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這一場病持續了許久,到好些的時候,仲夏已過,天氣轉涼。陸雲亭清醒的時間漸長,有力氣靠着看一會兒燈,人卻始終是倦倦的,提不起精神。
啞奴服侍他飲食,替他換汗濕的衣衫和褥子。他如行屍走肉一般,連動也懶得動。啞奴擦過他蒼白的胸腹。肋骨一節一節地從皮下突出來,硬得硌手。他大抵見着了啞奴頸間的舊創,抑或是沒見着。因為目光是散的,蒙着一層混沌,仿佛透過眼前的人,看見了多年以前的事。
啞奴對上這樣的目光,便垂下眼,手上的動作也要稍微頓一頓,才能繼續。
小腹再向下,便是那私密之處。啞奴蹲下去,來回拭着粘膩的汗。陸雲亭的氣息亦是淺慢,唯有呼氣到了盡處的時候,胸腹會稍微癟下去。啞奴擦了鼠蹊,又順着臀線碰過去。不必更多的觸碰,那根陽具便顫巍巍地硬了起來。
啞奴望上去,陸雲亭卻看也不看他,只凝望着燭燈。蠟淚滴到了盡頭。火光撲撲地在他的眼眸裏閃爍,越燒下去,便是顯得暗淡單薄。啞奴起身,找來另一只蠟燭,單手攏着光點燃,再插在一根幹淨燭臺上。
待做完之後,啞奴轉回頭。陸雲亭緩緩眨了眨眼,人還是那副模樣,黑眸裏卻多映了一團熠熠的光。
啞奴沒有來地安心了半分,又帕子浸沒在溫水裏蕩了蕩。陸雲亭亦不言不語,房間裏便只剩下一點擰帕子的水聲。
夏末時節,窗外蟲鳴也弱了,只餘三兩只不合時宜的秋蟬一聲長一聲短地叫着。長的像嘆息,短的像抽泣。
啞奴将布晾在架子上,再加了些滾水進盆裏,探好溫度,握着陸雲亭的雙足伸入水中。
水燙而不傷皮膚,恰好是暖得令四肢百骸都熨貼起來的溫度。陸雲亭病後體虛,被熱水一激,便不由自主地發起抖。啞奴按住他,不讓他逃開。又過了片刻,那點抗拒才消減下來。于是啞奴便用掌心搓起陸雲亭的腳背,一整片都擦紅了,再翻手攏過來,用拇指上的繭子緩緩地揉捏腳心。
當年在山上的時候,陸雲亭的腳要比如今好看的多。他更年少,也沒吃過這樣多苦,走過這些路。玩鬧時赤足踩在雪上,便像玉雕出來似的,腳面上還帶了點凍出來的粉色。現在雙足還是白的,卻沒了生氣,只餘一層薄薄的皮肉裹着骨頭,仿若垂死的枯樹。啞奴順着腳腕內側的長疤一寸寸按上去,捏到踝骨處,又停了一停。
右足的踝骨向內突起,顯然是曾受過傷,卻沒養好,以致骨頭錯了位。啞奴一面用指尖按揉,一面沉思調養的法子。陸雲亭忽地冷笑了一聲,提腳踢開啞奴。
啞奴一怔,便被盆裏的熱水濺了一身。他擡眼,陸雲亭也不道歉,只上下打量,似是要将他的每一條疤都印在眼裏。
陸雲亭低聲道:“我倒是忘了……”
啞奴道:“什麽?”
陸雲亭垂下腦袋,伸出指頭碰了碰啞奴的脖頸。手是涼的,像冰。啞奴肌肉微微一抽,卻終究沒有閃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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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亭描着舊傷,像在符紙上勾下一道咒。自上而下,由颔至肩。啞奴在他的指尖下一點點褪了生氣,成了一個真正的死物。他描夠了,又将手指湊到唇邊,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啞奴臉色慘白。
陸雲亭又冷笑了一聲,道:“竟然是你。”
啞奴張了張嘴,最終閉上眼睛。
沉默像一把刀子,陸雲亭頓了片刻,覺得自己五髒六腑都是痛的,一呼一吸之間都帶了腥甜的血味。他抓着被褥,看着啞奴,想,難怪從那夜以後,師兄再沒有來入過自己的夢。
他又想,難怪師兄的聲音那樣低。
難怪師兄變了許多。
因為那本就是一個冒牌貨。
啞奴愈是木然,他便愈是痛恨。陸雲亭瞪着啞奴令道:“你再說一遍那四個字給我聽聽。”
半刻之後,啞奴問:“什麽字?”
陸雲亭道:“不如不見。”
啞奴緩緩搖了搖頭。
陸雲亭一掌拍在床邊,踢翻水盆,發了狠道:“說!”
當啷一響,水盆在地上滾了半圈,撞在桌子腿上。兵荒馬亂,一片狼藉。陸雲亭久病體虛,剛發作,便急促地喘息起來。啞奴下半身的衣褲被打濕了一大片。他先扶了盆,再直起腰,向陸雲亭伸出一只手,猶豫了片刻,還是縮回來,在身側攥成拳頭。
啞奴道:“我從來就不是你師兄。”
他說得又低沉又苦痛,陸雲亭卻被這句話怒得眼睛也紅了。他道:“你也知道——你也配!我師兄是什麽人物,你不過是一條只值二十兩銀子的不聽使喚的狗!”
啞奴低頭瞧了瞧濕淋淋的衣褲,低聲道:“不錯。”
陸雲亭道:“你卻敢騙我。”
啞奴嘆了口氣:“我從未騙過你。”
陸雲亭在床畔扣緊手指,眼神朝啞奴一寸寸剜過去。啞奴與他對視了半刻,又移開目光。他要說出來的話,幾乎已經寫在了臉上。陸雲亭恨得咬牙,用力驅動埋在啞奴心脈裏的蠱蟲。
啞奴低聲悶哼,捂住心口,後退一步,幾乎撞到桌椅。蠱蟲向胸臆之間鑽進去,咬着血肉。他疼起來,便再不能站得那樣直,那樣居高臨下地望着陸雲亭的痛腳。陸雲亭帶着快意,向上審視啞奴的狼狽。
“你的師兄早已死了。”
那點荒唐的快意霎時便被啞奴的話沖淡。
啞奴張開發白的嘴唇,低聲繼續道:“活人和死人,本就不要相見比較好。”
房間裏靜得駭人。
不知過了多久,陸雲亭竟點了點頭,輕飄飄地應道:“你說的不錯。”
他撤了蠱術。啞奴一時間難以相信,茫茫然地放下捂在心口的手。
陸雲亭道:“生死殊途,你可以滾了。”
語畢,他便翻身上床,靠牆躺着,再也不發出一點聲音,再也不看啞奴一眼,像死了一般,靜默了下去。