亭邊退,邊陪笑道:“不偷懶。”
唐蒼木重重哼了一聲,又差遣道:“子骞,你去盯着他點兒。”
“是。”
待兩個徒弟都走了,唐蒼木又桌前站了一會兒,嘆息似的搖頭笑了笑。笑罷提起筆,沾了些陸雲亭硯好的舊墨,便在紙上寫了起來。字帖仿羲之行書,他卻寫得草了些,如龍蛇走。寫了幾字,又退後兩步,偏頭打量。
蔣子骞寫得工整,陸雲亭靈動,他則大開大合,返璞歸真,分明是數十年閱歷才能有的功底。
唐蒼木又嘆了一聲,自語道:“這兩個家夥,都不讓人省心。”
說是練劍,師兄弟兩人終究還是沒練到底。對着拆了一會兒招,陸雲亭便把劍一扔,拖長了聲音求道:“師兄,過幾日便是中秋了,我們休息休息吧。”
他前額出了點薄汗,神情倒顯得更憊懶。歪歪扭扭站着,一副沒筋沒骨要倒不倒的模樣。蔣子骞哭笑不得:“你哪天不是在休息?”
陸雲亭道:“今天我想下山。”
“你剛惹師父發怒。”
陸雲亭放軟了聲音:“師兄……”
蔣子骞将劍挑起抄到手中,擲給陸雲亭。陸雲亭側身避過去,竟也不接,就任它直插入滿地枯葉裏。蔣子骞皺起眉毛,陸雲亭三兩步走來,捏住他的袖子又求:“所以我得下山買些師父愛吃愛用的玩意兒,來求他息怒。”
蔣子骞語塞。陸雲亭又道:“我們上回買的君山銀針也快泡完了,師兄,你不也喜歡這茶的味道嗎?”
“我和師父都說遍了,”蔣子骞反問,“那你呢?”
陸雲亭笑得狡黠:“我只要下去逛逛,就夠了。”
到了最後,反倒是他自己買的最多。
雜七雜八的銀燭,各式各樣的花燈。月餅自然不用說了,還要有山楂糕桂花糕栗子餅冰糖葫蘆貓耳朵。月半彎,山下的街市熙熙攘攘熱熱鬧鬧。兩人背着滿袋子的東西,走一步,就要被相向而來的行人撞一下肩。蔣子骞還沒喘過一口氣,陸雲亭又喜笑顏開地喊出來:“師兄快看,那邊還有桂花酒。”
蔣子骞問:“想要?”
“難得下山一趟。”
蔣子骞笑道:“我可帶不動這樣多東西了。算了吧,你釀的酒還埋在桃花樹下,喝都喝不完。”
陸雲亭眨了眨眼,笑嘻嘻地湊來想要說什麽。被人潮一擠,便貼在了蔣子骞身上。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
少年人的身上總有一股灼灼的生命力,如雨後青竹。蔣子骞別過臉,忙道:“這裏人太多,我們朝西邊走。”
陸雲亭在他耳畔大聲問:“哪邊?”
嬉鬧的孩童撞在蔣子骞身上,反而把自己弄了一個趔趄。蔣子骞微笑起來,扶好幼童,碰了碰陸雲亭的手背示意:“那邊。”
他們肩并着肩擠過去,在八月的秋夜裏出了一身薄汗,終于出了晚集。順着小巷,人聲漸遠,到了一所人家後院的牆邊的時候,蔣子骞終于松了一口氣,回頭與陸雲亭相視一笑。
陸雲亭小聲抱怨:“師兄你就怕人多。”
蔣子骞道:“山上清靜慣了。”忽又噓了一聲,令陸雲亭将下一句促狹的話又咽了回去。
牆的另一頭,有清亮的童音誦道:“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陸雲亭失笑,小聲道:“七夕早過了,竟然還在念這首詩。”
伴着琅琅書聲,蔣子骞橫了他一眼,斥道:“也只有你才這般無心向學。”
陸雲亭笑盈盈道:“可是這詩我已經會背了啊。”說罷,又側頭聽了聽,跟着童聲念道:“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
牆裏人念得稚氣,他卻盯着蔣子骞,聲音又低,又帶了幾分纏綿,眼眸裏像是盛了月光。蔣子骞望着他,他帶着笑意,繼續念道:“盈盈一水間——”
夜色愈發靜谧,風聲遠了,書聲也遠了,半輪明月在雲間朦胧。蔣子骞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脈脈不得語。”
最後半句詩比風聲還輕。
半晌,還是陸雲亭先撲哧地笑出聲,打破了這片寂靜。他翻出包裹裏的孔明燈,遞過去給蔣子骞:“師兄,這是你的。”
燈紙素白。蔣子骞接來後,陸雲亭眨了眨眼,提醒道:“過幾日中秋放燈,師兄別忘了在上頭許願。”
蔣子骞笑道:“怎麽會忘。”
“師兄想好許什麽願了嗎?”
蔣子骞低頭收起燈,搖了搖頭,轉頭對陸雲亭道:“不可說。”
——說出來了,便不靈驗了。
那日他們在山下待到深夜,才慢悠悠一步步地回家。觀潮老人睡得早,屋裏的燈已經吹熄了。蔣子骞提着油燈,領着陸雲亭走。再行多幾裏,油盡燈滅。但明月高懸,月色映在山石溪澗上,像結了一層白霜,于是夜路也不顯得暗了。陸雲亭忽道:“我想好了。”
蔣子骞問:“什麽?”
“許願呀。”
蔣子骞道:“那師弟盡管在燈上寫罷,不說出來就好。”
陸雲亭悠悠道:“我也猜到師兄要寫什麽了。”
“是嗎?”
“一定是。”
蔣子骞微笑。
“你說是就是了。”他道,“我們還是走快幾步。白天你跟師父說好的,要從今日開始,努力練劍思過。”
“……師兄。”
陸雲亭此刻定是一副臉都皺起來的模樣。蔣子骞想了想,沒有回頭,又在柔和的月光下忍不住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